我倒要看看,爾等圖窮匕見,會是怎樣的嘴臉!


    “遊民又如?何!”然而?下一刻,就聽趙沛忽然換成了稍顯生硬,但字字清楚的交趾官話,“遊民也?是有血有肉會哭會笑?的活人!他們就該死嗎?!”


    巨大的聲浪從趙沛口中發出,以驚人的氣勢迅速向?四周擴散,落到外圍數以千計的遊民耳中,再次炸開,卷起滔天巨浪!


    “我們,我們就該死嗎?!”


    這麽多年所遭受的屈辱,連年累月積累的驚恐和疲憊,早就在反複折疊和發酵中醞釀成雷池,如?今先被?點醒朝廷分田地?、免賦稅是騙人的,又被?外國使臣叫破:你們也?是人,也?有活著的權力?!


    大羅城九月的空氣中,似有無?形驚雷炸開,像洶湧翻滾的浪濤呼嘯著向?四周碾壓而?去!


    “我要活!”


    “我要活!”


    從來?都被?視為草芥的螻蟻們,終於暴動了!


    “衝進去,搶糧食!搶肉!”


    又是不知誰的一嗓子,徹底解開了捆在遊民身上的最後一層束縛,一群群衣不蔽體的遊民嗷嗷亂叫,借著從彼此身上借來?的膽子,赤紅著雙眼?,竟朝陳芸和皇城方向?衝去!


    一人造反,不敢;


    十人造反,不敢;


    百人造反,不足;


    但當這裏有幾百乃至幾千人,憤怒的情緒相互渲染、熱血上頭的衝勁兒?彼此絞纏,就再也?沒有理智可言。


    頭掉了不過碗大的疤,別人衝了,我不衝?


    幹了!


    當朝臣們端坐廟堂之高,幾百人也?好,幾千人也?罷,與他們而?言不過數字,他們永遠也?想不出當這麽多人一起衝鋒,一起發瘋時,會是多麽可怕。


    “陛下!”張穎也?終於變了臉色,失了冷靜,“護駕,護駕!”


    然而?衛隊長已死,一時間,眾親衛竟有些茫然,不知該聽誰的。


    關鍵時刻,陳芸再次展現了她的果決和狠辣:


    她立刻跳下馬車,翻身上了衛隊長的馬,抽出腰刀, “隨朕衝鋒!”


    說罷,她調轉馬頭,雙腿一夾馬腹部,竟沿著來?時的路,複又往皇城去了。


    遊民暴動,眼?下隻圖發泄,單純的口頭安撫沒有任何意義,隻會火上澆油。


    唯有鎮壓!


    大祿人擅使奸計,此番自己小看了他們,馬失前蹄,誤中連環計,倒也?罷了,但隻要他們不想全麵開戰,此番必然會作壁上觀!


    以大羅城禁衛軍的實力?,鎮壓幾千流民易如?反掌!


    隻是這麽一來?,內亂又起……


    陳芸用力?抿了抿嘴唇,回頭深深地?看了趙沛一眼?,順手砍翻一個橫向?衝過來?的遊民,“駕!”


    這筆帳,我記下了!


    眼?見遊民暴動,付虎等人立刻護送趙沛向?外圍退去,後者?抬眼?,望著陳芸離去的方向?,麵沉如?水。


    好厲害的女人!


    但你不要忘了,所謂的交趾士兵、皇城禁衛軍、皇帝近衛團,其中大半也?都是普通百姓的孩子!


    對?外作戰,清除的是敵人,所有士兵都在為了自己的理想和信念而?戰,自然悍不畏死;


    可對?內鎮壓,屠殺的卻是手無?寸鐵的平民!是千千萬萬個和他們的父輩祖輩一樣的平民!


    你能壓得住一次暴動,壓得住兩次三次麽?


    如?今的交趾,又能經受幾次內亂?


    “回驛館!”


    驛館內外已然大變樣,所有人馬都嚴陣以待,以往輕快的氛圍蕩然無?存,隻剩下一觸即發的緊繃。


    “大人。”剛進門?,留守的高猛就迎上來?行禮。


    趙沛往裏看了眼?,“他鬧了嗎?”


    高猛才要說話,屋子裏就傳來?金暉的聲音,“鬧沒鬧,你自己進來?看看不就清楚了麽?”


    付虎和高猛對?視一眼?,都沒作聲。


    這位祖宗真是打不得罵不得,真難伺候啊!


    哦,不對?,趙大人可以!


    趙沛略一沉吟,還真就推門?進去了。


    金暉已經換了一套新?衣裳,洗幹淨手臉,正坐在桌邊點茶,兩盞。


    聽見趙沛進來?,他將其中一盞往對?麵推了推,“請用。”


    他本是大家子出身,儀態氣度自不必說,難得生得俊美,哪怕身處簡陋的他國驛館,也?流露出一種小隱於野的悠然。


    趙沛去對?麵坐下,看著那張平靜如?昔的臉,那雙一點兒?波瀾也?沒有的眼?睛,那隻不染半分花汁的手,忽然就釋然了。


    是了,這就是金暉,一塊永遠捂不熱的石頭,一條永遠暖不起來?的蛇。


    或許未來?某一天,他可能會變,但其中可能蘊含的代價太大了,過程也?太久了,久到趙沛不願意去想。


    金暉忽然抬頭瞧了他一眼?,“唔,趙大人眉宇間的溝壑比你我分開始更深了些,眼?神也?更可怕……哈哈,你殺人了!”


    似乎別人的妥協和墮落,總會令他感?到快活。


    趙沛沉默了會兒?,竟也?笑?了,“可能我確實有的地?方不如?你,也?永遠變不成你……”


    不知他想到什麽,又笑?著搖了搖頭,“不過,我也?不想變成你。”


    這種感?覺太可怕了,幾乎完全舍棄了作為人的溫度,身邊沒有任何朋友,上司、下屬看過來?的眼?神永遠是厭惡的、忌憚的……


    趙沛承認,作為同盟,這種人確實值得敬佩,但也?令人覺得可怕,可悲。


    金暉笑?不出來?了。


    無?趣。


    戲耍人之所以有趣,必須要有個前提:對?方有弱點,並以此為恥,不敢示人。


    但當對?方克服內心恐懼,開始直麵弱點,弱點也?就不再是弱點。


    趙沛端起茶水,一飲而?盡,忽然感?受到久違的暢快和釋然。


    他看著金暉沒了笑?意的臉,忍不住又笑?了幾聲。


    原來?看別人吃癟,確實很快活。


    “籌碼已經足夠,”他站起身來?,“接下來?,煩請金大人繼續扮演一位痛失愛女的父親……”


    “喂!”金暉抗議,“你這是軟禁!”


    “是啊!”趙沛幹脆利落地?承認了,“要打我麽?”


    金暉:“……”


    哼,小人得誌!


    看夠了樂子,趙沛緩緩收斂笑?意,認


    真說:“流血,死人,無?論何時,都不是什麽好事。”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金暉並不讚同,“不過昆侖奴而?已。”


    “這就夠了,”趙沛點頭,“前番有高麗奴、蒙古奴,再多些昆侖奴也?沒什麽。挖礦也?好,開荒也?罷,抑或去捕魚捉鱉,這些活兒?,總要有人去做,不然……”他上上下下打量著金暉那一身蘇繡,語帶笑?意,“隻怕大老爺您要親自動手嘍!”


    他竟又一臉認真地?問:“金大人,您會織布麽?分得清蠶和毛毛蟲麽?”


    外頭的付虎和高猛差點笑?出聲,電光火石間又想起來?金暉記仇,趕緊憋住。


    但趙沛就沒那麽多忌諱了,他哈哈大笑?。


    笑?完了,像是警告,又像是提醒般對?金暉說:“別忘了,交趾就倒在這一步。”


    交趾必亡,亡就亡在忽視底層百姓,身為大祿官員,你我不可重蹈覆轍。


    金暉眯著眼?看他半晌,少見的,還真就找不出多少反擊的話。


    一連兩天,大羅城內打殺聲四起,空氣中悄然混入了淡淡的血腥氣。


    但詭異的是,在這一片兵荒馬亂之中,所有勢力?和動亂都默契地?繞開了大祿使團所在之處。


    越安靜越不對?勁,付虎等人連著幾宿不敢合眼?,忍不住問趙沛,“大人,真會全麵開戰麽?”


    交趾可不好打啊!


    趙沛笑?笑?,“我們不想打,陳芸更不想打,且等著瞧吧。”


    很多時候厲兵秣馬未必真要大開殺戒,更多的是傳達給對?手一種訊號,一種我們不嗜殺,但絕對?不怕殺,隨時可以殺的訊號。


    所以圍繞交趾的哪幾個省,必須動員起來?。


    哪怕不打仗,後續也?需要他們運送人口,總用得上。


    直到第三天,九月十二的傍晚,高猛押著一夥交趾人過來?。


    “大人,我等捉到這些人在外窺探!”


    領頭的竟然是幾個交趾士兵,看穿戴,顯然是最底層的那種。


    一見麵,他們就衝著趙沛跪下了,磕頭不止,“大人!救救我們吧!”


    後麵跟著一群如?驚弓之鳥的遊民,好多身上還染血帶傷。


    見趙沛久久不語,最初說話的那個交趾士兵膝行上前,哭訴道:“大祿曾與我軍並肩作戰,求再施以援手啊!”


    若非走?投無?路,誰願意家醜外揚,去求別國救命呢?


    他們可以拚死殺敵,但對?上那些手無?寸鐵的老百姓,是真的下不去手啊!


    就在不久前,他們也?是百姓中的一員,他們的父母、祖父母、妻子兒?女,是不是也?曾在某處遭受這樣的對?待?


    當兵的,不該保家衛國麽?


    為什麽,為什麽現在他們要對?父老鄉親痛下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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