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的是,當時的外?人根本不知?道?他們全門上下在蒙頭辦大事?,所以葬禮上到底誰來了誰沒來,還真沒人刨根究底,竟被他們蒙混過關?……


    以至於,錯失良機!


    胡靖越想越懊惱,“可惜啊可惜,若能提前知?道?他們做什麽,你?我也好有的放矢……”


    如今這般事?事?慢一步,豈不被牽著鼻子走?


    漫長?的沉默過後,尤崢試探著對胡靖說:“閣老,其實那?秦子歸對你?我也算恭敬,又不曾似一般晚輩爭功,如今他既得陛下看重,已成定局,你?我何不順水推舟,做個順水人情?”


    他們都這把年紀了,就算爭,能爭幾年呢?


    可秦放鶴才幾歲?把他們的兒子送走都綽綽有餘。


    如今他們鬥得你?死我活……說句不中聽的,了不起兩眼一閉、兩腿一蹬,可過些?年自家後輩入朝堂,要麵對的豈不是天大的敵人!能有好日子過?


    何苦來哉?


    胡靖聽罷,一言不發,端起茶盞來,不緊不慢抿了兩口,然後瞥了他一眼,語重心長?,“你?糊塗啊,人豈能隻看眼前?你?我既在內閣,便要為天下臣民計,為千秋萬代計……”


    似乎觸動一番愁腸,胡靖索性站起身來,背著手踱了兩步,來到窗邊,看著外?麵紛紛揚揚的風雪歎道?:


    “我觀他今日情勢,較昔年盧芳枝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既無帝師之名,又無閱曆之長?,身負皇恩,爵位加身……如今便已如此,假以時日,內閣將成他一人之天下!且陛下寵幸,太?子對他也多?有敬重仰慕之情,如今他剛及不惑之年,尚未收徒、子嗣未成,便已羽翼豐滿,倘或來日廣開門派,開山立說、桃李散布,便如虎添翼,將會是何種情形?長?此以往,恐有三國時曹阿瞞之能,則江山危矣,社稷危矣!”


    曹操之能,曹操何能?


    挾天子而令諸侯!


    尤崢原本覺得胡靖危言聳聽,可細細想來,董門之人自不必說,縱觀如今朝堂,清流之中,孔氏、宋氏皆與秦放鶴交好,前段時間孔姿清之長?子又與另一名門砥柱王氏締結秦晉之好,那?麽王氏便也是秦放鶴的友盟了。


    此王氏乃早年琅琊王氏後裔,東晉鼎盛時曾有“王與馬,共天下”之名,可見其在貴族之中的影響。


    如今縱然沒落,卻?也是根深葉茂、餘威猶在。


    再說武家,秦放鶴曾力做工研所,因?天女散花之故,與將才歐陽青、朱鵬舉之流親近。縱然私交不深,但武人重情,他們本人和後代自然也會顧念三分香火情,哪怕不與秦放鶴沆瀣一氣,也必然不會公然反對。


    甚至就連曾經盧芳枝之子盧實,餘孽金暉之流,秦放鶴竟然也能容得下。


    非但容得下,甚至還真就能一個蘿卜一個坑,選得那?麽正正好好塞進去?,安頓好了!


    不能說他不記仇,但恰恰就是因?為他記仇,記仇的同時,卻?又能以大局為重,才越加叫人覺得可怕。


    因?為這樣?的人,很難被挑撥、被離間。


    以前隻覺得秦放鶴步步為營,可到底是這麽多?年一步步走過來的,分散開便如溫水煮蛙,適應良好。


    如今被胡靖一提醒,尤崢驟然回首,將這些?悉數堆在一起看去?時,才覺驚人。


    人無完人,勢必有缺陷,有缺陷就會有敵人,但放眼朝野內外?,秦放鶴真正意義上的盟友可能不算特?別多?,但他竟然沒有多?少敵人!


    也就是說,倘或有朝一日他真的在朝堂上振臂一呼,最多?有人保持中立,但強烈反對的,絕不會多?!


    意識到這種可能後,尤崢不禁眼前發黑。


    這實在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胡靖轉過身來,對著他歎了口氣,“故而我今日所言所行,非全因?你?我二人之故,皆為防患於未然也!”


    他不敢說自己沒有私心,但這樣?一個年青而強有力的對手,真的很難不叫人忌憚。


    秦放鶴庶人出身,天下庶人、寒門皆視其為暗夜星火,惟命是從;


    他重農,推玉米,農人為其立生祠……


    士農工商,他一人便以取得至少七成支持,時至今日,縱然天子起了殺心,也隻能防而殺不得!


    常言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一個人的力量終究是有限的,很多?時候非不盡力,而是天公不作美,當你?盡力完成所有能做的事?情之後,隻有等待。


    等待時機,等待對手犯錯,抓住機會一擊必殺。


    但如果對手一直不犯錯呢?


    如果對手一直不給你?機會呢?


    隻是這麽想,就會覺得這是一件相當恐怖的事?情。


    因?為所有人都會犯錯,包括胡靖,甚至皇帝本人。


    但有一個特?例,秦放鶴。


    所有人都親眼見證著他一步步走來,從十幾歲一貧如洗的鄉野少年,到如今的肱骨棟梁,地位不可動搖的內閣成員之一,何止青雲直上?


    回首過去?,眾人卻?又驚愕地發現,他幾乎沒有犯過一次錯!


    或許也曾有過細微的小的失誤,但不足以影響大局,等於沒有。


    就好像老天對他尤其寬厚,就好像他未卜先知?,看一知?十,要下腳的每一處都提前丈量過……


    如此種種,令人毛骨悚然。


    外?行人可能會覺得這個人厲害,但僅此而已。


    隻有胡靖這些?與他同處一個局中,身處同樣?的處境和地位的人,才能更深刻地認識到這種厲害,是何等可怕。


    一個人麵對重重危機,趟過層層荊棘,卻?毫發無損,這可能嗎?


    不,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除非他真的是天降紫微星,真的是祥瑞。


    麵對這樣?的對手,任誰會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若他不是祥瑞,而是……妖孽呢?


    尤錚若有所思,不再言語。


    “多?年來,陛下對他的寵信已然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你?我絕不可輕易言說。”胡靖輕輕拍了拍窗框,那?些?蓬鬆的積雪便墜了滿地,“若他果然是大忠大義之臣,自該明?白利害得失,不計小節,自然不會與你?我的後人為難;若為大奸大佞之臣,則我今日之舉,可稱防微杜漸、未雨綢繆。你?我的晚輩與之相對,也是職責所在,死而無憾。”


    “閣老高瞻遠矚,公而忘私,遠非我能及也。”尤錚拱手,又難掩擔憂道?,“不過我觀秦子歸畢竟有些?牛心左性、兒女情長?,雖說這些?與官場無關?,但他家中隻有一妻一兒一女,人口單薄,來日獨木難支,倒也不必太?過戒備。況且他為人理智冷靜,雖有些?強勢,卻?也難掩憂國憂民之心、鞠躬盡瘁之意,大約不會背叛家國。”


    “不可大意呀,” 胡靖肅然道?,“女子又如何?遠的暫且不提,且看隋時蕭皇後作亂,唐時武皇改朝換代,又有太?平公主之流群起效仿,另有遼人蕭太?後、交趾女帝陳芸,不照樣?攪得天翻地覆?你?看看他的女兒,早年就有了戰功,得封縣君,豈會甘於人後?此番暗中行動,說不得又是一番好大風浪啊!”


    對於強大的敵人絕不能輕視一分一毫,哪怕看上去?再柔弱無害的環節,也必須重視起來。況且那?位女郎自小得秦放鶴親自教導長?大,心性見識皆遠非常人能及,絕不可以常理度之。


    之前的葬禮就是他們輕敵了,以至於錯失良機,同樣?的錯誤,以後決不能再犯第二次。


    “再者,”胡靖歎了不知?第幾次氣,隱約覺得雙眉之間的溝壑都深了些?許,“若那?秦放鶴有不臣之心倒好了,偏偏他沒有!”


    天塌了有個子高的人頂著,若秦放鶴有反心,合該天誅地滅,哪裏用得著胡靖操心,天元帝和太?子早就琢磨著辦了。


    可恰恰他沒有!這才是最叫人頭疼的。


    上位者最喜歡的是什麽?


    公而忘私,公而忘私,不就是這種看似毫無私心,恨不得為家國粉身碎骨的忠臣麽?


    當年盧芳枝為何能隻手遮天、權傾一時?天元帝本人不知?道?他們父子私下幹的齷齪事?嗎?


    不,知?道?,一清二楚!


    但就是因?為盧芳枝父子有能力!沒反心。


    他們的種種小毛病都能換回更巨大的利益,穩賺不賠的買賣,所以天元帝放任了,默許了!


    直到董門崛起,盧黨不再無可取代,天元帝才忍無可忍。


    最要命的是,他們都是文官!哪怕領過兵部,也半點兵權不沾染,既然不沾兵權,就從根源上斷絕了謀逆造反的可能,所以天子根本不會擔心他們功高蓋主。


    什麽功高蓋主,那?都是亂世的擔憂。


    太?平盛世年間,老百姓才不傻呢!誰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巴巴兒跑去?跟一個手無寸鐵的羸弱文人謀逆去??那?不明?擺著找死麽?


    太?平年間,臣子越能幹,就證明?皇帝越賢明?!最終最大的受益者永遠是皇帝,臣子反不了。


    說白了,上位者根本不在乎臣子之中到底是多?頭並舉,還是一人獨行,隻要你?得用、好用,忠君體?國,這就夠了!


    而偏偏接下來的這位太?子儲君,宅心仁厚,寬和待下,怎麽看都不像是能做出兔死狗烹之事?的。


    綜合來看,哪怕來日天元帝駕崩,太?子繼位,秦放鶴的實際地位也不會有所動搖。


    甚至因?為兩朝元老的榮譽加身,更進一步。


    這幾乎是鐵板釘釘的既定事?實,也正是胡靖最憂心的所在。


    若來日朝廷真的被秦黨把控,天下文人還能有出頭之日嗎?


    那?秦放鶴若一直精明?強幹也就罷了,可萬一他被長?久的權勢地位衝昏頭腦,開始犯糊塗呢?開始如盧芳枝一般,到了晚年瘋狂以權謀私呢?


    當初為了扳倒盧芳枝,多?少人前後謀劃多?少年,又搭進去?多?少人命?


    來日若秦放鶴成為第二個盧芳枝,真的能有與之對抗的力量嗎?


    即便有,在他長?達數十年的謀劃和影響之下,這股力量會有視死如歸,與之正麵對抗的勇氣和決心嗎?


    前車之鑒猶在,胡靖不得不擔心。


    尤崢也被他剖析的隱患惹得冷汗淋漓,“那?麽以閣老之見,我們當如何應對?”


    擔心歸擔心,要緊的是該如何去?做。


    “應對?”胡靖嗤笑一聲,似乎有些?無奈,卻?也隱隱有種對人心的勝券在握,“他風頭正勁,且今日之事?尚未明?了,需得以靜製動,徐圖良策。”


    主要是如今內閣上下人心不齊,卜溫、候元珍二人新進,忌憚秦放鶴情有可原,奈何柳文韜搖擺不定,便如那?坊間無賴、滾刀肉,不可信任。


    不過麽,胡靖命人重新換了一杯熱茶,笑道?:“急的也不隻你?我二人……”


    現在柳文韜暗中支持秦放鶴,為什麽?


    因?為他的弟子尚未入閣,而柳文韜本人也知?道?他可能此生便要止步於此,所以迫不及待要結個善緣,抓緊時間把族人、門人安排好。


    可傅芝本人會這麽想嗎?


    他畢竟姓傅,而非柳。


    第263章 風浪(二)


    稍後尤錚回家,見門口蘿筐裏照例塞滿卷軸文章,莫名?有些煩躁,對門子道:“這幾日先撤下去。”


    來年又逢殿試,無數學子渴望出?頭,一早便拿著得意之作四處投遞,隻盼著能有哪位大官、名?流看?中,自此一飛衝天。


    若在平時,尤崢倒也不介意點撥一二,權當消遣,可如今同胡靖散了,心裏揣著一段心事?,不覺煩悶,自?然沒有心緒細看?。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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