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恬倒是猜過,但總覺得?這樣的答案由自?己說出口,未免太過驕矜了些,不夠謙遜,故而含糊道:“閣老深謀遠慮,心思豈是你我能揣度的……”


    說話間,一架馬車緩緩駛來。稍後馬車停穩,車夫放下腳凳,便從車廂裏走下來一位四十來歲的中年文士來。


    “閣老。”曹恬忙帶侄兒上前行禮。


    “是我來遲了,不必多禮。”秦放鶴笑?著抬手?虛扶。


    早在他?遇刺之前,幾乎每年都應邀前往太學、農研所講學,但如今的太學生,卻?有大半不曾親眼見過這位傳奇人?物,曹威也不例外。


    所以當對方鴉青色的袍角晃入眼簾時,好奇心占據上風的曹威忍不住抬頭看了眼。


    年輕人?混雜著探究和激動的目光直直撞過來,引得?秦放鶴一聲輕笑?,倒把?曹威鬧了個大紅臉。


    曹恬自?己也隻是幾年前遠遠見過秦放鶴幾回,此時亦是心緒翻滾難掩激動,竟顧不上侄子了,“閣老說得?哪裏話,是下官來早了,閣老先請……”


    進了包間,三?人?分主?次落座,自?有茶博士上了好茶,又展示茶藝。


    “年前我與周學士會麵?,多聽他?提起,說仲嬉你素性謹慎,於?鑽研水土一道頗有心得?……”秦放鶴對曹恬溫和道,眼中充滿了真誠的讚賞。


    閣老還記得?我的字!狂喜立刻在曹恬心中泛濫了,“承蒙周學士不棄,唯有兢兢業業,圖一報爾。”


    農研所和工研所是大祿朝最特殊的兩個衙門,自?始至終都遠離政鬥漩渦,在其中任職的與其說是官員,不如說是科研學者。


    便如曹恬,五十多歲的人?了,眼神依舊清澈,身上有種渾然天成的質樸。就算此刻說些謙遜的話,也顯得?幹巴巴的。


    有點政治覺悟,但不多。


    秦放鶴很喜歡跟這樣的人?打交道,又細細問了他?最近的工作內容和成果,曹恬便滔滔不絕地匯報起來。


    “考慮到各地氣候不同,下官等將紅薯、土豆等的植株分出許多組,分不同時節栽種於?京城、定字五省、海南、兩廣並江南一帶,或背陰或向陽,或多水或少水,分別施以甲乙多種肥料,除畝產不一之外,我們還發現了若幹新式苗,果實的色澤、口感乃至產量都與母本有所差異。


    這些差異究竟從何而來,尚不得?而知,無法輕易斷論,目前推測,大約於?附近植株有關,雖無直接枝葉接觸,然蜂蝶授粉卻?難以控製……”


    秦放鶴聽得?認真,時不時還會根據內容發出一二個音節,引導曹恬繼續說下去,包間內的氣氛便不知不覺鬆弛下來。


    “周學士說,那些可能是閣老您之前提過的雜交變異株,已命各處農研所上下單獨挑選、培育了。”曹恬滿懷期待道,“想必三?年之內就會有結果。”


    若高產的作物更高產,又會是何種景象?


    “你們在這上頭的造詣,可比我強得?多啦,”秦放鶴笑?笑?,順勢看向一直在旁邊喝茶的曹威,“我觀令侄,頗有仲嬉你的風采,又得?你真傳,來日青出於?藍也未可知。”


    曹家並非什麽世?家大族,曹威本人?也是家族中第一個進太學的,還是因早些年秦放鶴創立農研所,朝廷看重農桑,特別加開?了恩科,擴招進去的……


    但無論如何,他?確實是曹家迄今為止最出息的後生,聽了這話,害羞之餘也忍不住坐得?更端正了。


    “民以食為天,”秦放鶴朝宮城所在方向拱了拱手?,正色道,“陛下仁德,重視農桑,爾等雖不在六部,地位和重要性卻?遠非其他?衙門可比……”


    曹家二人?聽罷,越發心潮澎湃,當場表了一番決心。


    秦放鶴又對曹威溫和道:“前幾日太學騷亂,你可曾受傷?”


    曹威很有些受寵若驚,“回閣老的話,不曾。”


    “這就好,”秦放鶴欣慰道,“這些年太學中各國人?員混雜,風俗習慣各不相同,難免互有摩擦。”


    說到這裏,他?稍稍停頓了下,似有為難之處,過了幾息才繼續道,“有個磕磕碰碰的,豈非朝廷的損失?”


    曹威不曾想他?是這般平易近人?的尊長,又如此和煦,忍不住道:“晚生的一位同窗卻?遭了無妄之災呢……”


    曹恬立刻從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


    這也是你能胡亂告狀的麽?


    曹威吃痛,不情不願地閉了嘴。


    秦放鶴對他?們的小?動作一清二楚,笑?道:“令侄赤子心性,仲嬉何必苛責?”


    又向曹威遞去鼓勵的眼神,“不必拘束,我也曾在太學求學,算來你我也算前後輩,但說無妨。”


    渴望傾訴,渴望表達,渴望認同,這是年輕人?的通病,你甚至不需要額外做什麽,隻要一個簡單的肯定的眼神,幾個鼓勵的音節,就足夠讓他?們主?動打開?話匣子。


    果然,此言一出,曹威便將伯父的叮囑拋之腦後,一改沉默寡言的特色,唧唧呱呱說起來。


    “……本國學子求學不易,那些大儒便是想見都難如登天,他?們卻?輕而易舉就得?了,還打咱們的人?,半點不知珍惜,我們都不服。”


    秦放鶴的目光始終專注在他?臉上,“法蘭西、葡萄牙、羅馬聯邦,哦,還有倭國,那些學子當真都這樣一無是處麽?”


    通過剛才的對話不難得?知,曹威有著涉世?未深年輕人?們的通病:熱血、激憤,但看待問題相對籠統,觸及不到核心。


    若秦放鶴隻是廣泛地問,或許永遠得?不到答案。


    但他?現在這樣輕飄飄點出來,哪怕沒有額外添加備注,這幾個國家的名字也單獨從曹威腦海中過了一遍,加深印象。


    他?被有意識地引導著,再次對這幾個國家的學子做出進一步評價。


    “那倒也不是,”被人?這樣信任地看著,期待著,曹威根本停不下來,“東方諸國學子大多自?小?便熟讀孔孟聖人?言論,模樣兒、習俗皆與我朝大有共通之處,倒也罷了。還有那倭國使者,聽說早年也曾趾高氣昂,如今也是一問三?不知,偏還要不懂裝懂……”


    他?沒有意識到,剛才秦放鶴點出來的國家之中,唯獨有一個東方國家:


    倭國。


    “哦?”秦放鶴的眉峰微微揚起,似乎也頗感興趣,帶著幾分笑?意催促道,“他?們怎麽不懂裝懂?難不成還特意跑去同你請教?”


    “閣老說笑?了,他?們哪裏會那樣謙和?”曹威撇撇嘴,很有些看不上的樣子,“晚生是農科,素日鮮少與那些番邦人?往來,隻因著好友之故,偶然間見過幾麵?。有個姓足利的倭國人?作得?一手?好和歌,便有些目中無人?,我不理他?,他?卻?要與我論短長,故意說些什麽農桑……閣老您不知道,他?哪裏懂這些?東一榔頭西一棒子,胡說一氣,我糾正,他?還不服氣!前些日子好友受傷,我們不妨在他?家遇上了,他?又說什麽紅薯、土豆不是稀罕物,他?們倭國也有,這我如何忍得??少不得?叫他?眼見為實……”


    “有敬!”剛還笑?盈盈看著侄兒在秦放鶴麵?前不卑不亢,侃侃而談的曹恬終於?意識到危險,駭然變色,登時站了起來,白著臉朝秦放鶴行禮告罪,“閣老!小?子無知,都是胡說的!”


    “伯父……”曹威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習慣性跟著站起來,腦子裏卻?茫然一片,不知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


    “孽障!”曹恬失聲喝道,“還不跪下!”


    曹威打了個哆嗦,下意識望向秦放鶴,愕然發現對方雖還掛著淡淡的笑?,眼中卻?沒了溫度。


    “閣老……”


    他?本能感覺到危險,雙腿一軟,跟著跪了下去。


    不久前的歡喜仿佛大夢一場,消失得?無影無蹤,曹恬一咬牙,也跟著跪倒,哀求道:“閣老,有敬他?……”


    秦放鶴隻淡淡掃了一眼,曹恬就像被掐住脖子的鴨,一張老臉紅白交加,半個字也說不出。


    曹威整個人?都傻了,通體冰涼,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不知所措。


    “你如何叫他?眼見為實,心服口服?”秦放鶴沒什麽起伏的聲音自?斜前方傳來。


    曹威張了幾次嘴,覺得?舌頭上簡直壓了千斤重的砝碼。


    他?想習慣性向伯父求救,可秦放鶴的兩道視線卻?如影隨形,令他?如被點了穴道一般,動彈不得?。


    曾經被他?那樣渴望的目光,此刻卻?如淩遲刀刃,叫他?遍體生寒。


    “學生,學生糾正了他?的錯誤,”曹威腦海中一片空白,磕磕絆絆道,“還,還給他?帶了紅薯和土豆……”


    “生的?”秦放鶴問。


    “生的。”曹威聲音發顫。


    “從哪裏拿的?”


    “學生,學生家中的莊子裏……”


    曹恬用力閉上眼睛,完了。


    有關高產作物的一切都是機密,市麵?上流通的果實都是經過處理,不能留種的,但田莊裏的?


    曹威所知道的一切,大半來源於?他?的教導,如今曹威無意中通敵,等同叛國,他?……也難辭其咎。


    有敬啊有敬,你糊塗啊!


    能來異國他?鄉求學的,豈有泛泛之輩?


    他?分明是看明的不行,故意說錯了激你!


    到了這一步,沒什麽政治嗅覺的曹威也終於?覺察到不妙,全身的力氣都流了個幹淨。


    他?麵?色煞白,兩片嘴唇不住地哆嗦,眼淚在不知不覺中淌了滿臉,“閣老,閣老,學生不是有心的……”


    秦放鶴現在顧不上他?,直接叫了秦山和一名禁軍統領來,“此二人?涉嫌泄密,通敵叛國,即刻拿下。另外,封鎖消息,與監視足利等人?的匯合,密切關注他?們的動向,期間但有往來者,一律記錄在案!”


    “閣老!”曹威腦子裏嗡的一聲,“閣老,晚生沒有,晚生沒有叛國啊!閣老!”


    我隻是說了幾句話,讓他?看了看,沒有讓他?帶走,沒有啊!


    不等他?繼續喊,早已有禁軍湧入,堵嘴拖了出去。


    秦放鶴馬不停蹄入宮上奏,而曹威和曹恬二人?則交由刑部審查。


    與此同時,禮部官員卻?在盛和帝的授意下,與法蘭西等幾個西方國家的使者麵?談,商議賠償問題。


    第285章 唯吾獨尊(三)


    聽秦放鶴原原本本匯報完,盛和帝沉默許久,才拍拍膝蓋,近乎歎息般丟出一個字,“難。”


    並非此?事?處置難,而是農作?物保密這件事本身就很矛盾。


    地是誰種的?最廣大的老百姓,朝廷的本意就?是推廣,好?讓家?家?有飯吃,所以就?不可能像工研所造船、火器營造炮那樣密封在一棟建築內。


    不然研究高產作?物和大規模機械生產就沒有意義了。


    種地跟烹飪是一樣的,隻要炒菜,香味就?一定會飄散出去,你既想讓盡可能多的人接觸,卻又不想讓盡可能多的人接觸……本身就?自相矛盾。


    種子?類作?物尚且可以通過?特殊手段處理,讓下麵?的人即便拿到了?果實也種不出來,源頭牢牢把控在朝廷手中,外國人自然沒辦法?偷。


    但很多根莖類作?物不一樣,它們的果實、根莖,甚至一點根須都可以作?為新植株的來源!


    如今朝廷正在通過?藥物控製,讓市麵?上的紅薯沒辦法?發芽育種,但隻能保證成功盡量低,卻不是百分百。


    也就?是說,某種概率下,市麵?上流通的糧食本身就?能作?為種子?!


    隻要對手的時?間和人手足夠多,慢慢篩選,如果足夠幸運,他們甚至可以通過?正常的市場交易取得“種子?”。


    因為紅薯正在作?為一種普通作?物流通,你總不能不許人家?消費吧?


    顯然足利嚐試過?這種方法?,但因為需要掩人耳目,采集的樣本不夠多,實驗時?間不夠長,育苗失敗,所以才將主意打到那些還沒上市的果實身上。


    奈何目前紅薯等作?物還在推廣階段,大家?對田地裏的看管比較嚴,外人難以接觸,足利等人拿不到,需要一個中間人。


    他們最終選定了?曹威。


    作?為太?學農科的學生,曹威日常學業接觸的就?是這些,他去拿,誰也不會覺得奇怪。


    而且他的伯父就?在農研所,具備豐富的育苗育種經驗。如果能夠與曹威建立足夠親密的聯係,他們或許還能進一步取得照料、培育作?物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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