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岐解釋:“依著師門規矩,弟子結契當由師父主婚。師父他……他昨日裏找到我,說是前些時日言語衝動。既已結契,再多嗬責也作無用。又說未能見證,讓我代為送禮。”


    這樣麽。


    那與其說是道緣賀禮,倒更像是給他的賠罪禮了。


    “你倆和好啦?”奚昭順口問了句,同時打開木盒。


    裏麵是一塊玉石。


    朱紅色,晶瑩剔透。


    她碰了下。


    沒有尋常玉石的觸感,而要更為暖和些。


    藺岐遲疑道:“算是。”


    他難以言說眼下的情形。


    昨天是太崖主動找到他。


    先說了對他不應幹涉太多,後又送了他一樣道緣賀禮,並說等日後離開月府,再幫他們補足禮數。


    太崖本就是個捉摸不透的性子,更看不出到底在想什麽。


    但即便這樣,也總好過整日唇槍舌戰。


    奚昭對他師徒倆的事沒多大興趣,也沒多問,僅道:“說開了就好,你倆又非仇敵,多數事上都是在為彼此考慮。不過性格不同,偶爾拌些嘴也算正常。”


    藺岐頷首。


    奚昭拿起那枚朱紅玉石:“所以你師父送的是什麽東西?”


    “這玉石中存有至少百年修為,可隨時佩在身邊,有護命之用。”藺岐道,“這塊模樣更好,也更適合製成玉件。”


    奚昭臉上不顯,心裏卻沒打算要。


    既有百年修為,也算是珍貴物件兒了。太崖不過借此跟藺岐道歉,她卻沒理由摻和進去。


    她把蓋子一合,遞給他。


    “小道長,要不你先幫我保管著?我這兩天在收拾行李,怕跟什麽東西弄混了就不好了。”


    藺岐不疑有他。


    他應了好便接過木盒,又說若她需要,製成玉佩了再送給她。


    奚昭點點頭。


    藺岐走時,又想起另一事。


    “昭昭,”他忖度著道,“後日便是中秋,聽聞太陰城中有一處糕點鋪的團圓餅味道尚可。我明日要隨師父出府采藥,若你想吃,我便買些回來。”


    “好啊,去年我都沒怎麽吃著。”奚昭說,“就希望那天別下雨,還能看兩眼月亮。”


    藺岐眼中浮出淺笑,低聲應是。


    第94章 (二更)


    秋日露重, 在山間走不了多遠,就會被露水沾濕衣衫。


    路窄,太崖走在前麵。拂開一截斜枝後, 他側身忽問:“玉衡, 前些日子送你的玉石可帶在身上了?”


    “在。”藺岐道, “隻是玉石稍重, 不便攜在身邊, 放在芥子囊中。”


    “帶著便好。”太崖又問,“奚姑娘那塊呢?可給她了?”


    藺岐應道:“她這些天在收拾東西, 不便存放。我想製成玉件了再送給她, 也好隨身佩著。”


    奚昭沒留著那塊玉石, 太崖似乎並不意外。


    那截方才被他拂開的枯黃枝子在眼前上下微晃著, 他輕笑著說:“以她的性子, 我先前又說了那些話, 她定不會留下那玉石。”


    藺岐眼睫稍顫。


    他原本還在觀察周圍, 以尋找靈草。聽了這話, 倏然看向太崖。


    他問:“師父與她說過什麽?”


    太崖沒急著應他這問題,而是挑起另一話茬。


    他道:“玉衡,之前你發覺了我與她的事, 緣何要埋在心底不言不語?”


    陡然聽他提起這事,藺岐眉頭漸擰。


    “以往之事, 道君何故提起。”他語氣冷淡至極,已近乎冷斥。


    太崖手指稍動, 定住了眼前搖曳的斜枝。


    也是因著有橫枝作擋, 他二人皆看不見彼此的眼神。


    “也是, 我那時便提醒過你——她接近你是另有所圖,你應當清楚才對。況且當日還沒什麽道緣命印, 你何來的立場理論些什麽。隻不過……”斜枝下,隱能瞧見他唇邊笑意,“是先前事,卻未必不能是往後之事。”


    這話如一柄銀針,陡然紮入耳裏,又在頭中翻攪、嗡鳴著。


    藺岐隻覺氣血湧上,耳畔轟鳴。


    緩過一陣,他才寒聲說:“還望道君慎言,勿要平白說些醃臢話。”


    “醃臢話……玉衡,你現下是要我來顧慮你的情緒?”太崖眼梢挑笑,“可你早便知曉我心中打算,私自與她結契時,又何曾想起過我。”


    藺岐聽出他藏在這打趣話裏的不快,心間惱怒中漸有不解盤旋。


    明明前幾日他還說改日便會幫他們補全禮節,為何現在又作諷謔。


    他緊抿著唇,半晌道:“道君前言,皆為假話?”


    “真假暫且不論,我另有話要問你——玉衡,當日我說要去赤烏送劍時,你心中在想什麽?”太崖慢聲細語道,“若是在想總算能趁我不在,抓著時機與她結契,那可否有一瞬想過,我亦有可能有去無回。”


    藺岐一言不發。


    太崖又道:“族人在時,我便答應過,定會找著後人承下這心法。你當日答應過我修行此道,如今卻又反悔。玉衡,叫我如何不在意?”


    “岐亦說過,此錯在我,任憑道君責罰。”


    “心法道根已毀,責罰又有何用處。”太崖稍頓,“而你修為俱毀,就算能帶她出府,日後也寸步難行。”


    “我——”


    “玉衡,”太崖輕聲打斷他,“奚昭也有所顧慮,認為你當以自己的安危為重。”


    藺岐登時怔住,腦中歸於一片空白。


    她知道?


    她已經知道他修為受損了?


    意識到這點,他倏然轉過身去,想要即刻下山。


    隻是沒能走動。


    剛行一步,他便覺四肢仿被釘住,連眼珠都不能偏動半分。


    “玉衡,玉衡……”太崖語調懶散地喚他,輕笑著提起另一事,“你應當清楚,當日執明蛇族與魔族有何來往。”


    藺岐瞳仁一緊。


    他自然清楚。


    一百多年前執明蛇族尚在時,便掌握著一把通往魔族的鑰匙,其族人平日裏與魔族也有往來。


    後逢魔族入侵執明境,血洗執明山莊,蛇族上下俱毀在魔潮之中。


    太崖又道:“族人死前,將鑰匙交在了我手中。”


    話音落下,藺岐眼睜睜看著一條漆黑的縫從半空裂開,便像是針狀的豎瞳,不過比那大了許多。


    隨著漆黑縫隙不斷裂開,有浩蕩魔氣從中爭相撲出,陰森駭戾,打得人難以喘過氣。


    隱約間,藺岐聽見了魔物的嘶嚎聲。


    因著眼神不能移動,他被迫看向那縫隙之中——


    哀嚎的魔群如潮水般湧動在縫隙內的深淵裏,許是因為餓了太久,無數雙血紅的眼瞳貪婪望著他,似要啃下他的血肉。


    太崖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玉衡,我提醒過你無數回,無論麵對何人,都切莫大發善心——可你從未聽過。”


    眼見著那縫隙愈來愈大,數不清的魔物也得以露出。


    藺岐卻無丁點兒懼意。


    從心間湧出的,是厚重到難以言明的憤恨。


    為何!


    憑何!


    他的整顆心,連同往日對太崖的信任,都被齊齊放在了熾火上。


    反複煎熬著,灼燒著。


    心悸至極,喉間湧起股濃烈的血味。


    他竭力壓下,扯開嘶啞嗓子,一字一句地說:“道君欲與我結仇。”


    語氣再不複往日的淡然冷漠,壓抑著快要僨張的怒意。


    “是了,”太崖並不否認,“玉衡,記住眼下這感受。”


    記住心底有多痛苦,多恨,多難受。


    有多懊悔奉出信任,不加辨別地聽信於身邊人。


    記著被人背棄的感受,翻攪在喉間的鮮血又是何滋味。


    也要記得清楚,現下沸騰在心底的洶湧殺意。


    “這是為師教你的最後一件事。”


    藺岐感受到有何物搭在了背上。


    是太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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