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秉舟垂下眼簾,看了眼偶爾露出梅花印的虎爪。


    他問:“爪子?”


    “也不喜歡。”


    薛秉舟又看向那條甩來甩去的虎尾。


    “尾巴?”


    奚昭:“它最討厭別人挨尾巴。”


    薛秉舟這才反應過來:“他不喜生人。”


    “對。”奚昭往下一趴,雙臂圈著那蓬鬆暖和的虎頸,“認主的。”


    薛秉舟點點頭,嘴裏喃喃一句:“可惜了。”


    很少碰見活的。


    薛無赦在前麵道:“鬼域也有貓犬,不過都是死物,而且多數整天都想著往人界溜。”


    “那鬼域肯定沒甚意思。”


    說話間,奚昭打量著他二人。


    雖然和月問星一樣是鬼,但也有不同。


    月問星的身軀近乎透明,而他倆看起來和人無異,隻有碰著時才會感受到鬼魂的陰冷。


    不過雖然看著像人,可他倆走路時,那些樹枝草葉竟能完全穿透他們的身軀。


    可方才不還站在樹上了麽。


    又見一截斜枝穿透薛無赦的身體,奚昭疑道:“你們碰不著外物嗎?”


    “你說這些樹枝?”


    薛無赦抬手掃了下腦側的一截樹枝,毫不受阻礙地穿透了過去。


    掃第二回 時,他卻又精準無比地捉住了那枝子。


    “自是想挨著就挨著了。”


    奚昭側眸看向薛秉舟:“你也能?”


    “嗯。”


    “那若是人呢?也是想碰著便碰著麽?”奚昭說著,垂下一條胳膊。


    薛秉舟將手往下一掃,穿透了她的手臂。


    再抬起時,又確確實實地挨著了她的手。


    指腹搭上掌心,碰著點溫熱的觸感。他眼睫稍顫,麵無表情地垂了手。


    奚昭:“竟真能這樣,還挺有意思。”


    眼見著離第三寨越來越近,她忽望見一人。


    那人蜷躺在溪邊,一動不動。因著太遠,又有草叢遮掩,辨不出是男是女。


    “有人,我去瞧一眼。”奚昭跳落在地,緋潛也隨之化成了人身。


    他個子高,又與瘦削搭不上邊兒,一下就把薛無赦隔在了另一邊,還要緊蹙起眉瞪他一眼。


    薛無赦隻笑,約莫是把他當成了貓耍脾氣,也不惱。


    快到溪邊時,奚昭停下問薛秉舟:“別人看得見你們嗎?”


    薛秉舟:“看不見。”


    薛無赦笑嘻嘻地補道:“跟這樹葉子一樣,不想叫誰看見,便誰也看不見——做鬼的好處應當就這一點了。”


    奚昭這才放心上前。


    走近後,她也看清了溪邊那人。


    是個年輕男人,麵容雖被垂落的烏發遮去小半,又閉著眼,可也瞧得出那冠玉之貌。


    奚昭的視線遊移在那蒼白的臉上,在眼尾小痣停了瞬,最後看向閉緊的眼。


    這人還有氣息,應是昏迷了。


    緋潛在她身旁蹲下,薛家二子則在對麵。


    四人圍著這昏死的人,最後是緋潛先開口:“這人怎麽樣?”


    奚昭由衷道:“很好看。”


    就算緊閉著眼,臉色也泛著病態的白,但還是瞧得出這人模樣生得多精致漂亮。


    “……我是問要不要救他。”緋潛咕噥一句,“而且哪兒好看了。不都是兩個眼睛一張嘴,他還多出什麽不成?”


    奚昭抬眸看向薛無赦:“能瞧出他的命數嗎?”


    “命數死前不得窺,不過……”薛無赦掃了眼地上的人,“他身上沒死氣,死不了。”


    薛秉舟補道:“命不短。”


    奚昭點點頭,再不理地上這人,起身便說:“走了。”


    緋潛一愣,跟上。


    “不救他嗎?”說歸說,可他也不想看人死在這兒。


    奚昭卻道:“咱們現下是在惡妖林,不是大街上,萬一是什麽陷阱呢?”


    緋潛點點頭,順便強行替她扯了個理由:“也是。他應該是在這兒睡覺,還是別打擾他了。”


    剛走出兩步,奚昭便覺腰間灼熱。


    和方才一樣,又有幾縷赤色氣息從腰間的芥子囊纏繞著飛出,最後在半空組成幾字:


    ——平安否


    ——盼回


    ——一字亦可


    其中幾字像是被水洇染過般,輪廓模糊。


    望見那些字,薛家二子隻當跟書信差不多,默契移開了視線,不作多看。


    不過薛無赦沒忍住問道:“你真不認識曙雀仙一族?那字兒上分明沾著他們的妖氣。”


    “真不認識,隻不過用了他們的羽毛寫字罷了。”奚昭說著,又攪散那些字。


    薛無赦一臉“你把我當傻子”的神情。


    曙雀仙的羽毛哪是能隨便撿到的東西。


    不過……


    “你真不回那人?看這情形,你不回對方還得接著寫。”


    奚昭誠實道:“沒地方墊著寫字。”


    這地上滿是草石,樹上也纏滿藤蔓枯枝,根本沒個平整地兒。


    “要找地方寫字還不簡單。”薛無赦大喇喇坐在了地上,稍躬著背,“但最好少寫兩句,我怕癢。”


    -


    寧遠小築。


    天光黯淡,藺岐一動不動地枯坐在桌案前。


    他半身是血,身軀便僵硬許多。哪怕稍眨下眼睫,都能感受到麵部越發緊繃。


    手也是。


    因著沒有及時擦拭,血凝固在手上,手指不得屈伸。


    但他無暇顧及,而是緊攥著一根尾羽,直直盯著麵前的紙張。


    上麵僅見三字:


    ——在何處


    已過半個時辰了,紙上還是那孤零零的幾個字。


    不見回音。


    他以為自己該有耐心。


    在萬魔窟時,最長的一回等了將近兩年。


    兩年間他幾乎沒開口說過話,多數時候在應對魔潮,閑暇間便拿著之前收到的回應反反複複地看。


    可現下,他的每一感官都像極將崩的雪。


    聽不見。


    如撥針的嗡鳴壓過了所有聲響,除此之外再聽不見何物。


    也看不見。


    一切視線皆被眼前的寥寥幾字擠滿,偶爾又恍惚看見她將亡的身影。


    懼怕如潮水覆來,侵占了所有思緒。


    牢牢地、死死地壓著他。


    無孔不入,使他根本沒法喘息。


    手止不住地抖,理智則壓在了一根脆弱的弦上,隨時都可能崩斷。


    他想離開這房間。


    無論是找月楚臨,還是去鬼域,總算個去處。


    但又被那微乎其微的盼念緊緊拴縛在這兒,被連他自己都覺得荒謬的假想釘死在椅子上。


    不知是不是盯得太久,他感覺眼前越發模糊。


    久不得回應,心弦崩死之際,他又落下了那根尾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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