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橋的另一端左右各立著一麵棋子,正反兩麵分別寫有生死二字。


    她微點了下頭。


    待他取下鎖鬼鏈後,她繼續往前走去。


    一上了橋, 她便混入一群鬼魄中,加快了步伐, 隻想著盡快走到另一端,以防月楚臨找她麻煩。


    眼見著鬼旗越來越近, 她也感受到落在身上的打量越發明顯。


    隻不過那人僅遠遠望著, 並未做出任何舉動。


    一路平安無事。


    停在鬼旗前的刹那, 奚昭忽覺橋身微晃。下一瞬,四周便攏下一片昏黑。


    想起方才鬼差說過的話, 她心底倒不慌,竟等著陣法將她傳送至無常殿。


    終於,四周徹底被黑暗籠罩。


    在這漆黑無光的境地裏,她忽聽得一道溫和嗓音:“昭昭的魂魄我已看見了,有勞兩位,再不作叨擾。”


    是月楚臨的聲音。


    奚昭微怔,忽覺察到不對。


    她立馬抬起手,想要揮開那罩在眼前的漆黑。


    可手一抬,指腹便陷入了一片柔軟。


    她繼續朝四周摸索而去,能觸碰到的地方都是同一觸感——


    順滑,又似有褶皺,且還在不斷起伏變動。


    很快,她便意識到什麽——


    她好像,在布袋子裏。


    -


    眼瞧著奚昭上橋,薛無赦視線一斜,落在月楚臨身上。


    “月大公子行事向來有度,今天怎麽舍得這般給鬼域添麻煩?”


    雖是揶揄口氣,可任誰都聽得出其中的貶損意味。


    月楚臨卻耐心應道:“昭昭在我府住了一年有餘,情同兄妹。如今她身死,已無力回天,但也應確定她的去處。”


    “兄妹?”薛無赦哼笑一聲,“情同兄妹還由她赴死,月大公子如此重情重義,尋常人等怕是難喚你一聲哥哥。”


    月楚臨隻當聽不出他在嘲諷,溫聲說:“出了些意外。不過還好,眼下還有機會糾錯。”


    一直沒出聲的薛秉舟突然冒了句:“強詞奪理。”


    月楚臨笑意稍斂,但視線仍然追隨著奚昭的身影。


    看他那般緊盯著人不放,薛無赦心裏越發不爽。


    他道:“人都已上了往生橋,再無折返的道理。不論與她關係好壞,還是由她去吧。下輩子做花做草,做人做獸,你我都幹涉不得。”


    他現下都不清楚奚昭到底怎麽惹著了月楚臨,便有意點明亡魂前路未知,以此消解月楚臨的不快,省得他繼續找她麻煩。


    薛秉舟接著說:“這回哪怕寫信去酆都,也不會有人幫你追查亡者往生後的下落。”


    “我知曉。”眼見著奚昭已走至一半,月楚臨輕聲說,“二位當日便是在此地,親眼見著師長父母上了往生橋嗎?”


    兩人同時一怔。


    相視間,皆在對方眼中看出些許錯愕。


    他說得不錯。


    當日身亡後,他倆的魂魄被引至鬼域。同他們一道下來的,還有父母師長的亡魂。


    父母在世時,鮮少為何物棄下臉麵。身亡成鬼了,卻反複哀求,為的便是能見鬼王一麵。


    待見著王上了,便將他二人推至身前,問鬼域可否留人,以免受輪回之苦。


    鬼王見他倆資質不錯,也有意留下他倆。


    他倆那時還不懂什麽往生輪回,隻聽得父母說終有一日會來找他倆,便留在了此處。


    一待就是數百年。


    眼見他倆神情恍惚,月楚臨又繼續道:“不知當日行凶的人,可上了往生橋?”


    二人又作微怔。


    沒有。


    自是沒有。


    他們眼見著師長父母赴往生,卻未見著那要了劍派上下三百多條性命的小師叔。


    月楚臨的聲音溫和,有如潺潺流水般落在耳畔:“那人還在獄中受苦,是麽?”


    是。


    當日戾氣衝天,肆意行凶的人,到了鬼域卻一派狼狽。


    身負著千斤重的鎖鬼鏈,踉蹌著跪伏在他倆身前,嘴上說著什麽不是有意,是叫邪祟一時附身,占去了心神才會衝動行事。


    千斤重的鏈子壓得他膝陷石地,卻不住向他們討要著原諒。


    到如今,他還在無間地獄中飽受折磨。


    日夜不停,永無終日。


    月楚臨:“二位的師長父母倘若知曉,也能消解幾分苦澀。”


    兩人的注意力被他這一聲輕語帶回。


    回神後,他倆齊齊看向往生橋。


    卻見橋上已無奚昭的身影。


    薛無赦正想著她多半已被法陣送回了無常殿,便聽月楚臨道:“昭昭的魂魄我已看見了,有勞兩位,再不作叨擾。”


    話落,他折身踏回了那漆黑縫隙中。


    “兄長,”薛秉舟說,“現下回無常殿嗎?”


    薛無赦卻沒動。


    他眨也不眨地盯著月楚臨的背影,目光一移,落在那人的手上。


    以前就聽月郤說過,他哥擅使劍,向來最為愛護那一雙手。


    可眼下,他的手——幾乎每一根手指都纏滿了白布。白布縫隙間隱見些許血跡滲出,頗為怪異。


    盯著那手看了半晌,薛無赦眼皮一跳,忽覺不對。


    他三兩步上前:“月——”


    “殿下。”


    忽有三四個鬼吏從兩旁衝來,擋在他身前,為首的那個躬身拱手。


    “王上有令,請二位殿下去酆都一趟。”


    “父王找我倆有事?倒稀奇,平日裏三五年見不著一麵。”薛無赦麵上帶笑,“隻不過現下有要事,待會兒再去也不遲,讓開吧。”


    鬼吏沒動,身子稍伏:“王上正在酆都等候兩位殿下,還請殿下即刻前往。”


    薛無赦望一眼不遠處。


    域門已關,半空中根本不見絲毫縫隙。


    “什麽事?”他道。


    “屬下不知。”鬼吏稍頓,“不過……十二殿下也在那處。”


    薛知蘊?


    薛無赦:“知道,她去之前與我倆說過。”


    “是。”鬼吏猶疑著說,“沒打聽到什麽消息,但中途王上令人去了陰陽殿一趟,說是去取陰陽簿。”


    薛無赦與薛秉舟對視一眼,登時清楚了王上召去他二人的用意。


    想來應是發現了陰陽簿的蹊蹺。


    想到那月楚臨,薛無赦思忖片刻,忽抬手掐訣。


    黑霧在他手中成形,化作一鬼侍。


    他道:“去無常殿走一趟。”


    待鬼侍離開,他才笑嘻嘻看向那幾個鬼吏,邊走邊問:“也不知父王神情如何?”


    這些個鬼差與他倆平素便算交好,自是知無不言:“應未至大動肝火的地步——哦,對了!六殿下也在酆都。”


    “薛岱君?”薛無赦輕哼,“上回父王出巡,他便被薛知蘊壓了一回。怎還往酆都跑,莫不是以為父王能再給他次機會?”


    鬼差隱晦道:“十二殿下去往酆都之前,六殿下便已在那處了。”


    薛無赦步子一頓,眼梢微挑。


    “哦,怪不得。”他笑眯眯道,“原是有人對著父王亂嚼舌根啊。”


    “殿下慎言。”


    薛無赦隻笑:“我這還不算慎言?要真論起來,隻想將他騙去那拔舌地獄好好玩一遭——走罷,去看看他又耍什麽把戲。”


    -


    意識到身處袋子裏後,奚昭漸覺腦袋眩暈,眼皮也越來越重。


    她之前就猜到月楚臨多半不會放過她,卻沒想到會這般直接——竟然敢在鬼域裏捆人?


    所幸她胳膊上還印著無常印。


    但她沒急著往無常印裏送入靈力,而是任由眩暈襲上。


    月楚臨都敢追到鬼域去,還光明正大地在鬼域捉人,那即便這回逃過了,他也還會想盡辦法再捉她第二回 、第三回……直到取走她的魂魄。


    既如此,不若趁著這次機會想辦法了結了他,也好永絕後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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