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濃聽著母親咳起來止不住的嗓音,在她懷裏搖了搖頭,“女兒守著娘,照顧娘。”


    其實她知道母親的病愈發嚴重了;


    母親千方百計地想瞞著她,可是紙終究包不住火,病人身上日漸衰微的病氣是遮掩不住的。


    季母咽下喉嚨裏的血,麵色竟有些凝重,“此事莫要再提,濃兒聽話,衛家是個好歸宿,你爹爹不會害你,娘也不會。”


    季濃還想說什麽,女人握著她手的力道竟絲毫未鬆,這是母親的心願。


    “你爹出了意外,你姨母家中如今也不好過,倘若有一日,娘也不在了,單憑你自己,怎麽扛的住家大業大的汝南季氏,更何況你二叔三叔他們都不是什麽好相與的。”


    季母眼中含淚,可語調卻格外認真。


    這樁親事是女兒最後一道傍身符,她疼愛女兒,卻不能也不會讓季濃在這件事上猶豫。


    “濃兒,你明白娘的話嗎?”


    良久,季濃沉重地點了點頭,最後她還是拉了拉母親的衣袖,“我嫁,娘以後和我一起去上京,行嗎?”


    “爹和娘都說衛家小郎是好人,爹爹又和季伯伯是好友,我嫁過去,帶娘一起走,行不行?”


    “衛疏倘若真的很好,”季濃的話一哽,她眨了眨濕潤的眼睫,輕笑道:“一定也會答應的。”


    季母又咳起來,這次她沒能忍住,趴在床邊嘔出一口血,血跡順著女人還掛著笑的唇角流淌,格外狼狽。


    她長歎,心疼地看著季濃,“娘真想……”


    柔弱纖細的女人麵色蒼白,又開始嘔血,咳嗽聲更重,所有的話都不約而同地堵在喉嚨裏。


    她真想陪著女兒,真想活得久一些。


    ……


    病來如山倒,這次卻再也沒有病去。


    半月後,季氏大夫人病逝。


    季濃身為嫡長女,三年前為談生意回來不慎跌落山崖的父親送葬,如今又獨自為母親守靈。


    葬禮辦得格外隆重,看著麵前佛口蛇心,因家產分割而爭得臉紅脖子粗的二叔三叔兩家人,季濃平生頭一次覺得怨,覺得恨。


    “亡母屍骨未寒,還請諸位留個清淨。”披麻戴孝的少女目光淩厲,掃過在場所有人。


    她的三嬸生了一雙吊梢眉,沒跪多久又扭著楊柳腰站起來睨著她。


    “濃姐兒此言何意?你如今父母雙亡,一個小姑娘如何操持整個季家?兩位叔叔也是為你好,才巴望著把這事說清楚,你倒是會充好人和稀泥,真當我們稀罕家裏這點物什呢……”


    二嬸剛還和三嬸爭執,聞言又趕緊上前打圓場,拉住三嬸的胳膊,意味深長地瞥了季濃一眼。


    “三妹何必跟濃姐兒計較,大嫂突然沒了,孩子肯定是傷心的,咱們不提了啊,都不提了。”


    季濃跪在棺木前,沒有一刻比現在更清醒。


    少女的眼眶幹澀,升起一股撕裂般的痛,她的脊背僵硬筆直,隻想冷笑,隻想不顧一切地嘲諷。


    可她不能,她再也不是父母寵愛的女兒了。


    季家大小姐,曾經有多風光無限,現在則宛如喪家之犬。


    她麻木而冷漠地往火盆裏塞紙錢,冰涼的手指卻察覺不到半點灼熱的溫度。


    身後的三嬸似乎又指責了些什麽,分明是這樣近的距離,她卻仿佛已經聽不見,隻是機械地重複著手中的動作。


    反正不會是什麽好話。


    這種吵吵鬧鬧的不和諧情景一直維持到停靈第七日,做法事的隊伍都散去,正堂中的棺槨被抬起,向季家祖墳運去。


    夫妻棺槨合葬一穴,死者終於入土為安。


    那日下了雨,季濃沒戴鬥笠,屏退了要替她撐傘的侍女。


    身上的孝服已然濕透,沉甸甸地掛在瘦弱的身體上,像一具沒有生氣的骷髏。


    臉上的淚順著雨水滑落,季濃將手中同樣淋濕的紙錢灑向半空,白色的紙錢像是在哭。


    她再也熬不住,腦海中走馬觀花般浮現起往日的一幕幕溫情過往。


    汝南季氏,富商之首。


    季氏長房是一對少年夫妻,青梅竹馬鶼鰈情深,哪怕妻子婚後三年無所出,丈夫也依舊情深不悔,潔身自好,不納妾亦不養外室。


    婚後第五年,季家大夫人有孕,同年年底,落下初雪時,喜得千金,取名單字一個“濃”。


    夫妻二人對這個女兒雖極盡疼愛,卻不寵溺,從小到大都是讓她自由自在,哪怕她再大一些喜歡舞刀弄槍,也是尊重理解。


    季濃的生活曾是那樣快樂。


    但從此刻起,從愛護著她的父母變成眼前兩座冰冷墓碑時,那些溫情的過往便如鈍刀子割心。


    一股悲痛難掩的情緒湧上心頭,被雨水衝刷著的墳墓天旋地轉,四周的季氏族人都變成模糊的雲霧。


    季濃的意識漸漸渙散,倒在墓碑前。


    ……


    再醒來時,她已經回到了臥房裏。


    屏風後是個挺拔的身影,聽見聲音抬步走來,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的熟悉麵龐。


    他看到原本生機勃勃的表妹眉尖緊皺,唇色蒼白,臉上閃過一絲不忍,喚道:“阿濃。”


    這一聲讓季濃強忍著的委屈驟然宣泄。


    她酸澀的眼眶湧出大滴大滴滾燙的淚珠,赤腳下床撲到青年懷裏,“三哥哥……”


    祁庭拍著她的背,更加心疼,將她扶到榻上,又給她端來一杯水,輕聲道:“阿濃,姨母如今已入葬,你要跟表哥走嗎?”


    季濃小口小口地喝水,沒有回答。


    反倒是侍女過來道:“小姐,二老爺和三老爺問您身體如何了,想讓您過去議事。”


    祁庭豁然站起身,“大小姐身子不適,我這個兄長替她議。”


    季濃拉住他的衣袖,衝他搖了搖頭。


    她的眼眶微紅,眼皮浮腫,以往身上那樣桀驁不馴的張揚卸了大半。


    “表兄,我可以。”


    略微梳洗後,季濃來到正廳,看到的是一家子熟悉而又陌生的“親人”。


    三嬸依舊打頭陣,嘴裏的話像倒豆子劈裏啪啦落在地上。


    “濃姐兒,真不是叔叔嬸嬸多心,實在是你如今年紀小,沒當過家,又不是嫡子長孫,季家家業若是交給你,下頭的人也不服氣,你覺得呢?”


    二嬸看季濃神情怔愣,以為她是鬆動許多,一張和藹可親的圓臉上笑出兩道褶,添油加醋。


    “正是,咱們都是一家人,叔叔嬸嬸總不會害你,該是你的還是你的,我們當長輩的就是替你暫且管著,等你日後能管事了,都會還的。”


    妯娌兩個一個唱黑臉一個唱白臉,配合得親密無間,不知道的恐怕還以為這是多好的一家人。


    絕不會想到,這些年三房的嫉妒。


    季濃的語調淡淡,她的眼皮薄,如今雖然腫著,可掀起來還有些戾氣。


    “為何要勞煩叔叔嬸嬸替侄女管著?”


    “說到底如今這些家產都是家父家母打拚下來的,就算我這個女兒把這些身外之物全都敗光了,二老在九泉之下也會喜笑顏開,不會怪我。”


    始終沉默著,任由自家娘子衝鋒陷陣的二叔三叔臉上麵具終於破裂,二人異口同聲道:“你一個小姑娘要翻天不成?還真當季家沒長輩了麽!”


    他們的指責愈發急促,恨不得此刻就把大逆不道的季濃釘在恥辱柱上,全然忘記了長兄平日裏待他們的好。


    隻剩利益,隻想把季家瓜分成碎片。


    季濃忽然覺得惡心,反胃,她終於明白父親和母親為何寧願讓她嫁去衛家,也不願讓她獨自麵對這一家豺狼虎豹。


    兩家人暴露的嘴臉漸漸變得凶狠冷硬,生怕自己連最後一絲好處都撈不到,嘴裏的話越來越尖銳刺耳。


    良久,他們似乎罵累了,癱倒在椅子裏。


    季濃抿了抿幹澀的唇,汝南四季分明,此時分明是燦爛的夏季,她卻覺得通身發寒。


    “分家吧。”


    “從此季家長房與兩家叔叔嬸嬸一刀兩斷,恩義決絕,各行其是。”


    另外兩家聞言一怔,正要斥罵她沒良心,屋外的祁庭卻再也聽不下去,刀鞘裏的銀光微閃,殺伐之氣四溢,為她撐腰。


    “阿濃,跟三哥走吧。”


    憑一柄安國公府橫出來撐腰的長刀,汝南季氏徹底分成三房,將自家產業分批托付給家中忠仆後,季濃也收拾行囊離開了汝南。


    快到上京時,季濃將父母臨終遺願告知祁庭,不確定地問道:“表兄,衛家會認這樁婚嗎?”


    自父兄戰死沛川,祁庭隨母上陣,已經出京三年,對衛家的印象也十分模糊。


    思忖片刻後,他道:“衛家若深明大義,便不會做背信之事;他們若不認也無妨,母親還在通州等你回家。”


    “阿濃,你隻需記住,你是有家的,哪怕不靠他衛家姻緣,你也是風光無限的季大小姐。”


    遠處的霞光照在季濃身上,驅散連日來籠罩在她心頭的無邊陰霾。


    她忽然想到很久很久以前,楊柳飄蕩的春日,姨母帶著大表兄來汝南探望母親。


    大表兄劍眉星目,身披玄色輕甲,手中一柄紅纓長槍,舞得虎虎生威。


    母親問,“煜兒如今在軍中任何職?”


    姨母道:“他呀,隻是個副將。”


    年幼的季濃從母親懷裏探出腦袋,一臉鄭重地說,“娘親,姨母,濃兒以後也要做大表兄這樣的人。”


    “哦,什麽人?”母親笑盈盈地問她。


    庭院中的大表兄將長槍立在兵器架上,語調中氣十足,“是副將嗎,阿濃。”


    季濃脆聲應道:“是!濃兒要當最最最厲害的大將軍!”


    母親和姨母皆被她還稚氣的話逗笑。


    後來的季濃漸漸長大,可心中對統領千軍萬馬一事依舊抱有憧憬,她把心中的願景告訴父親和母親。


    她現在不僅覺得騎馬射箭威風,更想借此殺回北疆蠻夷,守護萬千百姓。


    原以為一向溫婉的母親會笑她癡,素來一本正經的父親會覺得她離經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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