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笑道:“於尚書公務也繁忙,回去吧。”


    於謙當即就著這句話道:“那臣與王恕告退。”想趕緊把王恕一並撈走。


    皇帝竟然真的就此輕輕放過,懶洋洋擺擺手:“都去吧。”


    末了竟然還加了一句:“朕會對瓦剌上心的。”


    *


    於是,出得乾清宮,不止於謙和王恕,連興安都是有點暈暈乎乎的——


    怎麽?難道我大明的天要亮了?!


    “於尚書!”王恕激動的聲音都有點發抖,而於謙則是拍了拍他的手臂以示讚揚。


    於謙的讚揚已經是很含蓄了,左都禦史鄺埜聽到這件事後,看王恕就是看寶貝的眼神,當即跟大理寺要人:這種天才型禦史,怎麽能留在你們大理寺幹什麽處置疑案的刑事工作?


    甚至腹內還把算盤打得劈裏啪啦響:沒事,不著急。這次他能慷慨陳詞勸得陛下對邊關戰事上心,下次說不得能勸陛下對王振放下舊情呢。


    慢慢來,我們都有光明的未來!


    而從這日起,接下來的一個月,皇帝雖然還是上朝還是寥寥,但對於兵部去回稟邊關要事,倒是該見就見了。


    據說,還跟於尚書討論過瓦剌若要進犯,會從哪幾條路走。


    真是令人欣慰!


    而對薑離來說,原本是想暗戳戳按照史冊提醒下於尚書,瓦剌會進攻的四條路線。


    雖然說蝴蝶效應可能會導致瓦剌並不走這幾條路,但有備無患總是好的嘛。順便還不忘把朱祁鈺撈過來一起聽著。


    於謙對著輿圖分析道:“瓦剌的主力大半會進犯宣府或者大同,隻怕還會是也先親自帶兵。”


    “至於其餘路線,哪怕瓦剌想要劍走偏鋒,應當也不會把主力壓上。”北境輿圖於謙已經看過了無數次,爛熟於心,閉上眼都能浮現出這些城池附近哪裏有山哪裏有湖的樣子。


    “或許瓦剌會分兵打一打甘州或是遼東一帶?但大約隻是為了牽扯這兩地的兵力,不會是他們的主攻路線。”


    然後轉頭問皇帝:陛下怎麽看。


    薑離:我……不用看了。


    什麽叫學神,還沒開考就能通過考試範圍,推演出標準答案。


    **


    時如逝水。


    當七月瓦剌大舉興兵進犯的消息傳來時,薑離還在乾清宮那張放大版輿圖上,對著史冊認真描畫英宗的親征路線圖。


    來上茶的興安,看到皇帝甚至踩著凳子用朱筆在輿圖上標標寫寫,那欣慰的當場老淚縱橫。


    先帝,您在天有靈看到了嗎?


    薑離回頭對上淚眼婆娑的興安,還嚇了一跳。


    她站在下方,滿意地看著自己描繪的親征路線圖。


    不過說起來,禦駕親征這件事,在明朝早期,簡直是皇帝標配。


    此時大明雖然換到了第五代皇帝,但其實才過了七八十年。


    而朱祁鎮之前的大明四代皇帝(刨去朱允炆),其中三位都是禦駕親征過的——朱元璋開國皇帝自不必說,不會打仗也輪不到從布衣乞丐造反做了天子。


    太宗朱棣,奉天靖難用實際行動證明了曆代太宗要‘競爭上崗’四個字。


    朱祁鎮的生父宣宗朱瞻基,也曾禦駕親征平了漢王朱高煦的叛亂,亦曾駕發京師,巡視邊境遇蒙古兀良哈部,親退敵軍。


    而唯一一位沒以皇帝身份出征的朱高熾,隻是做皇帝那一年沒有親征過,其實也是在靖難之役中親自守過北京城的人。


    總之,大明老朱家到朱祁鎮之前,是真正的,祖宗往上數幾代都會打仗。


    但這世上的事兒原本就是那句俗語:當潮水褪去了,才能看出來誰在裸泳。


    *


    此時此刻,恰如史書之上彼時彼刻。


    朝堂上,瓦剌大舉犯境這種大事,朝臣們都在等著皇帝拿主意。


    畢竟,群臣可以上奏,可以擬策,但最後拍板的還是皇帝。到底派哪些將領去,到底又要為這場戰事增兵多少?


    說起來,此番邊關宣府大同的緊急求增援,也是直白而令人難堪地揭露了如今大明軍隊整體素質的下降,如於尚書所說亟待改舊轍,遵治規,需得好生清除多年積弊。


    甚至有些悲觀的臣子,已經在想:九邊不再,四衛已失,若宣府大同真的沒頂住,豈不是京城都有被戰火波及的風險?


    未勝先慮敗。已經有臣子提出京城要不要開始戒嚴,提早進入戰備狀態?


    孰料,龍椅之上聽了這話的皇帝淡定開口:“無需慌亂。”


    不但如此,滿朝文武就見皇上還拍了拍龍椅的扶手:“隻要朕還坐在這大殿之上,瓦剌就不足為懼。”


    群臣當時就驚了。


    這話,換太祖太宗說吧,也還差不多。


    但換了當今說,他們原該附和‘陛下英明’的話,就有些出不了口。


    實在是……


    薑離麵對一片有點尷尬的沉默:唉,人間寂寞如雪。


    你們根本不懂大明戰神的真正的戰鬥力。


    那我要是不坐在這兒,而是代表敵方來叫門,你們尷尬不?你們為難不?你們慌亂不?


    熱辣辣的陽光曬在禦門聽政的朝臣們身上。


    皇帝都如此豪言壯誌了,滿朝都是沉默也不像個事兒。


    於是由心理素質過硬,官場混的也熟的朝臣帶頭,滿朝官員皆陸續道:“陛下聖明天縱,必有良策,臣等恭聽聖斷!”


    薑離也確實是心有決策:她已經把朱祁鎮當年非要親征的各種決斷、微操、路線圖都整理了出來,準備毫不藏私跟群臣分享下。


    “明日恰逢七月十五中元節,又是望朝日。”


    “那明早寅時先祭祀奉先殿,接著便上朝議定瓦剌兵事。”


    文武百官齊聲應是,並不知道自己將要迎來什麽。


    第17章 陛下的醒悟……


    正統十四年的中元節,是一個意義非常的中元節。


    是在多年後,依舊會被後世言官反複拿來援引,勸諫彼時皇帝勿要發昏的經典案例。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自古以來,祭禮與軍事,是皇朝最重要的兩件事。而這個中元節,正是先行祭祀禮,再議出兵大事,兩件大事合為一日。


    薑離在踏入殿門前,看著夏日格外晴明高遠的天空——過了今天,她的試用期就結束了,係統說會解鎖正式用戶的功能,她還是蠻期待的。


    *


    薑離於紫禁城奉先殿給大明曆代皇帝行祭禮。


    與之前的曆朝曆代不同,有明一代皇帝祭祀祖宗,無需出宮趕赴太廟。


    早在大明開國初期的洪武二年,非常重視親情對家族感情深厚的朱元璋就下令把太廟搬到皇宮裏頭來。


    用他的話說:四時祭祀太廟實在是不夠表達他對老朱家祖宗的孝心思念,不如就在乾清宮旁建奉先殿,讓祖宗們就近住著,也方便後世子孫常去祭拜。


    永樂帝遷都北京後,這條舊例也沒變,依舊在紫禁城建了奉先殿用以祭祖。


    挺好。


    省了皇帝率領群臣浩浩蕩蕩奔波出宮。


    薑離按照禮官的一條條奏請,完成了中元節祭祀先祖的禮儀流程。


    奉先殿裏的神位已經有八座——薑離一打眼看的時候,還有點奇怪,畢竟朱祁鎮是大明第五代皇帝,前頭應當隻有四座神位,哪怕加上朱允炆,也應該就五個神位。


    還是一一看過才了然:大明國初朱元璋就追尊了四代先祖,都放在這裏了。


    神位煌煌,香燭繚繞,殿前不斷焚著金犀假帶、冥器紙裳。


    折成元寶狀的紙錢更是堆成了錢山,襯的所有人都渺小了起來。


    奉先殿內有隨侍帝王的禮官和宮人,殿外更有烏壓壓肅立的一片朝廷重臣(級別低的根本不能夠到奉先殿門口來站一站),然而這麽多人,殿內殿外卻連一聲細小的咳嗽甚至是沉重的喘氣聲都沒有。


    人人肅穆莊重屏氣凝神,生怕驚動了大明曆代帝王。


    好像先祖真的會英魂有知一樣。


    薑離不由好奇,如果大明曆代先帝真的魂魄有知,看到曆史線上這一天的朱祁鎮是什麽感覺?


    ——畢竟,正統十四年的中元節,朱祁鎮按舊例祭祀完祖宗,第二天就率軍親征去了。


    七月十六出發。


    八月大敗被抓。


    九月初六榮升太上皇。


    實現了三個月速通,二十二歲就達到了皇帝之上的巔峰。


    可謂是,人家過中元鬼節他昂然出征;人家八月十五闔家團圓,他去人家也先家恭賀中秋——沒錯,朱祁鎮是正正好好在八月十五當天被押到也先弟塞刊王的營地雷家站(河北新保安)。


    不知道殿內這些皇帝若是看見了,會不會覺得:這孩子不要了,就送給也先吧。


    薑離思緒散漫,按照禮官的引導,做完了祭祀先祖的最後一步。


    帶著身上沾染的香燭氣息,她轉過身,看到殿外跪著的朝臣們。


    此時此刻,他們還是些隻為戰事憂愁,但完全不覺得該為自己憂愁的人們,還在認認真真恭恭敬敬行禮。


    啊,這就是無知者無畏的快樂平靜吧。


    史冊上的明日,他們中大部分會被帶去扈從隨禦駕親征,然後又會有大部分埋葬在土木堡。


    “禮畢,起——”


    樹上的喜鵲被宦官的聲音與群臣的起身驚的騰然起飛,烏黑油亮的翅膀上,反射著絢麗的日光,是傳說中五彩斑斕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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