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離不免想起?她那恍如隔世的工作單位,有個後勤科的職員隻幹一件事:負責給大家每年兩次發過節的購物卡。平時就?完全沒事幹,不但工資照領,還拿的是平均獎,有時候比累死累活的業務人員拿的還要高。


    薑離當時羨慕毀了:這就?是她夢寐以求的工作啊。


    同事:你要是領導的表弟也可以。


    沒有崗位,可以創造崗位嘛。


    光祿寺的空餉情況大致如此。朝廷撥給的廚役工資就?九千多人頭的,但其實,真正在幹活的廚子,不過九百人(於謙:這還是樂觀估計)。*


    再?加上於謙說?的第二條——論起?來這世上踏實幹活的人,有時候也是倒了血黴。


    原本光祿寺這九百人就?要幹九千人的活,結果很多朝廷官員,還有內外?宦官,還喜歡去光祿寺逛一逛,看到好的廚子就?‘借’回自己家用起?來。


    光祿寺更忙不過來怎麽辦?


    沒辦法,光祿寺本來就?爛嘛。


    何況這種事大家都在幹,約定俗成了嘛。


    至此,薑離頓改要懲罰光祿寺廚役消極怠工的想法:如果以宴席粗陋問罪光祿寺,倒黴的隻會是那部分沒有門路沒有後台,被?迫打兩份工的社畜。


    打工人不為?難打工人。


    *


    但這聽起?來,確實是件深根滋蔓的事兒,需要對官場既了解,又不畏又有手段的人來料理。


    薑離目光落於謙身上。


    於尚書?肯定是能辦好這件事的,但他?也太?忙了。


    薑離的腦海裏冒出了另外?一個人的名字:誒嘿,王恕脾氣又剛又喜歡罵人,這不正好就?是他?專業對口了嗎?


    然而事與願違,薑離這回並沒有用上王恕——


    “出居庸關監察糧草運輸事了?”


    這次來回話的是吏部尚書?王直。


    他?是幾朝元老,麵聖時見到竟然有嬪妃身影坐在一側,還在運筆寫?字,差點就?慣性上頭開諫。


    不過很快生?生?止住。


    然後開始催眠自己:沒問題,陛下眼睛時好時不好,當然需要貼心人在身邊照顧。


    底線要靈活,特殊情況特殊處理嘛。


    但聽到皇帝問話時,王老尚書?還是嚇了一跳。


    祖宗!您怎麽想起?了王恕!


    於是回稟把王恕調任邊關了。


    薑離:啊,原來如此——大概是為?了保護王恕吧。畢竟中元節的時候,王恕官帽笏板都摔了,指著皇帝開罵。隻是那一天發生?了太?多事,皇帝根本無暇處置一個小禦史?。


    估計王直就?是因為?這個,才趕緊把王恕弄去外?任吧,還是前線。這樣皇帝就?算想翻舊賬也得緩緩。說?不定時間一久,就?把這茬忘掉了呢!


    薑離原以為?已經摸透了王直的心思,其實王直尚書?心裏還有個緣故:除了保護外?,也實在怕皇帝看到他?,想起?之前被?王恕的熱血諫言帶動到熱血勤政。


    那還是距離產生?美?,兩人就?不要相見的好。


    “臣鬥膽請教陛下,要用王恕為?何事?”


    聽皇帝是為?了光祿寺作惱,王直腦海裏倒是立刻有了人選。


    “臣有所薦,但……”王直頓了頓:“那人目前還在待罪刑部。”


    薑離感興趣:說?來聽聽。


    王直推薦的人是前任刑部侍郎金濂,為?人以刑罰嚴苛脾氣暴躁著稱。今年調任戶部後幹了件大事因此下獄——


    因為?去歲有不吉天象,年初皇帝曾下過旨意減免三成稅。


    金濂內心:皇帝你有沒有數!這幾年朝廷四處用兵,麓川那邊差點耗空了國庫,今歲顯見與瓦剌還有一仗。這時候你搞什麽一下子減稅三成,到時候朝廷上下喝西北風去哇?


    算了算賬後,金濂決定不按皇帝的說?法做。


    沒錯,他?作為?戶部侍郎,竟然敢上下欺瞞,這道聖旨他?自留了,對戶部尚書?王佐說?您放心把事兒交給我,但其實根本沒下發公?文,地方上根本不知道!


    於是照舊年收了稅。


    這件事捅了出來,朝上也震驚了:這膽子真大!而且你圖啥呀,這稅收也沒進了你的腰包(如果他?敢私吞這三成稅,真的是淩遲也不過分),但正因為?他?自己居中沒拿,才令同僚震驚。


    金濂自己倒是坦然坐牢去了。主打一個我可以去坐牢,但非得把國庫攢起?來。


    而如今,朝上確實也用到了這筆錢。


    這件事的對錯,沒有人能完全判斷。對國庫對今歲用兵自然是好的,但對於很多本來有機會少交錢糧,今歲原本能過的寬裕點的百姓,肯定會恨死金濂。


    故而金濂這個性子,王直實在不確定讓他?再?去戶部對百姓好不好,會不會隻重國庫而征稅傷民。所以哪怕現?在戶部也忙的底朝天,金濂還在蹲大牢。


    但……假如皇帝要刮光祿寺,王直覺得,金濂簡直太?合適了啊。


    沒有往光祿寺塞人的王老尚書?,很愉快向皇上推薦起?了金濂這個要錢不要命的大殺器。


    薑離當即拍板:“那就?他?吧,讓光祿寺把朕的錢都吐出來。”


    王直尚書?應命,直到走出安寧宮,才想到一事:嗯?皇帝方才說?什麽?


    ‘朕的錢’?等等,光祿寺所有采買,不是都走國庫戶部嗎?


    皇帝發這麽大火要動光祿寺,不會是想自己居中撈錢吧。


    不會吧,不會吧,希望是他?理解錯了。


    **


    安寧宮。


    薑離接過高朝溪手裏的桂花,停了歌舞。對眼前美?人笑吟吟道:“人一會兒就?到,你也見見,應當是個有趣的人。”


    “他?今日回什麽,你都細細聽著,來日你也好與他?盤賬,也別叫他?糊弄了咱們去。”


    一件事要做成,除了有在外?做事的人,還要有在內審核接對的人,缺一不可。


    哦,要問薑離是什麽人:中間人。


    高朝溪從前既做過張太?皇太?後的女官,也協理過後宮細務,簡直是個王熙鳳加探春式的人才。


    就?從光祿寺開始放手試試吧。


    況且金濂顯然是個有大主意的人,也不能沒人看著。


    果然,金濂第一次麵聖,就?展現?了對斂財與眾不同的狂熱。


    與王直對‘朕的錢’這三個字不太?敏感不同,原本老老實實垂首等著皇帝吩咐的金濂,在聽到這三個字,簡直就?像老鼠踩了電門,立刻抬頭敏銳跟薑離強調:


    “陛下,光祿寺那是官中的錢。是國庫的錢!”


    光祿寺每年可不是從內宮支領銀子,而是每年‘支付戶部官錢’,再?行采買之事。那打挖光祿寺碩鼠後弄出來的錢,也就?該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薑離開門見山,並且一上來獅子大開口:“三七分?”


    到底是抗旨坐過牢的人:“陛下!恕臣不能從命。”我還是去刑部蹲著吧。


    薑離拋出惡魔的果實道:“若是與朕分銀,朕會賜你一把尚方寶劍,萬事從便。”


    金濂沉默下來。


    麵上安靜了,但看他?表情也知道,隻怕腦子裏算盤珠子要打出火花來了。


    是的,若無尚方寶劍,背後若沒有皇帝做金靠山,他?自己怎麽可能得罪朝上一半人?


    而且,有皇帝的份子在內,他?也不怕皇帝心血來潮,搞了兩天不搞了。


    金濂是非常現?實的:隻有利益捆綁是最靠譜的。


    薑離與他?的想法是不謀而合,況且,薑離也是實實在在有用:娛樂事業,出版行業,餐飲行業,哪個不是燒錢的啊。


    “但三七肯定不成。”


    兩人討價還價了半天,最後高朝溪還在旁起?草了‘合同’。


    而金濂嚇了一跳:他?進來後先?是垂首回話,後來則專注於跟皇帝掰扯錢財太?過投入,都沒發現?旁邊還有位娘娘安靜坐著!


    此時不知該不該請罪方才沒有避諱。


    就?聽皇帝道:“正好認一認人——你交的賬是要被?審的。”


    金濂在震驚中呆呆應了一聲:“哦。”


    不過,跟錢有關係的事兒,金濂就?不呆了。


    皇帝既然想要錢,那必須把責任給他?背起?來!


    金濂都不需要回去翻文書?,當場就?開始跟皇帝告狀:他?當年可是幹過刑部的。


    腦海中想告的狀太?多,金濂都有點過載,理了理思緒,才決定從一個口子開始破局——


    金濂先?舉了個小例子:“臣去歲在刑部經手的最後一案,恰就?是有禦史?告發光祿寺一八品官員,貪吞年節下祭祀先?帝們的‘鵝銀’四百兩。”


    比起?動輒百千萬的貪腐案,四百兩看著不多,但這隻是一年到頭幾十場祭祀裏的一次祭祀,而且隻是祭祀裏的一種物品——大鵝,就?貪這麽多。


    類比去推就?行了。


    而金濂要說?的,並不隻是這種小的貪汙,而是光祿寺最大的保護傘與銷賬法寶——祭祀所耗。


    他?拿出今年做戶部侍郎的案例:“陛下可知,今年光祿寺給戶部的報賬,單給奉先?殿擺的果盤報了多少?”


    不等皇帝猜,金濂就?道:“報奉先?殿案桌上所用擺盤的荔枝、圓眼一百二十斤,棗、柿二百六十斤。”*


    一百二十斤!二百六十斤!


    薑離:來,你告訴我是什麽樣的潑天大盤!


    別的不說?,七月十五她還在奉先?殿呢,怎麽沒見著這數百斤的果山。


    薑離忽然想起?孫悟空吃掉整個蟠桃園這件事了,有人戲稱孫悟空是平賬大師。


    如今看來,老朱家的曆代皇帝才是平賬大師啊。


    光祿寺最擅長把虧空的食材報到祭祀上。


    問就?是供給先?帝們了。


    問為?什麽一朝比一朝多,那就?是牌位多了呀。而且大明如今百業昌盛,可不比剛開國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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