煩悶的?朱祁鈺隨口應了一聲?就走了。


    金英:反正我提醒過?了。嶽爺爺保佑!


    第60章 眼見為實


    “來人!護駕!”


    多年後,不,應該是直到景泰帝走完這一世,眼前閃過此生的走馬燈時——這一幕依舊是他記憶走馬燈裏高亮的一幕。


    烏金西墜,最後一絲夕陽若隱若現,天際隻有晦暗的絲縷霞光,也在逐漸被?夜色吞噬。


    殿內燈火通明,越發顯的殿外烏蒙陰蜮。


    而就?在這樣的陰暗中,忽然轉出來一個明顯壯碩於尋常女?子的身影。隻見‘她’一隻手很粗放地挽著裙子,另一隻手扛著一柄長劍,梳得飽滿的發髻顯的頭大的驚人,臉上?粉粉白?白?,把手裏的劍對準自己?揮過來……


    這一瞬間朱祁鈺直接短路,簡直難以分辨這衝進來的究竟是刺客還是厲鬼!


    但無?論是什麽,應對措施都是——搖人!


    “出去!”熟悉的太上?皇的聲音。


    錦衣衛們緊張地衝進來,又灰頭土臉地退出去。但其實吧,他們衝的也不是很迅猛,起?碼沒有?一個拔出武器的,畢竟他們方才是見到太上?皇搖曳而回的。


    也肅然稟明了陛下在內等著給上?皇請安,已?然等了兩盞茶的功夫。


    也正因如此,薑離才想?著給加班黨省點時間,就?把牽絆的長裙一撈加快了步伐,同時把在廟會上?買的禮物?桃木劍扛上?——雖說還買了些諸如泥塑、小?吃、轉燈等玩意兒,但還是這桃木劍最符合修道之人的身份。


    薑離開開心心踏進自己?的北京零環大平層,孰料迎頭就?被?一聲‘來人!護駕’震得耳朵疼。


    *


    朱祁鈺很慶幸這安寧宮裏,所有?座椅上?都堆著毛茸茸靠枕。


    不然他就?要結結實實磕在堅硬的椅背上?了。


    哪怕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朱祁鈺還是失魂落魄呆呆仰著頭,努力去分辨眼前的一幕……


    薑離看著保持半仰姿勢臉色慘白?的人,被?誇讚了一日積累起?來的信心差點土崩瓦解:真的有?這麽可怕嗎?


    兩人麵麵相覷半晌。


    朱祁鈺就?聽眼前奇形怪狀太上?皇語氣幽怨道:“你這樣……會不會太傷我了?”


    *


    內間菱花鏡妝台的一側,被?安排坐在這裏的朱祁鈺,手裏被?塞了一個精巧的小?銀瓶。


    “倒一點出來。”


    朱祁鈺簡直喪失了思考能?力,帶著一種失魂落魄的順從,把瓶中的玫瑰杏仁油倒在上?皇手裏托著的被?絞成小?方塊的棉布上?。


    然後看著皇兄很熟練把棉塊在唇上?敷了幾個呼吸,再一抹,那紅紅的胭脂就?不見了。


    “啊。”朱祁鈺發出了一聲下意識的驚歎,這樣熟練,肯定不是第一次吧。


    難道原來做皇帝的時候,無?數個無?人知曉的白?天夜晚……


    朱祁鈺扣上?了玫瑰杏仁油的蓋子,忽然小?小?聲問:“皇兄,你是被?朝臣們逼成這樣的嗎?”


    要是文武百官聽到這句話,必是要瘋:誰逼誰!到底誰逼誰!別說罵皇帝了,對皇帝心愛的王先生不夠恭敬,都被?拖去下大獄了好不好。


    薑離聞言轉頭看了他一眼,基本也就?猜了個大概。


    但沒直接發問。


    她隻是按部就?班把頭臉搞完,弄得清清爽爽後才敲起?了銅鍾,讓今日跟隨的宦官把其餘買回的東西送進殿中。


    薑離取出油紙包著的糖葫蘆:每一串糖葫蘆都少了一個,已?經有?宦官先吃過了。


    也是,小?心駛得萬年船,畢竟太上?皇和皇帝都要吃……先帝就?這倆兒子。


    薑離吃的是純山楂的,遞給朱祁鈺的是另一串。


    朱祁鈺心裏不由一熱:他不愛吃酸的,皇兄給他帶回來的糖葫蘆都不是山楂,而是軟糯香甜的山藥豆。


    於是,他就?吃一顆山藥豆,念一句臣子諫他的箴言——


    等吃完也念完,還把袖中的奏疏原稿拿出來分享。


    薑離看了看題目《正本十策》,再看裏麵諸如‘勤聖學,戒嗜欲,慎舉措,崇節儉,振士風’這幾條,不,應該說每一條,都是太上?皇的反義詞。


    再翻過來看上?書的人,忽然就?笑了。


    原來是他——李賢。


    薑離對這個名字印象難得的深,甚至可以說是僅次於於少保的深。雖然現在此人才隻是個不起?眼的吏部五品文選司郎中。


    首先,這是個運氣很好的人。


    史冊上?被?朱祁鎮帶著禦駕親征的半朝文武,有?身經百戰的將軍,也有?位高權重的六部尚書,都在戰亂中殞命。但李賢,他成功跑回來了!


    大逃殺活下來的人能?是普通人?


    四十歲的李賢做為幸存者,開啟了他接下來很不平凡的下半生。


    *


    內殿裏,朱祁鈺又隨手拿起?太上?皇買的泥塑小?人來看,當發現這塑的是女?裝皇兄後,頓覺燒手又連忙放下了……


    口中繼續道:“他不隻給我上?了這封奏疏,還特意選了自古以來二十二位賢明君王的聖德言行,編了一本《鑒古錄》送了來。”


    當然,如此用心,皇帝怎麽能?不嘉獎,又賞了一次。


    薑離靜靜聽著朱祁鈺講起?李賢。


    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工作?生涯:大約所有?人在職場裏都會遇到一種長袖善舞的同事。甭管領導怎麽換,他都能?混成領導眼前的紅人,整個人靈活多變的,像是每日在跳一種團團轉的舞蹈,會把別人眼晃花的那種。


    李賢就?是如此。


    從土木堡大逃殺回來後,朝堂空了大半,他也是如此給景泰帝上?書直諫,得了景泰帝的賞識,從五品郎中超擢到吏部侍郎(全國?人事部門的二把手)。


    在景泰一朝,他不是不得意。


    隻是,沒有?達到他意想?之中的得意。


    畢竟,景泰一朝總有?於尚書在。


    李賢真正位極人臣的時候,是在朱祁鎮奪門之變從太上?皇再次變成皇帝後,李賢直入內閣,後來還做了內閣首輔,真正的朝廷第一人。


    畢竟做過景泰帝的官,於是李賢對著朱祁鎮直接剖白?道:景泰帝幹的不行啊,天下臣民都很失望,而且搞得天怒人怨到處都是天災!聽說上?皇您複位了,天下人那叫一個歡欣鼓舞!*


    不但如此反口咬賞識他的先一位皇帝,在天順一朝,李賢也不忘排擠下有?才之士,諸如商輅、葉盛、嶽正等人都不能?出頭。


    甚至還內涵過一把於少保——李賢特意寫了篇文章,把當時朝上?一個名為項文曜的朝臣稱作?‘於謙妾’。


    說他黨附於謙才得以升官,還特意寫過項文曜生的好看,而且跟於謙‘行坐不離’,暗示意味頗濃,更直道於少保被?項文曜哄的,對吏部尚書王直都不尊敬了。*


    而這樣的話,在景泰一朝他當然不敢說。


    在當年,他對著於少保,必然是另一張麵孔。


    薑離把李賢的上?書擱在一旁。


    真麻煩啊——其實李賢若隻是一個這樣反複無?常而心胸狹窄的人,倒是好辦了,反正薑離這裏煉丹永遠缺少燒火的道童。


    但偏生,他又真的是個有?能?力的人。


    朱祁鎮複位後的天順朝,還真就?是他這位首輔撐著,連朱祁鎮晚年又突如其來發病想?要廢掉朱見深的太子,都是李賢頂著不肯鬆口,再一次保住了朱見深。


    人,真是一種及其複雜的動物?。


    還是那句話,一個人的德行與能?力,並無?關係。一個人是能?臣,與他會結黨爭鬥,甚至掄起?鋤頭挖國?家牆角,也不相悖。


    所以……何其幸運!


    這一朝能?有?於少保這種從品行到能?力都無?可挑剔,且一心為國?的人。


    這絕對是抽到了臣子裏的ssr。


    薑離把李賢的奏疏撇到一邊去道:“沒事兒,這又不是於尚書上?的……”


    還未說完,就?聽朱祁鈺怏怏道:“於尚書才不會上?這樣的諫言呢!”


    於尚書雖也常勸導於他,但都是實打?實的就?事論事,才不會拿勸諫他這件事標榜自己?。


    薑離:好耳熟——


    簡直是當場幻視寶玉在旁人麵前:“林妹妹才不會說這樣的混賬話呢!”


    不過,若論本心之純粹,於少保和李賢,確實有?點林黛玉對比襲人的感覺了。


    薑離收回了腦洞,聽朱祁鈺繼續悶悶道:“原本的吏部右侍郎告老?還鄉,李賢近來進言尤為突出,在吏部多年也頗有?建樹……”


    不升他似乎都沒有?理由啊。


    但總覺得被?人架在牆上?似的心裏不得勁。


    而且有?李賢此例後,估計類似的諫言會雪片似的飛過來吧。朱祁鈺憂鬱心道:這大概就?是想?做個跟父皇一樣為人稱許皇帝的代價吧。


    薑離道:“商輅。”


    朱祁鈺側頭,聽皇兄繼續道:“商輅不是快回來了嗎?”


    是哦!


    這可是成功挑撥了瓦剌帶著大功回來的人,原本商輅隻是翰林,沒有?六部實缺,正好升他!


    “至於李賢啊,留給朕來賞吧。”薑離對豎著耳朵的鬆鼠招招手:“明日……”


    **


    璚英來到的是父親的新宅。


    陛下很用心,禦賜的這座宅子不但一應修繕整備過,並且格外符合父親心意的小?巧精致——若是深宅大院,光養護花木和照看庭院的仆從就?省不得,倒是給父親增添負擔。


    見到父親後,璚英第一時間道:“爹爹,我今日見到了喬裝打?扮的太上?皇……”


    然後……然後她語塞了!


    這是生平第一次,璚英覺得自己?言辭匱乏極了。似乎無?論怎麽形容,都無?法?讓父親理解她見到太上?皇那一刻的心情。


    就?像無?法?給沒見過光的孩子描述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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