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薑離從黃彥節手裏取過?劍,令他在院門處守著,一應人等不得入。


    同時叫出?還在係統空間內代替她跟坑貨係統交涉,為bug討要賠償的6688。


    讓他先載入窗外樹上一隻喜鵲,也一並?看著,以保無人竊聽這場談話。


    柔福帝姬請安問好過?後,隻是垂首坐在一旁,姿態很雅致柔美,若不看她低垂眼眸裏難掩的翻湧情?緒,會覺得她人如其封號,秉承女子以柔順為福。


    直到皇帝屏退宮人,一副有要緊事要說的模樣,她才抬起?頭來,端量了?下皇帝神色。


    兩人目光第一次相觸。


    與從前薑離見過?許多女子明亮如星辰的眼睛不同,柔福帝姬的眼睛像是井,還未望進?去就令人覺幽冷而?藏深。


    *


    薑離也沒什麽時間和心情?寒暄,落座後開門見山:“妹妹自金國還朝也有幾年了?,但許多舊事我?還未曾細問。”


    薑離沒有完顏構的回憶。


    但她都不用特意?去打聽,就知?道以完顏構為人,必沒有與柔福帝姬懇談過?‘靖康之恥’‘親人痛辱’。


    麵上哭一哭給點?錢敷衍過?去就行了?:萬一關懷多了?,這不知?咋逃回來的妹妹沒眼色,若以公主(還是特殊的唯一逃還公主)身份上書,痛陳皇族在金國的遭遇,懇求光複山河迎親眷回家?可怎麽整?豈不是把他架到道德高地上去了??


    而?今日薑離問起?舊事,也不是著意?要揭人傷疤。


    隻是必須要確認下柔福帝姬的心性和選擇:她是吃過?大苦顛沛流離的女子,如果餘生隻想躲在公主府衣食無憂安穩度日,薑離也能理解。


    “這些年過?去了?……當日京師城破舊事,金國之事許多朕還不知?。”頓了?頓,薑離終是道:“不想說的,妹妹都可以不說。”


    柔福帝姬深深打量眼前皇帝。沉默片刻後,忽然露出?個略帶古怪的笑?意?:“陛下。”


    她並?不喚九哥,甚至不喚官家?這種稍顯隨意?的稱呼,隻是鄭重如臣子上奏,口稱陛下。


    “如果陛下今日願意?聽,我?會從頭到尾,事無巨細說給陛下。”


    *


    日影漸漸偏斜。


    兩個多時辰過?去了?。


    柔福帝姬訴說到嗓子喑啞,也說不完多年血淚:她的血淚,所見諸姊妹和女子們的血淚。


    薑離握緊手中寶劍,劍上鏤刻的紋路印在掌心。


    心肺亦隨之絞成一團。


    明明是置身雕梁畫棟公主府邸,兩人卻都覺得像是深夜坐在廢園荒井邊緣,對著幽深井口黑色井水看下去,看到些枉死不得超生的冤魂。


    柔福帝姬忽然喚道:“陛下。”


    “數年前我?剛回朝時懷疑我?身份的的人頗多,是諸宦官宮女確認後,彼時陛下才信了?我?是真的帝姬。”


    薑離就見眼前女子抬起?眼來,黑如墨凝如夜的眼瞳中是逼人的亮光:“那麽現在,我?要問一問,陛下又是誰呢?”


    **


    雖說薑離在確定柔福帝姬性情?後,就沒打算再以這張狗皮的身份與她交談。


    但她還是帶著好奇看著柔福帝姬。


    這樣敏銳嗎?


    她方才幾乎沒有開口。


    柔福帝姬轉著手裏的空茶杯:“若是歌舞宴飲,陛下聽幾個時辰都不稀奇,但方才我?說的這些話,你居然安靜聽了?兩個多時辰。”這就不對了?。


    就算因為要跟金人求和,所以耐著性子聽完,但一個人眼睛裏的情?緒是騙不了?人的——


    她唇邊笑?容譏誚而?飽含恨意?:“你聽得很難受是不是?”


    “可他不會。我?這個妹妹的苦楚,對他算什麽?”


    “他連自己?的妻子女兒也並?不在意?,何況是認不清的妹妹。”當時完顏構本人是不在開封,但他的妻女數人也都被擄走。


    對此完顏構的反應就是:剛登基逃跑過?程中還不忘廣選姝麗,搜求攘奪的民間民怨沸騰。當然那時候他還沒有被金人嚇得不能人道。


    柔福帝姬繼續道:“更何況你連聽到宮女的遭遇,都要忍不住蹙眉。”


    再加上……


    別看柔福帝姬開口直問如刀。


    但其實這兩個多時辰,她也是大膽假設,然後小心論證。


    通過?各種事情?來試探‘皇帝’的反應。


    “尤其是我?最後特意?說起?,我?一路逃回來,路見百姓的反抗——”


    河北早淪落為金人肆虐之地,而?她親眼所見,當地百姓皆白絹為旗刺血為‘怨’字,以迎敵寇。


    朝廷不令軍隊出?兵,民間就自發而?成百多路義軍,哪怕是勤懇種地的農戶們,都會削竹刀竹弓,鄉村之間結成巡社,以性命護衛他們的故土家?人。


    柔福帝姬將所見一一說來,在敏銳看到麵前人眼底淚光一閃後,終於確認了?這不是她的‘九哥皇帝’。


    一個要跪下求和的皇帝,怎麽會願意?聽到‘如螻蟻一般的草民’都敢於抗金,有骨頭有血性呢?


    柔福帝姬三連舉例論證後,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宮人上的茶都快被她自個兒喝完了?:“還要我?繼續說下去嗎?”


    她覺得該結束這個話題了?:畢竟要繼續說當今皇帝的不做人事跡,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薑離也就幹脆點?頭:“不用再說了?。”


    “我?確實不是完顏構。”


    先是一愣,然後柔福帝姬為這個名字笑?出?了?聲,這是她第一次笑?。


    “好名字!”


    柔福帝姬的語氣?裏完全沒有她們趙宋皇帝被替換的憤慨,隻有好奇,甚至還帶了?點?活潑雀躍:“那你是誰?又怎麽裝扮成跟當今皇帝一模一樣,無人懷疑的?”


    她使勁盯著這張臉,也看不出?任何妝飾。


    可實在是跟年節下才見到的皇帝毫無差別。


    薑離長歎:“不是裝扮。”


    “我?是前世不修倒了?血黴了?。”


    兩人暫停談話,宮人奉命入內換過?新茶,然後撤掉這些雕成花卻完全不頂飽的蜜餞,換上了?柔福帝姬喜歡的當年風靡開封城的賀四酪餅。


    傾訴對象調換。


    這次是薑離邊啃香噴噴的餅,邊說自己?的來曆。


    她吃的很香:畢竟驟然到了?南宋後備受打擊,水米未進?還幹了?兩件體力活(手搓上吊繩、拎寶劍砍人)。


    此時終於有心情?吃飯了?。


    她對著茶水吃了?兩張酪餅,也說完了?自己?的故事。


    柔福帝姬實在忍不住露出?神往的樣子:原來會有那樣的後世嗎?


    女子可以不因為父兄而?獲罪。


    甚至聽她的描述,是自己?在外工作,掙錢買房自自在在。來這裏前最苦惱的是作為打工人老板是不做人的黑心資本家?(現在的係統老板也是),願望是早日實現財富自由徹底躺平。


    柔福帝姬努力忽略掉麵容,隻看麵前人的眼睛。


    目光第一次柔和下來,聲音也溫軟憐惜起?來:“好可憐見的,原來是能過?那樣神仙日子的清清靜靜女兒家?,一睜眼竟然成了?個畜牲。”


    薑離登時生出?酒逢知?己?千杯少之感慨:“是吧!”


    她吃飽喝足,放下茶盞的瞬間,忽然被麵前柔福帝姬傾身握住了?手臂。


    柔福帝姬力氣?很大,眼睛亮的驚人,如砰然炸開的火光。


    聲音喑啞卻炙烈:“既然你不是他,那你可以的!”


    她目光中再不掩飾強烈的恨意?:“殺掉他們!”


    不隻是朝上那些求和的奸臣亂黨——


    柔福帝姬:“宋並?非沒有忠臣良將,隻要皇帝肯,大有希望可以收複舊山河!”


    “若有那日迎回天?眷……”


    “殺了?罪魁禍首!”


    她那位父親,昏德公趙佶死的實在是太輕鬆了?。而?她的兄長重昏侯趙恒還在苟活著!


    他們父子的昏聵無恥葬送了?宋的大好山河、萬千子民,以及她們諸多人的一世……


    他們不是她的血緣至親,而?是與金人一樣,都是不共戴天?必欲殺之的仇讎!


    柔福帝姬望著薑離。


    深井中的無數冤魂似被驚動紛紛浮上水麵,眼中流出?血淚來。她們在說,用她的聲音在說:殺了?他們!


    “我?不能。”


    柔福帝姬愕然望著薑離。


    一隻手臂被柔福帝姬緊緊攥住,薑離用另一隻手取過?了?一旁的寶劍,鄭重遞了?過?去:“頂著完顏構這個身份去收複山河,他配嗎?”


    他配個**!


    薑離一字一頓:“是你。”


    “是你,去光複山河。”


    柔福帝姬的雙手慢慢鬆開了?薑離的手臂。


    她的指尖碰到了?這柄沾過?血的寶劍。


    薑離繼續往前遞:“是你,去親手殺了?他們。”


    自地獄中掙紮輾轉,卻爬回另一個地獄的柔福帝姬——伸手握住了?人間的寶劍。


    **


    夕陽漸漸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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