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趁偽齊廢立之際,興王師舉大事,長驅以取中?原!”


    這是他上過太多次的奏疏,直到……他已近乎絕望,隻是麻木重複上書過程,並於夜色中?忍痛寫下‘弦斷有誰聽’。


    可今日再?不同了!


    這一刻,嶽飛再?次想起了二十幾歲的自己,不,準確來?說,是想起了二十幾歲遇到的,重用他的那位將領。


    宗澤老將軍。


    彼時他正因為?給皇帝上書受責遭貶,連軍籍性命都差點不保,是宗澤老將軍啟用了他。


    而在某種程度上,兩?人?不隻是主帥和部將。


    宗澤老將軍,也像是他的老師。


    嶽飛還記得,年近七十的老將軍坐在燈下,須發皆白?,對他道:“鵬舉,你勇智才藝,古良將不能過,然好野戰,非萬全計。”[1]


    欲傳授陣法陣圖於他。


    嶽飛青年時最暢意安穩的日子?,就是在宗澤老將軍麾下。他曾以為?,他們會這樣驅逐虜賊,雪去國恥。


    然而……


    宗澤老將軍死守開封城,並且屢屢上書,求剛登基的年輕皇帝不要跑路,求他回駕開封。


    為?了讓皇帝安心,他甚至道:“臣絕不會出錯,絕不會讓金人?傷害到陛下,若有絲毫差池,臣一子?五孫,甘伏陛下誅戮!”


    依舊無?用,盡是石沉大海。


    宗澤老將軍憂憤成疾,背生疽瘡。


    七十歲的老將軍再?扛不住,自知命不久矣,留下最後一封奏疏,求陛下鑾輿返還京闕,救百姓於水火之中?,此為?臨死屍諫。


    之後,三呼‘渡河’,就此過身。


    嶽飛與其子?宗穎一起扶靈至鎮江,將老將軍與夫人?合葬於京峴山上。


    至今,正是十年期矣。


    “渡河!渡河!渡河!”聲猶在耳。


    嶽飛的手按在刀柄之上,這是宗老將軍曾經?相贈的愛刀。


    如當年扶棺一樣堅定?。


    宗帥。


    這次,我?會渡過那條河。


    **


    這臨安城內最閑的官職,當屬提舉宮觀官。


    此官職完全沒?有任何公差,就是皇帝用來?發配一些不喜歡的,偏生又有些名望的臣子?(直接削成白?板顯得皇帝多刻薄)。


    此時,這門可羅雀的官署內,對坐著兩?個人?。


    麵前也隻有一壺粗茶而已。


    被譽為?當代神醫的許叔微,正在認真給李綱請脈。倒是病人?自己不太在意,還在隨口?道:“老夫隻是落枕了,脖子?不能轉實在難受,想找你討一帖膏藥而已,你不必……”


    被忍無?可忍的大夫打斷:“老相公先不要說話!”


    天大地大,看病的時候大夫最大。


    李綱無?奈閉嘴。


    而許叔微終於撤手的時候,臉色卻更不好看了,他竟然還在乎什麽落枕?!


    許神醫認真道:“李老相公,並非在下恐嚇——你若再?如此悲憤抑悶下去,必年壽不久。”


    他嘴唇動了動,沒?有說出下半句:隻怕如當年宗澤老將軍一般。


    然而,許叔微不忍提起,李綱卻主動提起故人?:當年正是他做宰相的時候,堅決反對向金求和,在朝上力保宗澤。


    可他終究沒?有能夠……


    如今皇帝比當年還不如,李綱有時候想:早閉眼也好,再?活十年,宗澤豈不是要氣死十次。


    況且,就算活著有什麽用呢?


    宗澤雖不在了,但嶽飛在,韓世忠在,吳玠在……還有許許多多忠臣良將在,又有什麽用!


    看許叔微鋪開紙筆,給他寫了一大張藥方,李綱也隻是搖頭道:“老夫風燭殘年,這把?歲數實不必與天掙命。”


    正說著,隻見內侍省押班黃彥節捧著聖旨從外頭來?。


    滿臉都是討喜的笑容:“老相公大喜,聖旨明詔,請老相公回朝,重掌宰輔之位。”


    嗬。李綱心道:陛下還留了這麽一手?讓他去給秦檜當副手惡心他?虧他想的出來?!


    李綱梗著脖子?,滿臉都寫著‘滾,不幹’。


    硬邦邦道:“老夫寧……”


    好在黃彥節機靈,沒?有讓老相公說出毒誓,免得一會兒下不來?台。


    他搶在李綱之前言簡意賅一口?氣說明朝上局勢:“秦檜已經?被炸掉了!嶽帥韓帥請旨北伐,柔福帝姬已在奏疏上用過了璽印!如今北伐在即,需得老相公回朝坐鎮。”


    李綱驟然一個猛回頭:“什麽?!”


    ‘哢吧’一聲,落枕的脖子?都好了。


    在問過黃彥節更多朝堂細節後,許叔微提起藥箱就走:我?這就去驗屍!


    同時後悔起自己當年辭官來?了:要是還在朝上做翰林學士,今日豈不是能親眼見到此盛況?!


    李綱:老夫……不對,什麽老夫,我?才五十五,我?還很年輕!還能再?幹三十年!!


    **


    嶽飛再?次呈上那份根據天下戰況修改過無?數次,也被皇帝打回過無?數次的‘請北伐書’。


    而這一次,在垂拱殿天下群臣麵前,璽印端端正正蓋在上麵。


    柔福帝姬立於垂拱殿丹陛之上:“為?慰萬民痛憤之情?,洗家國存亡之恥——”


    “準奏,即日備軍北伐!”


    第90章 ssr集合


    臨安


    垂拱殿。


    李綱和許叔微趕到的時候,朝會已經到達了尾聲。


    而李老相公的出現和複任宰相,正好給這紹興八年特殊的百官大起?居,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當然,對某些人來說,人生也畫上句號就是了——


    除了秦檜外?,其餘諸如勾龍如淵等秦檜同黨,也是當朝被殿前司班直壓入牢獄,隻等著抄家判罪淩遲切片一條龍。


    而在?朝會結束前,柔福帝姬彬彬有禮告知在?場所有朝臣:自今日?起?,諸卿全家人都要整整齊齊留在?各自府內待查。


    金國在?這漏洞百出的南宋朝堂不知摻了多少把沙石。


    薑離帶走的一船人,隻不過?是明顯的石塊。柔福帝姬這邊,還得要把米裏的沙子盡可能篩出來。


    這臨安城內殿前司班直、皇城司禁軍的兵力,在?背嵬軍麵前是不夠看的花架子,但要看住這臨安城中的文臣們卻還是綽綽有餘的。


    何況,柔福之前交與嶽將軍的,也並不隻是三位戎裝上殿的旨意。還有令駐紮城外?的嶽家軍韓家軍(通俗稱呼,官方場合還是會稱作?正式的行營右護軍、行營後護軍等)精兵入臨安城的旨意。


    一早起?,兩千戎裝精兵入城,相關官員自然是知道的。


    隻是那?時他們以為,這是秦相公在?貫徹陛下旨意,讓這兩支隊伍入臨安城鎮壓暴民。


    故而今早上朝途中,他們眼見臨安城中百姓看到嶽家軍和韓家軍的軍旗就歡呼的樣子,還覺得怪可憐的:唉,爾等愚民還歡呼雀躍,殊不知人家就是奉旨來鎮壓你們的,說不得要血洗臨安城呢。


    現在?……小醜竟是我自己。


    血洗臨安城倒是沒判斷錯,公式帶對了,答案錯了而已。


    柔福帝姬的聲音在?每個人耳邊如同炸雷:“若無詔欲離臨安的官員,就地格殺勿論。”


    又很細致體貼道:“諸位府外?都會有兩軍將士於街道巡查——如果諸卿忽然有什麽?要事想要上奏,都可以寫成密奏直接遞入皇城內。”


    都是混跡朝堂多年的官員,柔福帝姬的話說到這兒,他們就懂了。


    這是可以自首,還可以檢舉別人!


    坦白不一定從寬,抗拒一定從嚴。


    如果被別人檢舉出來……


    柔福帝姬沒有提及被檢舉的賣國朝臣下場,而是非常有藝術感的留白。其實也不必要明說,殿內還擺著沒有撤走的油鍋呢!


    於是這段話,在?忠正之士心中不過?是:在?家裏待查,走過?流程後就可以回各自官署為北伐出力!


    但在?心中有鬼的某些朝臣心裏,這句話就是:在?家裏等著待炸。


    然而無論心裏有什麽?想法?,朝臣們隻能膽戰心驚應下。


    什麽?人最?可怕?原來他們以為是不怕死的人。


    經過?今日?才知道,是不怕死還手握大權的人!


    **


    人體似乎自帶一種?保護機製,在?過?度的驚嚇緊張時刻,除了下意識的逃跑反應,還有可能會變成僵直狀態。


    於是,哪怕帝姬宣了退朝,許多官員卻是根本邁不動步子,是被宦官們挨個架出去的:不出去不行啊,帝姬還單獨留了幾位將領要繼續商討要事呢,走不動的也得拖走啊。


    與嚇到走不了路的許多朝臣不同,李綱步履輕快的像是年輕了二?十歲,走的虎虎生風,簡直跟三十五歲的嶽將軍差不多狀態。


    甚至還帶了幾分孩子氣,特意去扒鍋沿研究了下秦檜的成熟製品。


    雖是文臣,但經曆過?靖康之恥,親眼見過?無數生殺掠奪炮火刀槍屍橫遍野慘狀的李綱,對這一幕完全無感,不會像許多臨安新臣一樣嚇到。


    隻是感慨:死的太晚了。


    許神醫也跟著去扒了下鍋沿,作?為大夫在?自己的醫學生涯裏愉快添加了一種?新型死亡病例:嗯,這不是死沒死透的問題啊。這是……炸沒炸透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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