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之所及,人人談起?山河破碎都?是或痛哭流涕,或目眥欲裂恨意滔天,每個人都?欲殺身報國——若沒有這等心性抱負的,也不會加入義軍抗金,早就跟那位官家一樣往南方逃竄了。


    有這樣的童年,陸遊養成了個什?麽性子,簡直不必再說。


    更?何況他還有個叔父陸宲,就是強硬主戰派,當年靖康之恥,在陳留當官的陸宲不過是個管著財政的文官,當時金軍一到,陳留的守將都?跑了,倒是他站出?來組織被留下的士兵和百姓抗金,竟然守住了陳留。


    不過,正因這種‘越權瀆職’之舉,陸宲不但?沒有受到獎勵,反倒被宋欽宗罷了官……


    而陸遊,一向很敬佩父親和叔父的抗金之誌,立誌也要?做抗金人。


    既如此,在聽聞陛下竟然欲跪金人以?求和後,十三歲的陸遊簡直要?氣死了,又聽聞臨安百姓民怨沸騰,不但?去街上貼奸相?秦檜的榜帖,甚至想要?刺殺秦檜——不由深恨自己不在臨安,不能加入義憤的百姓做點什?麽。


    此時聽父親的囑咐,陸遊也隻是不走?心地應下。


    陸宰:心累。感覺不久的將來,要?想法子去牢裏打撈兒?子。


    船靠岸。


    剛下船的陸宰父子手裏忽然就被塞了一個油紙包,裏麵包著一塊條狀油炸麵。


    陸宰以?為是港口上謀生的百姓,雖有些被強買強賣的不快,但?見眼前人須發皆白,還是道:“老人家,多?少銀錢?”


    孰料,老人家喜笑顏開:“不要?錢!就是散散炸油鬼,讓南來北往的官人都?添些喜氣!”


    他看陸宰神?色茫然就知道,這必然又是一個還不知道大新聞的官人——這就是他守在港口上發炸油鬼的緣故:可以?震驚別人!


    “這位官人還不知道?金國的細作秦檜已?經死了,朝廷下旨北伐了!”


    陸宰:?!


    誰死了?朝廷要?幹啥?


    這是什?麽船上方三日,世上已?千年的變故!


    第93章 民心所向


    臨安向來繁華。


    何況自朝廷南渡後,以皇帝為首的一眾求和苟安之人,又在臨安重建明堂,修太廟,宮殿樓觀也如雨後春筍一般冒出來——以至於若有北地?人來到臨安,隻怕會一個恍惚,以為這是曾經的北宋都城汴梁。


    直把杭州作汴州。


    以往陸宰到臨安來述職,看到這等繁華靡靡之態,都是頗為堵心的:隻怕再過數十年,朝野間臣民就會習慣於這等屈辱換來的苟安。


    故而?從前,他都是刻意不去逛這臨安城的遊玩之處。


    但今日,陸宰帶著?兒子直奔眾安橋去——那裏?有臨安府最大的娛樂場所,北瓦瓦舍。


    那裏?是整個臨安消息最靈通的地?方!


    至於官員上任事……陸宰不是迂腐人,直接把什麽‘皇家圖書館副館長’任命給扔到腦後去了。


    要是朝廷真的下旨北伐,誰要蹲在臨安城看管圖書啊!


    *


    十三歲的陸遊叼著?老翁送的炸油鬼,覺得自己要被擠扁了。


    他出生的不巧,沒見過北宋都城開封瓦舍的盛況,隻從長輩們懷念的描述中想?象過那種繁華。


    但今日後……陸遊想?,他再也不必想?象了!


    並?且因震撼在腦中寫了八首詩詞,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為後世學子再添一份背誦重擔。


    安樂橋旁人煙浩鬧、摩肩擦踵,熱鬧非凡,大逾過年——


    瓦舍是種複合型的遊樂場所,不但有售賣各種雜貨、酒食的攤位,還有各種文藝匯演的台子,包括但不限於戲曲、雜劇、傀儡、探搏、皮影等表演。


    頗有種‘瓦舍大舞台,有夢你就來’的開放熱鬧。


    空氣中彌漫著?各色炸物的氣息。


    陸宰父子已?經從碼頭的熱心老翁處聽聞了炸油鬼的來曆:前相?公實細作秦檜,被當朝油炸掉了!


    普天同慶!


    而?不知?從哪兒開始流傳,炸油鬼就是炸秦檜,於是在各種精致小?吃無數的臨安城,平平無奇的炸油條,一躍成為最頂流小?吃之一!


    之所以說是之一——


    老翁熱心指點陸宰父子:“除了炸油鬼,現到了臨安城可一定要吃定勝糕。”


    “前日韓將?軍、嶽將?軍領旨出征,百姓們夾道相?送,便有那機靈的糕點鋪子,在糕餅上印了‘定勝’二字。”老翁笑得都看不見眼,像是一朵綻放的大麗菊似的:“兩?位將?軍都留下銀錢,買了一份帶走了呢!如今誰家不做定勝糕吃。”


    陸宰父子謝過滔滔不絕的老翁,急急奔赴城內,像小?馬過河一樣,去親自感受下臨安城的現狀。


    這一路走來,見到無數炸油鬼的攤鋪。


    人人眼上都洋溢著?過年一般的喜悅。


    秦檜死了竟然有這種效果?


    陸遊見此不由感慨:“爹爹,臨安民情?竟如此激憤!”


    不……


    陸宰的疑惑就在這裏?;要知?道他這十天沒幹別的,就是在明州和臨安之間奔波了。


    他清楚的記得,上次他到臨安城向陛下回稟明州神舟籌備事時,臨安城內雖也有不少飛書、榜文,散著?‘秦相?公是細作’‘陛下不當求和’等話,但民情?尚不至如此。


    是什麽?激的百姓如此同仇敵愾?


    且對秦檜之死,朝廷北伐如此慶幸?


    很快,陸宰父子找到了答案。


    啊,原來(又)是當今皇帝,宋之萬民君父啊!


    怎麽說呢,真是個不意外的答案。


    畢竟,當今陛下在令人失望這件事情?上,從不令人失望——


    眾安橋是南宋都城臨安最熱鬧的去處,市口自然立有一塊異常醒目,用來張貼朝廷布告公文的板榜。


    現在,這板榜上就貼著?宋帝寫給金國皇帝金熙宗的《進獻誓表》刊印版。


    其實陸宰如果不在船上飄著?,作為官員,應該能從官府邸報上更早看到這份親筆乞和書。


    確實是陛下的親筆,因皇帝對自己的字非常自傲,常遍傳群臣,讓人誇讚他。


    當然,如果隻看字跡的話,皇帝也確實是有驕傲的緣故:跟他爹昏德公一般,書法造妙,世所罕見。


    但陸宰一如既往沒心情?欣賞皇帝的書法。


    而?才看了個開頭,陸宰父子倆就險些同時患上高?血壓。


    “臣構今進誓表,伏望上國聖降誓詔!自此後宋世世子孫,當謹守臣節……”[1]


    “爹爹!”陸遊伸手扶住父親。


    陸宰推開兒子的手,想?要堅持自己迎接這無與倫比的精神挑戰。


    又看了幾行後,陸宰:“……還是扶為父一把吧。”


    醒木一拍,穿透力極強的聲音傳到陸宰父子耳朵裏?——是瓦舍裏?的說書人,正在為不識字的百姓念著?這份《進獻誓表》,而?且還格外體貼翻譯成了通俗易懂版。


    一字一句切齒說出這宋的皇帝和宰相?,是如何像切開肉餅一樣,毫不憐惜地?瓜分?國土奉於金人,言辭又是何等卑微——


    “……上令下從乃世之常理,今我宋乃下國,與上國金朝劃定疆土,永世不違。”


    “自此淮水中流以北,盡歸上國!”


    圍著?聽說書的百姓,有不少跟陸宰父子一般都是今日才入臨安城來,不明情?形才特意跑來瓦舍聽書。


    此時一聽就懵了,既如此劃分?國土,豈不是淮北、陝西、河南河北……都歸了金國。


    故而?不少帶著?河南、陝西等中原之地?口音的聽書人當即發問?:“那我們這些流移在南之人怎麽辦?”


    他們算什麽人呢?


    亡國奴?


    說書人聲震雲霄:“陛下親筆進獻表中有旨:北人見則遣歸上國。”沒錯,就是亡國奴,是要被遣送回去的亡國奴!


    醒木一拍話鋒一轉,說書人忽然跟下麵的某位聽書人互動起來:“我瞧客官一身血煞氣,莫不是北麵來的義軍吧。”


    “你可知?陛下禦筆,承諾金國‘凡有上國捕亡之人,南宋絕不敢容隱?’”言下之意:像你這等明顯參加過抗金的北人,該被官府通緝抓捕後,立刻扭送金國才是!


    見被互動人麵色驟然一變,甚至轉身就要跑,說書人又忙道:“誒誒,這位客官莫慌,且聽老朽念完!”


    “多?虧了天憐我宋,降下帝姬鏟奸除惡,誅秦檜於朝堂,定北伐於朝夕!陛下這份《進獻誓表》,才未被奸臣賊子送往金國!”


    “你也不必急著?跑啦!”


    ……


    說書人棚子愈發熱鬧,很多?看不懂文縐縐榜文的百姓,都被吸引了過去。


    唯有陸宰父子還站在板榜前。


    正所謂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尋常百姓,比如流居南麵的北人更在乎的是皇帝如何處置他們;而?祖籍本在南的百姓,則會更在意皇帝承諾每年送給金國的天價貢金,羊毛出在羊身上,他們可知?道朝廷收稅的厲害!


    但對於陸宰來說,陛下這一大篇‘臣構言’中,最令他想?要吐血的部分?,還是皇帝承諾金國:自此兩?國接壤州城,除了巡尉(負責城內的秩序安保工作)外,宋不得設置任何屯軍戌守!


    不得設守軍!


    那豈不是邊境百姓,就是金國豢養的豬羊,什麽時候餓了,什麽時候宰來吃就是了!


    陸遊原本扶著?父親的手臂,可如今,他已?經分?不清到底是誰的手臂在顫抖。


    十三歲的少年,看的眼底幾乎要沁出血來。


    這就是他們大宋的皇帝!


    該下油鍋的難道隻有秦檜一人?!


    怪不得秦檜的死,讓臨安城陷入了巨大的狂歡:隻怕不隻是在慶祝賣國奸相?之死,還是一種不能說出口,但人人心照不宣的祈禱——


    祈禱那位逃出海的皇帝,能死在海上就好了!


    祈禱他再也不能禍害家國百姓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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