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一雙手沾得汁水淋漓,菲利克斯看了一眼,立刻慌亂地別開視線。


    艾格尼絲將杏子放下,以亞麻巾擦拭手指,忽然又將指尖湊到鼻尖嗅了嗅,向菲利克斯一笑:“不過荷爾施泰因人隻吃得到糖漬杏。即便費勁以魔法保持不腐運來,咬上去也總硬邦邦的。第一次在這裏吃到新鮮杏子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應季的水果那麽甜。”


    “但聽伊恩說,北方盛產各種莓子,有些品種我根本沒聽過……”菲利克斯說著看向身邊的同伴。


    伊恩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異常安靜,隻是麵帶微笑傾聽二人對話。


    菲利克斯好心邀請他加入對話,伊恩卻隻懶洋洋地回了一句:“的確是那樣。”


    將話頭就此利落扼殺,他舉杯飲酒,一雙綠眸從杯沿上露出來,眼神往艾格尼絲的方向打了個轉,瞬間感到無趣般看懨懨向杯中紅寶石色的佳釀。


    艾格尼絲看著他的側顏,胸口一瞬騷動。


    以前就是這樣,伊恩鮮少一個人安靜待著,總和人三兩結伴,出現在大小事件的現場;哪怕他不是惡作劇的肇事者、也會當個興致盎然的好觀眾。但偶爾,他會突然陷進懶散之中,仿佛弄丟了旺盛的好奇心和有教養的刻薄,對一切失去興趣。


    同路來布魯格斯的路上,菲利克斯已經見識過伊恩不安定的性格,好脾氣地不以為意,撿起儀式前的舊話題:“說起來,你究竟為什麽要離開聖地?這一路你都閃爍其詞,每次給的理由都不一樣,也該吐露實情了吧?”


    “突然想回來,就回來了。”伊恩擱下酒杯,笑笑地斜睨過去,“不行嗎?”


    菲利克斯從鼻腔中重重歎息,不帶惡意地抱怨:“有多少人想要在聖地成家立業的機會,你竟然回絕了康拉德侯爵的寶貝女兒……”


    “那件事啊……”伊恩突兀地側眸看向艾格尼絲,又立刻收回視線,“我和那位女士合不來。隻為小小的封地互相折磨一輩子,我可不願意。”


    菲利克斯揶揄道:“沒想到你竟然這麽浪漫,非所愛之人不娶。”


    伊恩噗嗤笑了:“浪漫?我可不相信詩人嘴裏那套。在去白鷹城之前,我在修道院待了好幾年。”


    桌子另一側的首席神官聞言,自然大感興趣:“理查,伊恩卿似乎原本就是科林西亞人,原來還有這樣的事?”


    理查看向艾格尼絲:“這也是我第一次聽說。”


    明明是伊恩的經曆,不知怎麽竟然成了由她解說,艾格尼絲無措地手指交疊,斟酌著措辭:“伊恩卿的雙親似乎原來想讓他進入神殿……”


    除此以外更深的內情,她並非不知道;隻是那都是伊恩私下向她傾吐的。伊恩總是盡可能地在他人麵前回避談論自己的事,尤其是被海克瑟萊一族收留之前的經曆。


    伊恩卻沒容她猶豫著拿捏底線,徑自坦誠:“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原本應當進入神殿,也的確很早進修道院接受教育。但之前那一次瘟疫後……家中隻剩下我與長兄兩個男孩。那時還沒有治愈疫病的魔藥,要延續血脈,就必須留不止一個男孩。所以我就離開了修道院,輾轉在各處接受騎士的教育。”


    十五年前開始的那場瘟疫,斷斷續續侵擾阿雷西亞諸國近三年,荷爾施泰因因氣候寒冷、又與外界閉塞,傷亡較輕,但南方諸國常有一整個城市數月間隻剩下不到三成住民的慘狀。時至今日,那時的光景依然不是什麽能充當飯後餘興的話題。


    理查輕聲禱告片刻:“那場瘟疫的確宛如神罰……”


    伊恩爽朗一笑:“可不能因為我的事掃各位的興致,過去的事都過去了。如今我到過聖地,還能侍奉理查大人這樣的主君,對離開修道院這件事早已經沒有半點怨言。”


    “願薇兒丹蒂永遠護佑我等,賜予不盡的恩澤。”神官帶頭舉起酒杯。


    “願三女神保佑!”


    又一輪祝酒自然而然開始。隻有一句祝酒詞令列席的神官大人抬了抬眉毛:


    “願魔法永駐!”


    那所說的是隻要有道具或是天資便能使用的魔法,並非神職者獨占的特權。


    另一邊,菲利克斯壓低聲音,歉然向伊恩道:“都怪我,你似乎不太喜歡談論過去……”


    “雖然不是什麽光彩的過去,但也沒不可告人的秘密。”伊恩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搖頭推拒侍者斟酒的動作,“不能再喝了。”


    菲利克斯歎氣:“還是這麽克製。”


    “醉了露出醜態可不妙啊……”伊恩向艾格尼絲一瞥,“還有尊貴的女士在場呢。”


    艾格尼絲環視四周。宴會進入後半程,最開始一本正經的規矩氣氛也漸漸鬆弛,下首的喧嘩聲越來越響,不一會兒,就有杯盞碎裂聲伴隨笑聲傳來。歡迎新騎士的狂歡會持續入夜。每到這個時候,艾格尼絲就知道自己該退場了。


    “理查。”


    “啊,今天也辛苦你了,尼絲。”


    “早點回來,不要喝太多。”艾格尼絲起身,向上首諸位賓客微微頷首致意。


    菲利克斯起身:“我送您出去。”


    “不用了。”


    “不必。”


    艾格尼絲和伊恩都一頓。他們沒有對視,反而都看向菲利克斯。


    菲利克斯尷尬地撓了撓後頸。


    伊恩將菲利克斯按回座椅:“你不是還要繼續喝?我喝夠了,讓我送艾格尼絲女士離開吧。理查大人,這樣可以嗎?”


    理查從與衛隊長的談笑中暫時抽身,一擺手:“麻煩你了。”


    “是。”伊恩微微欠身,而後向艾格尼絲露出謙恭無害的微笑,“您先請。”


    艾格尼絲淡然點頭,徑自轉身,當先從側門離開。


    不知不覺已然到了夕陽時分,霞光從門洞窗口傾瀉而入,潑了一地耀眼的橙紅。晚風不僅吹皺了被夕照侵染的雲彩,也捎來了城堡花園中早開的玫瑰香。這花香尚澀,混著草葉微苦的氣味,還沾著依稀的潮氣,令人不由自主感覺懷念--確知在花叢凋零殆盡之日,會再次想起眼下花苞待放的時刻的懷念。


    “看來要下雨了。”艾格尼絲喃喃,折入通向城堡後半部分的長回廊。大多數仆役也在廚房享受難得的狂歡,因此城堡中反常地寂靜。


    伊恩規矩地保持距離兩步的距離,跟在後頭。但兩人歪斜的影子拖長了,並到一處。


    仿佛過了很久,又似乎隻走了那麽幾步,伊恩輕聲說:“看來公爵對您很放心。”


    “他有什麽要擔心的?”艾格尼絲沒回頭,聲音和表情一樣平淡,“由城中騎士護送我也是慣例。”


    “如果我剛剛和您表現得更親昵一些,再多說幾句,理查大人會怎麽做?”


    “他對年輕人一直很寬容。”


    “那麽多年輕人圍著自己的妻子轉,就不會嫉妒?”


    艾格尼絲暫時停下腳步,別過臉,神情隱進窗欞的陰影裏:“我沒有傻到會自掘墳墓,他很清楚這點。”


    伊恩輕快道:“公爵大人了解並且信任自己年輕的妻子,真是一段美談。”


    艾格尼絲回頭,疲倦地歎息:“你想說什麽?”


    “那麽多年沒見,您就沒有想對我說的話?”


    艾格尼絲作勢思索片刻:“沒有。”


    伊恩低低笑起來,再抬眸時眼神很冷:“我想,您欠我一個解釋。”


    第005章 i.


    艾格尼絲別過頭,不再看伊恩。


    就在他以為她會這麽沉默下去的時候,她不急不緩地轉身,像在談論因為天氣取消的打獵計劃般,無奈卻也坦然地說:“我失約了。對不起。”


    她端詳著他的神情,輕輕補了一句:“不過,即便我道歉也沒用吧?”


    伊恩逼進半步:“我想要的不是道歉。”


    “我知道,”艾格尼絲的語調非常柔和,“隻是我該給出什麽樣的解釋才好?你想要什麽解釋?比如……那時我被父親鎖在塔樓裏,哭啞了嗓子也沒人放我出來,塔樓的窗子封死了,我連跳下去尋死都做不到?”


    伊恩瞳仁驟縮。


    艾格尼絲哂然:“如果有那麽戲劇化就好了……”她向前走了兩步,將回廊牆上的沙漏擺件倒置,專注地盯著這小擺件沉默。


    伊恩走過去。沙漏中盛放的是深藍色的星砂,墜落時閃爍著細碎的金光。


    眼看著星砂即將漏盡,艾格尼絲忽然出手再次倒置沙漏,玻璃壁的內側便一直下著星辰雨,沒有片刻的停歇,沒有終結也沒有開始。


    艾格尼絲以前就迷戀這種徒勞無功的事。


    在她第四次試圖阻止玻璃瓶中的雨停時,伊恩先一步將沙漏拿走。


    最後一撮細砂下落,時間到。


    艾格尼絲抬眸,臉上束起無表情的壁壘:“亞倫發現了,他讓我明白……離開家族庇護、被情人拋棄的女人會是什麽下場。於是我放棄了。”


    伊恩以為自己已經足夠恨艾格尼絲,到了他對恨意感到厭煩的地步。但本人輕描淡寫地說出那樣的話時,他竟然一瞬因為憤怒啞口無言。他寧可艾格尼絲編出離奇的謊話推脫責任,又或是楚楚可憐地博取同情,可她甚至不屑於那麽做。


    艾格尼絲沒有說出來,但伊恩已經很清楚:


    她並不謀求他的原諒。她根本不在乎他是否原諒她。


    刺痛的情緒宛如一條披荊棘的蛇,纏繞他、勒緊他,伊恩再開口時也帶刺:“看來你對我會拋棄你這一點深信不疑。”


    “我無意冒犯你,我隻是覺得……哪怕是你,也不可能真的愛我。”艾格尼絲勾唇,笑意中的嘲弄不知是自我諷刺還是刻意挑釁,“這就是你想要的解釋,伊恩卿,你是否滿意?”


    “那麽,您對現在的生活是否滿意?”


    “沒什麽不滿。”


    伊恩罕見地沒有笑:“也就是說,您對那時的決定並不後悔?”


    艾格尼絲則凝視著他手裏的沙漏微笑起來:“不後悔。”


    語畢,她前進數步,拋下一句:“不過,即便後悔,我也不可能承認。”


    “您不害怕報應嗎?”


    艾格尼絲駐足,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每當她不知道怎麽應答的時候,就會這麽做。


    伊恩追問:“您不害怕我是前來複仇的?”


    “複仇?”艾格尼絲將頰邊散落的一縷金發別到耳後,側眸看他,表情依舊柔和,灰藍色的眼睛裏卻現出伊恩熟悉的銳光。艾格尼絲·海克瑟萊雖然是三姐妹中最不起眼的那個,卻有著比誰都強的戒備心。一旦有人突入安全距離,她就會全力備戰。


    “您剛才問過我,聖地是個什麽樣的地方。現在我告訴您實話,”伊恩撫摸著經宣誓儀式擁有新含義的佩劍,而後突兀地以左手搭住右臂,措辭變得激烈,“任何理智尚在之人都不會想二度踏足的地方,就是聖地。”


    艾格尼絲順著伊恩的手指看去。那麽多年過去,他佩戴的依然是細劍。她避重就輕地挑錯:“即便是那裏的領主也不例外?”


    伊恩嗤笑:“領主大人們的看法我可沒有發言權。但至少對普通士兵而言,那裏就是地獄。”


    “據菲利克斯卿所說,你有過擺脫普通士兵身份的機會。”


    伊恩眨眼,忽然惡意擺出深情款款的模樣:“的確,但因為對您難以忘懷,我毅然拒絕了。”


    “那還真是……”艾格尼絲重新邁開步子。伊恩的足音緊跟上來。她沒回頭:“那麽你打算怎麽向我複仇?”


    伊恩輕笑:“剛才那隻是個假設。您別當真。更何況您問得對,我這樣的身份,要怎麽向您複仇?”


    艾格尼絲回頭,失望地抿緊唇線。


    伊恩為這個態度感到困惑。


    兩人對視須臾,艾格尼絲忽然微微抬高了下巴:“不論你是什麽意圖,隨你喜歡。送到這裏就可以了,請好好休息,伊恩卿。”


    伊恩看著艾格尼絲走遠,突然想起,他忘了向她抱怨荷爾施泰因的初春午夜有多冷。和其他事相比,公共林地的那點寒冷隻是細枝末節。但他不知為何,就是想讓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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