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並沒有從中獲得什麽快慰。欺負手無寸鐵的孩童不會有成就感,反而隻?會留下糟糕的後勁。但有些話她也必須和理查說清楚:


    “我不會說在與你?的婚姻中我是純粹的受害者。我也犯了很多錯誤。我們對?彼此都有隱瞞的事。但公平地來說,你?辜負我更多。你?默許過殺死我的計劃,也曾經試圖從精神上殺死我,但現在我倒是希望你?能?再活久一點。”


    她決然轉過身去:


    “但不要?試圖在我這裏尋求安慰、同?情或是原諒,我也不會尋求你?的理解。”


    艾格尼絲向前走了一步:“我不會向你?尋求你?的死,但你?死後,我一定?拿走公國和爵位,那是我被許諾過的,也是應得的。”


    理查輕笑了一聲。這次是非常清晰的,仿佛回到往昔的笑聲。艾格尼絲就又想起在火場裏,也是這個男人,非常平靜地為她指出過一條生路,讓她走。


    “我還是原諒你?,艾格尼絲,即便你?不需要?我的原諒。”理查的每個詞聽上去都像是贖罪的禱告,但拚湊起來的字句又是一如既往地高高在上、令人厭惡,“我原諒你?從來沒有試圖愛過我。”


    艾格尼絲笑了一下。


    他也沒有試圖愛過她。但她並沒有為此恨過他,哪裏談原諒。


    “最後,我祝福你?如願,”他說,“比起費迪南,還是由你?來奪走我擁有的一切比較好。”


    艾格尼絲默然向前走,將她的丈夫拋在身後,沒有回頭。


    她知道這會是最後一次見到他。


    ※


    次日,費迪南侯爵忽然宣布,由於公爵夫人還有年輕的伯爵缺乏誠意?,他和多奇亞的使?團即刻打?道回府。


    亞倫沒有阻攔。


    八月,和議以失敗告終。


    十天後,此前背叛、而後再次向艾格尼絲和弗雷德加宣誓忠誠的兩座南科林西亞堡壘又一次地反叛,主動歸順多奇亞。弗雷德加立刻處死了被安置在主城萊姆斯做擔保的所有人質,包括名義上應當被送往布魯格斯、由公爵夫人監視的三人。


    處決的消息傳開後,與多奇亞接壤的河穀又有兩座城池立刻舉起叛旗,與南科林西亞決裂。南科林西亞內部紛爭錯綜複雜,世仇叛逃科林西亞、因而立刻與弗雷德加締結新和約的領主不在少數。


    各方?等?待了一個夏季的兵馬也立刻開始行動。每天都有小規模的衝突。雖然沒有公開宣布,南科林西亞四分五裂,等?同?爆發?內戰。


    八月末,公爵夫人艾格尼絲召集北科林西亞領主南下,增援弗雷德加。


    伯恩哈德子爵麵對?來到巴姆貝克的信使?,拒絕打?開城門?,聲稱自己對?公爵夫人沒有任何義務,有權拒絕征召。從巴姆貝克送往索蘭諾的書信被攔截,信中伯恩哈德答應與費迪南結盟,不會介入南部紛爭,必要?時?會對?布魯格斯出兵。


    艾格尼絲宣布伯恩哈德為叛黨,伯恩哈德聲稱這封書信係公爵夫人為栽贓他偽造,是荷爾施泰因試圖南下入侵的陰謀。


    北科林西亞眼見著也要?被卷入內戰的漩渦。


    九月開始的前一天,巴姆貝克城下忽然出現軍隊,飄揚旗幟上是白鷹城的象徽。這支北境來的軍隊攜帶著從來沒人見過的奇怪裝置。但很快所有人明?白,那是魔法運作的攻城器械。在它麵前,再高再厚的城牆也與羊皮紙無異。


    三日後,巴姆貝克難以抵禦攻勢,城中貴族發?動針對?伯恩哈德子爵的叛變,宣布投降。


    索蘭諾發?來以公爵理查名義簽署的敕令,指責艾格尼絲·海克瑟萊勾結親族,試圖篡奪公國,已然成為拉繆一族、科林西亞的敵人,沒有權利繼續占據布魯格斯。“理查”要?求艾格尼絲即刻放棄一應權利,離開布魯格斯。


    同?日,北科林西亞主要?的七位領主與公爵夫人簽署新和約宣誓忠誠,與荷爾施泰因伯爵亞倫·海克瑟萊結成盟友,誓約共同?奪回理查,將多奇亞叛徒驅逐出科林西亞。


    次日,費迪南宣布他與理查簽訂和約,召集封臣一齊舉兵北上,替表兄平定?內亂、“奪回”被荷爾施泰因侵吞的失地。


    九月九日,布魯格斯與索蘭諾各自拒絕容許對?方?派遣的使?節入城。


    布魯格斯主城塔樓之上,艾格尼絲從箭垛的缺口俯瞰外城,注視著飄舞著多奇亞暗黃色旗幟的車隊穿過外城城門?離去。


    她回身,逐一掃視在場眾人:布魯格斯事務官們、在主城侍奉主君的騎士們、亞倫的臣下,還有站在革新派一側的神官領袖。氣氛凝重,沒有人敢率先開口,都等?待著她說出決定?性的話語。


    於是,艾格尼絲清聲宣告:


    “諸君,我們與多奇亞侯國開戰了。”


    第100章 i.


    人們一輩子都?在為某件事?做著準備。先是積怨。然後想複仇。隨後是等待。等了許久之後, 已經忘記了何時積下的怨,為什麽想複仇。


    --《燭燼》馬洛伊·山多爾*


    i.


    雖然早過了盛夏,潮濕的暑氣卻滯留在查特萊河以南群峰環伺的地?帶,一到午後就悶熱異常, 行軍穿過林地?之間的大片沼澤便成了嚴酷的試煉。


    雅各布·馬蒂奧從來沒遭過這樣的罪, 在心裏叫苦不迭。


    他今年二十歲, 家鄉在南科林西亞邊陲, 前一年剛剛授勳成為騎士。與沒有繼承權的其他同齡人一樣, 他還沒來得及想清楚授勳的下一步該怎麽走。而就在這時?,科林西亞與多奇亞之間多年的積怨終於爆發為戰爭。


    雅各布代替父親和長兄,跟隨馬蒂奧家宣誓效忠的男爵投身戰場。


    話是這麽說, 這半個月以來,雅各布還沒經曆過任何像模像樣的戰鬥。男爵召集人馬, 又趕著響應給?予他封地?的子爵, 往南方行軍。與子爵部署匯合之後,又是新一輪馬不停蹄的奔波, 這次是掉轉頭?重新往北。


    在半途,雅各布才終於弄明白, 他們將要麵對的敵人是以伯爵弗雷德加為首的科林西亞軍。換而言之,稀裏糊塗地?, 他就成了科林西亞公?國的敵人, 也就是所謂“叛黨”的一員。


    追根溯源, 這都?是因為子爵與弗雷德加大人倚重的另一位大人為某座修道院的控製權爭執不休, 子爵對遠在北方主城的公?爵夫人、乃至弗雷德加大人其實都?沒有什麽恨意?。


    一開始雅各布心裏難免有點?別扭。突然被扣上反叛者的帽子總讓人覺得怪怪的。


    但向誰效忠、在誰的旗幟下戰鬥也不是他這樣小小的騎士能決定的事?。雅各布從小就性格樂觀,說好聽?點?是隨遇而安, 說難聽?些就是對什麽事?都?有些心不在焉。想了想,他也就釋然接受了。


    而且己方聲勢浩大, 一路上不僅不斷傳來南科林西亞城池倒戈的消息,就連不少?本該準備農忙的村民莽夫都?加入了反抗軍。這些平民將弗雷德加描述為隻懂得無情剝削民脂民膏的暴君,他們要一路打?到萊姆斯,將伯爵家的宮殿和祖陵一齊燒毀。


    雅各布在家鄉時?經常和領民的孩子們混在一起,馬蒂奧家其實也就比富裕的農戶要多一個姓氏,因此雅各布很同情他們,也很能理解這些不顧一切之人的激憤。


    但他又覺得,弗雷德加大人可能也是被冤枉的,他也沒法管束治下大人們的言行。


    因為雅各布年紀小,男爵、子爵他們身邊的人談論?事?情時?也不回避著他。聽?起來,哪怕是反叛者這一側,大部分人也都?覺得弗雷德加是位品性高貴、堅韌能幹的人物,隻不過實在不太走運,竟然要收拾南科林西亞這爛攤子。


    還有人開玩笑似地?說,哪怕是在為叛軍撐腰的費迪南大人也沒法隨心所欲地?插手,畢竟一個不小心,反叛軍內部就又會跑出一部分反·反叛軍來。


    南科林西亞大大小小領主之間的矛盾深厚又錯綜複雜,騎馬的騎士們與步行的農民之間也隔閡重重。貴族領頭?們樂見得增加聲勢,但心裏實在瞧不起普通人,覺得烏合之眾在廝殺中派不上用處;近幾十年越來越多的傭兵已經夠不光彩了,戰爭本該是有名有姓的特定人才能從事?的職業。


    雅各布每次聽?到這種話,都?覺得難受,但也想不到怎麽反駁。


    子爵、男爵那樣有身份的人考慮的當然是地?域上的利益。而對於雅各布這樣的小卒來說,不論?是公?爵夫人艾格尼絲還是多奇亞侯爵都?是非常遙遠、和他們沒什麽關係的名字。


    漫不經心地?在沼澤邊緣走著,雅各布牽著的馬就失了方向,險些踏進危險的水澤。


    有人抓過韁繩,將馬頭?往旁一攏撥正。


    “啊--”雅各布回過神來。


    “你這樣跌到沼澤裏去都?沒人會發現。”對方歎了口氣,把韁繩重新塞到雅各布手裏,牽著他的坐騎走到前頭?去了。


    “謝謝!”雅各布心虛地?吐吐舌頭?,跟上去,“又麻煩你了。”


    黑發綠眼睛的騎士隨意?地?搖頭?,懶洋洋地?說道:“舉手之勞。”頓了頓,他瞥了雅各布一眼,問道:“走不動?了?”


    雅各布老實交代:“天太熱了,這附近又都?是蟲子……”


    對方就“哦”了一聲,也沒再多關心他。


    雅各布也不因為騎士的冷淡態度而生氣。這位讓·柯蒂斯卿雖然看上去沒什麽幹勁,但出發以來已經這麽幫了他好幾次。雅各布覺得讓其實是個好人。他對讓很感興趣,但對方不怎麽願意?說自?己的事?。


    與雅各布一樣,讓也是代替兄長響應征召加入行軍隊列的。雅各布猜想讓應該比他年紀大不少?,但這位騎士身上有種奇妙的氣質,說不清道不明,經常會讓雅各布誤認對方和自?己是同齡人。雅各布對本人這麽說過,讓聞言愣了一下,笑出聲來。最後雅各布還是沒弄明白讓究竟多大了。


    就在這時?,前方突然傳來號角聲。


    “前麵這片樹林後有敵人的營地?!全體準備出擊!”


    騎著攜帶符石的快馬,傳信的副官大叫著在沼澤之上如履平地?,疾馳而過宣告消息。


    “出擊--?不是原本要到了河穀和西軍匯合,在那裏準備對壘的嗎?”


    “敵人走得比我?們意?象中要快!”


    隊伍一片混亂,最前端已經紛紛上馬衝進樹林,中後段隊列還困在沼澤之間的泥地?上,不知所措。有人拔劍出鞘,立刻被人嗬斥:


    “在這種地?方根本沒法揮劍,你要砍自?己人啊?”


    副官已經抵達隊伍末端,喊著同樣的訊息折返:“前麵這片樹林後有敵人的營地?!全體準備出擊!全員--”


    一支羽箭嗖地?命中副官額心。


    鮮血四濺。


    坐騎受驚一個踉蹌,但浮空符石還在運作?,馬匹根本停不下來,繼續向前疾馳,而副官還溫熱的屍體便這麽被甩了出去,跌進沼澤,很快沉了下去。


    驚叫,張開的盾牌之間的碰撞,喚醒護身符的嗡嗡符文聲……


    在喧嘩中,雅各布清楚聽?見身側的讓十分不耐地?咂舌一聲,將頭?盔扶正,而後利落地?翻身上馬,左手舉起盾牌護住要害,一蹬馬腹要走。


    “讓!”雅各布大喊。


    讓從頭?盔中俯視的綠眼睛很冷,不客氣地?命令:“你想死麽?拿起盾牌上馬。”


    “可是--”雅各布上馬,才舉起大盾,天上就降下黑色的箭雨。盾牌受擊劇烈震顫了一下,他將尖叫咽下肚,急忙將頭?盔戴好。


    讓座下的黑馬已經長嘶一聲,撞開前方中箭受傷原地?打?轉的坐騎,向前衝了出去。


    雅各布學?著讓的動?作?,略微縮身往馬背上伏,也一提韁繩策馬疾馳。


    第一波箭雨出奇不意?,不少?人因為長途跋涉卸下了盔甲,頓時?受傷甚至喪命。


    雅各布感覺時?間仿佛拉長,他用同一雙眼睛,在每一刻看到了平時?數倍多的東西:失去了主人的坐騎往沼澤的絕路狂奔,跌下馬的傷員抱著盾牌在原地?發抖,不小心踏空陷到沼澤中的倒黴鬼,反向狂奔的懦夫,大喊著往前衝的勇士……


    他牙齒打?顫,牢牢把好了馬頭?,踏過掉落的頭?盔和武器,越過同伴的屍體,頂著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落下更多的箭雨,繼續向前衝。


    和預想得完全不一樣,雅各布真的踏上戰場,腦子裏隻有怎麽活下去。


    衝入樹林並不代表逃過一劫。


    前方有煙揚起,廝殺聲也從那裏響起。最先衝出去的那批人已經開始與敵軍交戰。


    “讓!你要去哪?”


    挺過沼澤地?困境的同伴們前赴後繼地?趕去增援前方,讓卻調轉馬頭?,往樹林深處而去。雅各布沒有得到回答。隻是那麽一猶豫,雅各布的坐騎中箭,奔出幾步後跪倒在地?。雅各布抱著盾牌滾到地?上,一瞬間不知道該站起來跑還是就那麽縮著等死。


    “上來!”


    雅各布下意?識就抓住了向自?己伸出的手,一蹬爬上馬背。等馬匹吃重費力奔馳起來,他才意?識到是讓折返回來,救了他一命。


    “我?--”


    “小心咬到舌頭?,舉著盾。”


    雅各布聽?話地?夾緊馬腹,雙手從內舉起盾牌。


    不知道奔馳了多久,林木變得愈發茂密難走,坐騎也瀕臨極限。


    讓勒馬,一抬手把擋在頭?頂的盾牌推開,翻身下馬。他一邊熟練地?摘下手臂上的甲胄,一邊說道:“從這裏開始徒步。讓馬也歇一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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