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隆沒答話,朱高煦反而微微頷首,轉頭對旁邊的李景隆笑著說道:“確實說些了,‘高羽’是什麽臭魚爛蝦來著?”


    看著站在牢房裏如同一座鐵塔一般高大,渾身肌肉虯結的朱高煦,衝自己不懷好意的笑著。


    李景隆打了個哆嗦。


    李景隆的腦海中,恍惚回想起了白溝河大戰的畫麵。


    那時自己以絕對優勢兵力,四平八穩地包圍了燕軍,甚至右翼平安、吳傑所部精騎,繞後擊潰了燕軍最薄弱的後方,由寧王係的降將房寬、劉才所統領的後軍步卒。


    但就在己方的右翼精騎進行大範圍繞後的同時,燕王朱棣抓住了右翼戰線拉長,填線步兵大陣陣型厚度變得薄弱的機會,下令由忠義衛、三千營組成的七千鐵騎,撕裂右翼衝殺了出來。


    燕王朱棣直接把全部燕軍交給了張玉指揮,朱棣本人和朱高煦率領七千騎進行深遠的大迂回包抄,繞了十餘裏來到自己的後軍,擊潰了盛庸和徐輝祖,隨後順風點火,直搗自己的中軍大纛。


    那時,自己不得已召回了前軍的瞿能父子、俞通淵、陳暉等將,隻要自己頂住這一波,那麽不僅是孤軍在外的朱棣七千騎,就連張玉所指揮的數萬燕軍,在自己四十萬大軍的絕對優勢兵力麵前,也將被碾為齏粉。


    就在這個把燕軍逼到了絕地的時刻,朱高煦出手了。


    朱高煦長槊重甲,一馬當先,於萬軍從中親手陣斬了素有“勇冠三軍”之名的南軍大都督瞿能。


    其子瞿陶、瞿鬱自負勇力,上前為父報仇,朱高煦以一敵二將其全部挑落馬下,瞿能部大駭,士氣徹底崩潰,朱高煦率領數千燕軍重甲騎兵直衝自己被數萬人守衛的中軍大纛。


    《史記》項羽二十八騎破千軍,《三國誌》關羽萬軍從中斬顏良,所謂當世第一猛將,莫過於此。


    最後朱高煦見無法斬將奪旗,便摘下了滿是血汙的麵甲,衝數十步外的自己,露出了同樣不懷好意的笑容。


    這個笑容,讓李景隆每每午夜夢回之時,都會驚醒過來。


    “曹公子?”


    薑星火的話語,把李景隆從回憶中喚醒回來。


    李景隆神色有些失態,他勉強笑道:“沒事,燕校尉隻是負責抓人的,你喝多了胡言亂語罷了,權當是聽故事的,當不得真。”


    薑星火聽了這話,才略微放心下來,也是,這種預測未來的事情


    大概,或許,不會有人當真了吧?


    不會吧,不會吧。


    而就在這時,李景隆忽然說道。


    “薑郎,我聽高羽說你日日給他授課,如今你刑期將近,待會不如讓我也聽聽吧。”


    第42章 朱高熾的質疑


    詔獄密室。


    今日擺了五個椅子,不光是一直站著的紀綱有了個座,還加了把製式不同的寬椅子,用來給身寬體胖的朱高熾坐。


    兩名文吏早已化開了墨,端了筆硯,放在桌上備好。


    “陛下請。”紀綱躬身道。


    朱棣在紀綱的陪同下,當先進入密室,但他卻沒有坐在椅子上,而是雙臂搭在了厚厚的椅背上緣,站在了那裏。


    朱高熾則是挪動著肥碩的身軀,艱難地從椅子後挪到椅邊,然後小心翼翼地坐下,又伸手將兩隻粗粗的手臂搭在扶手上扣緊。


    如此,才算是徹底落座。


    朱高熾抬起頭看向前方,隻見密室之內點了十餘盞亮黃色的油燈,四壁上掛滿了大幅的刑具圖,而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麵北的牆上掛了一張巨大的畫像,畫中人是個中年男子,穿著赤色龍袍,臉上沒有笑容,眉眼間頗有英氣,赫然便是他的爺爺、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


    朱高熾微微愣了一下神。


    朱高熾記得很清楚,縱橫人間無敵的父皇朱棣,其實是有心魔的。


    這個心魔,便是明太祖朱元璋。


    自靖難起兵以來,燕王府中就不再擺設朱元璋的畫像。


    因為朱棣曾親口對朱高熾說,無數次夢到自己的生母在地下被朱元璋用馬鞭抽打,罵她生出來朱棣這麽一個不忠不孝的逆子。


    而朱棣在夢裏,亦是被五花大綁地壓在地上,被徐達大將軍和常遇春將軍一左一右,親手押著。


    朱棣不敢動,也動不了,隻能勉強側過臉去,看著生母受苦。


    那種感覺,讓朱棣害怕極了,便讓燕王府中撤去朱元璋畫像,但不管用。


    便是道衍做了場盛大的水陸法會,依舊不管用。


    最後的解決辦法,竟然是朱高煦執著長槊守在朱棣門前,對朱棣說。


    “俺們爺倆一起幹了這造反的勾當,無論勝敗,都是萬古不易的賊了,還怕爺爺幹卵?老頭子你放心,就算到了地下,俺一人一槊,定護的你周全,爺爺來了俺也不認!”


    如此,大約是跟殺兄囚父的李世民有了尉遲敬德、秦叔寶當門神一般的原理,朱棣方才安睡,日後也就漸漸不做這噩夢了。


    而朱棣也看出了朱高熾的心思,他走了兩步,來到好大兒的身後,一邊給朱高熾捏肩,一邊說道:“該來的躲不掉,便是你爺爺真的在地下等著朕,朕也早晚要麵對,朕原想的是做出一番功績,如唐太宗那般,想來伱爺爺也說不出什麽.如今遇到了薑星火,卻覺得或許真的在非開國之君裏,能超過唐宗漢武這兩位了。”


    朱高熾的肩頭縮了一下,被朱棣強有力的大手給扳了回來,也不再試圖掙脫,而是有些懷疑地問道:“薑星火真的有這麽神異?”


    朱棣詫然,旋即笑了笑道:“沒有親耳聆聽過,你不信是很正常的,便如道衍老和尚不是也不信?聽了薑星火一節課,王朝周期律沒研究明白,現在倒是天天在寺裏閉關,不知道參悟什麽呢。”


    饒是舉了道衍大師的例子,朱高熾依舊是將信將疑。


    “不說別的,便是你身邊那群智囊,楊榮、楊士奇、解縉這些人,跟你一起想了更化兩稅法的法子,你便一定覺得這已經是解決田地兼並問題目前最好的法子了,對不對?”


    朱高熾點了點頭,反問道:“父皇覺得還有更好的法子嗎?”


    “朕當然沒有,朕要是有,就不用讓你想了。”朱棣理所當然地答道。


    “但是。”朱棣沉吟片刻,肯定地說,“你信不信,薑星火是一定有更好的法子來解決田地兼並的?”


    朱高熾倒也誠實,他追隨自己的本心,搖了搖頭。


    “我不信”


    這當然是很正常的心理,憑什麽大明帝國最聰明的一撥文官都沒想出來更好的解決辦法,一個身處詔獄的死囚,隨隨便便就能想出來?


    若是如此,那豈不是意味著天底下最厲害的這一撥青年才俊,寒窗苦讀十餘年考中的進士,學的經史子集,都白學了?


    再怎麽說,就算薑星火同樣聰穎過人,可換句最難聽的話說,三個臭裨將,還頂個諸葛亮呢。


    楊榮、楊士奇、解縉,三個大才子,還頂不上一個薑星火?


    朱高熾心裏暗暗搖頭,他根本不相信父皇得出的結論。


    隻不過,朱高熾也不好當麵接著否定父皇朱棣,所以,也隻能表達一下自己的態度,隨後便不言語了。


    同時,朱高熾的腦海裏也不是沒想過,薑星火的解決辦法更勝一籌的這個可能性。


    但是也隻是一閃而過而已,瞬間就消失在了腦海中。


    忽然,朱高熾覺得按在他肩頭上的手停了下來,而隔壁薑星火的聲音,也從麵前密室西側由一組複雜的陶器與瓷器組成的擴音器中,傳了出來。


    “上次我們講到了王朝周期律,其中的核心便是田地兼並與人口增長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也就是人地矛盾,這是導致王朝更迭的主要矛盾。”


    “而曆朝曆代的有識之士,無不在努力探索適應時代變化發展的田地製度,意圖減緩田地兼並的速度,穩定稅基延長王朝壽命。”


    “因此王朝前中後期的田地製度往往是不同的,甚至是南轅北轍的。”


    “那麽高羽,你認為當前的大明王朝,應該如何做,才能解決或抑製田地兼並,緩解必定會隨著時間推移而愈發激烈的人地矛盾呢?”


    朱高熾聞言,頓時正襟危坐了起來。


    而他的腦海裏,不知怎地,忽然出現了二弟的那句“俺咋知道?”


    沒辦法,小時候上學的時候,朱高煦麵對先生的問題,基本上就是這一句固定答複。


    這句話對老師的殺傷力著實太大,甚至有個老先生被氣暈了過去,後來導致朱棣不得不單獨給朱高煦請先生。


    而出乎朱高熾的意料,二弟朱高煦卻像是變了個人似地,磕磕巴巴但邏輯清晰地回答起了薑星火的問題。


    第43章 令人驚訝的朱高煦


    “上節課,俺記得薑先生講過,製造力就是種植糧食的能力,俺當時就總覺得人地矛盾這回事,還是要往製造力這上麵靠,才能想出來說法。”


    “俺腦子笨,一開始也著實沒想明白人地矛盾跟製造力有啥關係,但是俺在詔獄裏閑的就剩時間多了啊!後來躺著慢慢琢磨,忽然就感覺明白一點了。”


    “其實人地矛盾,按照俺的理解,不是丁口增長的多了,地不夠用養不起人。俺大江南北都走過,親眼見了這天底下能種的地,拋荒的地多得是,最不濟,有那麽多山溝也能種梯田,原因還是人能吃的糧食少了。”


    “這麽一想,俺就明白了!”


    朱高煦覷見薑星火麵露讚許,便繼續大著膽子說。


    “種植糧食的能力就算現在沒法進步,可薑先生說的‘製造關係’是可以進步的啊,也就是生產糧食的全部資料歸誰所有;生產糧食與擁有糧食的人相互間處於什麽地位;糧食最終歸誰分配。”


    “俺覺得製造關係的這三個方麵,隻要照著大明的實際形式好好地改一改,就可以緩解人地矛盾了。”


    隨後,朱高煦麵露歉色。


    “至於怎麽改,俺就想不出來了。”


    朱高煦話音落下,密室裏頓時變得一片寂靜。


    朱高熾被震驚了半晌,方才聲音顫抖地扭頭對身後的朱棣問道。


    “父皇,這,這,這還是二弟嗎?”


    要知道,以前自家二弟上學堂的時候,那可是人見狗嫌,對先生教的任何東西都嗤之以鼻。


    等長大了,更是隻知道舞槍弄棒好勇鬥狠,對於治理一國一地要學習的那些知識,完全都不感興趣。


    而如今,在詔獄僅僅待了個把月,便已經能從極為深刻的層次理解國家大政方針製定的本質了,甚至依照邏輯條理清晰地把田地政策的更化方向,給點了出來!


    這是多少在官場廝混了一輩子的高級官員,都未曾擁有的能力?!


    朱高熾的震驚,是發自內心的震驚,他忽然想起了父皇剛剛對他說的那些話。


    這時候,朱高熾內心的質疑,開始了一絲動搖。


    能把腦子裏隻長肌肉的二弟朱高煦,在個把月內就調教成這樣,而且還傳授了如此含義幽微深邃的《國運論》。


    恐怕這個薑星火,真的能提出更好、更完美的田地製度政策。


    朱棣雙手搭在椅子後背上,臉色很平靜。


    朱棣聽完了朱高煦帶著顫音的疑問,並未表露任何情緒,而是平靜地解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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