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宇初的心,愈發地沉了下去。


    到底是什麽事情,黑衣宰相要袁珙跟自己商量?難道是想要截胡自己的運道,把‘化肥’仙丹的事情,攬到他佛門的頭上?


    以己度人,張宇初越想越有可能。


    不然為什麽這時候來找自己,還不親自來,讓袁珙來呢?


    肯定是道衍老和尚還要點臉皮,不想直接撕破臉,所以那袁珙這個既是他老朋友又是道門高人的中間人,來傳話。


    該死,自己要不要同意?


    不想同意,這是道門好不容易混來的振興機會,仙丹都是我們親手煉出來的,你佛門會煉丹嗎?


    可不想同意有用嗎?雖然這件事是自己的提議,也得到了大皇子朱高熾的初步首肯,但問題是,人家黑衣宰相道衍可以直達天聽,去尋朱棣啊!


    張宇初滿是懊悔地帶著袁珙進了府邸。


    兩個道童和清風正蹲在那幾畝芽苗菜地旁,嘖嘖稱奇。


    “這是?”


    袁珙驚訝地看著如同剃了陰陽頭一般的芽苗菜地,一時還沒轉過彎來。


    見到袁珙前來,清風等人連忙起身執弟子禮。


    “袁真人好!”


    袁珙認真回禮,並沒有因為對方是小輩而有所輕視。


    “所以,這是怎麽回事?”袁珙已經隱隱聯想到了事情的源頭,“難道這是你們龍虎山煉出來的那部分‘化肥仙丹’?”


    張宇初看著袁珙的表情由不在意到驚訝到醒悟,心頭暗道:“裝,你接著裝,不就是為了引起這個話題嗎?”


    清風和兩個道童並不知道事情原委,隻知道師父煉了一爐丹藥帶回來,並且囑咐他們這是皇帝交代的事情,一定要分開種植。


    “咳咳咳。”


    張宇初咳嗽了兩聲,自覺今天的事情是躲不過去了,於是坦率說道。


    “正是如此,不瞞袁真人,大皇子和夏尚書那邊應該也是如此,甚至長勢更好。”


    袁珙點點頭說道:“那倒是意外之喜了,不過也不奇怪.”


    張宇初警覺了起來,問道:“袁真人此話何意?”


    袁珙笑著說道:“薑星火行事便是如此驚人,現在做出什麽令人震驚的事情,老朽恐怕都不會感到奇怪了。”


    “今日道衍托我來尋張天師,也是因為薑星火的一封信。”


    等等。


    黑胖子有些摸不著頭腦。


    聽袁珙的意思,他今日前來,似乎不是為了替道衍搶奪化肥仙丹這個祥瑞的功勞,而是因為“薑星火”的另一件事。


    “薑星火是誰?”


    張宇初脫口而出。


    “入室再說吧。”袁珙看了看清風和兩個道童說道。


    張宇初醒悟過來,這是有秘密的意思,於是連連點頭,三名弟子也自覺地散去。


    室內無人,張宇初懇切請教。


    “袁真人,薑星火到底是何人?”


    這個問題問的袁珙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回答,很多事情袁珙並不能隨便跟張宇初說。


    畢竟,對於朱棣他們來說,袁珙不僅與道衍結識多年,更是跟朱棣等人有著不小的淵源,所以有資格知道一些事情,但張天師不一樣。


    “便是當日在詔獄裏,當場指點煉出化肥仙丹的那人。”


    張宇初微微蹙眉,連聲問道:“是哪裏的野道士?為何從未聽過其姓名?犯了什麽罪被關在了詔獄裏?”


    袁珙微微一怔,旋即便曉得張宇初是誤會了,於是解釋道。


    “非是什麽野道士,而是謫仙人!”


    什麽?


    張天師聽聞此言,呆了剎那。


    旋即他連連擺手說道:“袁真人莫要開玩笑,這世上哪有什麽謫仙人?”


    “沒開玩笑。”


    袁珙認真說道:“真的是謫仙人。”


    聽了這話,張宇初的麵色也凝重了下來,沉聲問道:“袁真人此話當真?”


    “當然當真!”


    袁珙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說道:“用我的相術秘法看過了。”


    “結果如何?”張宇初急切問道。


    袁珙相術,天下第一,他相出來的結果,幾乎是不會出錯的。


    “命數如織,淵源如流。”


    張宇初徹底坐不住了,他站起來說道:“袁真人是說,他的命數測不清,而且壽數也測不清?”


    袁珙點點頭補充道:“道衍也算過了。”


    “道衍大師算出來的結果如何?”


    “沒結果,天王殿被雷劈了一半。”


    張宇初目瞪口呆。


    無論如何他也沒有想到,自己隨口胡謅出來,用來給道門攬功勞的“仙人降下祥瑞”之說,竟然有可能是真的??


    張宇初猶自不可置信,隻說道:“袁真人,這世上哪有謫仙人?呂祖也不是謫仙人啊!”


    “那怎麽解釋?”


    袁珙隻說了自己了解的、能透露給張宇初的幾件關於薑星火的事情。


    “伱是說,這些事情都是薑星火提出來的?”


    張天師感覺自己的世界觀有點崩潰,龍虎山世代修仙,那還不知道,這世界上其實根本就沒有仙人。


    可今天袁珙不僅告訴自己,世界上有仙人,而且就出現在了他們的麵前,做出了一係列不可思議、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


    就仿佛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袁珙又從懷中掏出了一份謄寫出來的信件。


    袁珙從信封裏抖出信紙,遞到了張宇初麵前。


    《‘先驗人性論’的形而上批判》


    張宇初雖然是道門領袖,但也是天下有名的碩儒.嗯,倒也不是打不過就加入,張天師的身份注定了他加入不了儒門,但是這不耽誤張天師研究明白自己的對手。


    所以,張宇初匆匆看完信件,就明白了這封信件的珍貴價值。


    對於任何想要對抗已經成為完整的、係統性學問的程朱理學的人來說,這封信的價值就可以稱作價值連城。


    這封信,從程朱理學最堅實的地基上,鑿了個洞,繼而挖掉了一塊磚。


    讓原本看起來不可戰勝、不可推翻的程朱理學,變得可以戰勝、可以推翻了。


    “這也是薑星火所寫?”


    袁珙點點頭,張宇初有些麻木了,袁珙卻依舊在給他更大的刺激。


    “道衍委托我前來找你,便是想問你,佛道兩家是否要聯手。”


    “聯手?”張宇初在原地幾乎竄起來:“道衍想幹什麽?他瘋了嗎?!”


    “推翻理學,為佛道兩家爭取更大的生存空間。”


    聽到袁珙說出的話語,張宇初連連搖頭,就仿佛在懼怕什麽銘刻在內心深處的恐懼一般。


    “不可能!”


    “程朱理學建立數百年,我已經研究透了,這套理論根本不可能被推翻!”


    “而且你難道不知道,推翻這套理論代表著什麽嗎?”


    “代表著與天下讀書人為敵!”


    “道衍承受不起,我也承受不起!”


    “佛道兩家,現在還能苟延殘喘,若是這般如張良博浪沙刺秦一樣的冒險失敗了,會被儒家報複到再次滅道、滅佛!”


    “就憑這點人性論的東西,不夠!萬一的機會都沒有!”


    靜靜地聽完張宇初近乎咆哮的傾訴,袁珙隻說了一句話。


    “道衍說,薑聖知道的,絕不僅僅隻有這些。”


    張宇初蹙眉問道:“道衍管那個囚犯叫什麽?”


    “薑聖。”


    沒待張宇初反應,袁珙的話語如同一柄又一柄重錘一般,打在他的心口上。


    “陛下、大皇子、二皇子,管他叫薑先生。”


    “戶部尚書夏原吉,管他叫薑師。”


    “曹國公李景隆,管他叫.”


    “停!我信了!我信了還不行嗎?”


    張宇初捂著胸口,示意袁珙別再說了。


    “我信了,但推翻程朱理學這件事做成的機率太小,現在手裏的東西不夠,還遠遠不夠薑星火必須要提出一套完整的,可以徹底反駁或者說能形成對峙的、無懈可擊的新理論,否則的話,我寧願不當這個天師,也不會讓道門千年基業毀於一旦。”


    袁珙點了點頭,張宇初作為道門領袖,做出這個決定再正常不過。


    而這個決定,也從側麵透露出了,張宇初確實對程朱理學壓製佛道不滿已久了。


    這不是個例,就如同道衍都打算跟不能還嘴的程、朱辯論為什麽要汙蔑佛門一般,很多佛門和道門的人,對於程朱理學在書籍裏和實際行動上打壓佛道、一家獨大,是非常不滿的。


    以前隻是沒有機會,沒有把握,不代表他們不想聯起手來做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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