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斌臉色變化了幾次,沉聲道:“國師大人此前的鄉間之行,到底是不虛的,可若真是如此,錦衣衛恐怕不可靠了。”


    “鄉野調查當然是有必要的,如果沒有去鄉間村落實際了解情況,自然不可能知道現在民間的糧食情況。”


    “至於錦衣衛,不見得完全不可靠,但也得防著點用。”


    薑星火搖了搖頭:“具體什麽情況我也說不好,但我總覺得,背後牽扯的東西很多,而且不僅僅是錦衣衛內部,常州府離南京這麽近,應該涉及到了京城”


    王斌微微頷首,表示認同,南直隸的這些事,都能從廟堂的諸公身上找到影子,或明或暗的問題。


    “慧空那邊的情報呢?我們現在人手恐怕不足,屬下非常擔心國師大人的安危。”


    薑星火收起折扇,看著遠處四通八達的穿城河流,搖頭道。


    “無須擔心,慧空他們走的水路,現在在常州府城的一處寺廟裏,已經帶了些精幹人手過來等候,待會兒我們去尋他現在先去調查一下米價,沒有實地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嘛。”


    第325章 談判


    碧波蕩漾,一艘烏篷船飄蕩在河上。


    “客官,這裏就是米店了。”


    撐船的老叟指了指前方的碼頭。


    碼頭附近,往來著扛著沉重的米袋行走的力夫。


    “嗯。”


    船艙內傳來一聲淡漠的回應。


    薑星火還是一副高冷貴公子的偽裝,踩著滿是青苔的石階走上岸,身後烏篷船隨著竹篙的輕輕一點,蕩漾開的波紋頓時碾碎了水中的春日。


    他沒急著進米店,而是跟王斌在不遠處的沿河茶攤坐下。


    他對麵坐著兩個中年人,此時正在聊天。


    “你說這一天天的往裏扛米,米價什麽時候能降下來啊?雖說知道有米,即便是惜售,咱心裏也不慌,總比災年沒米強,可終歸是有些太貴了。”


    “誰知道呢,不過府城裏的人家,這些年吃商貿這碗飯,家裏多少還有些富餘,米價貴一些,也不至於餓死,我可是聽說,鄉下的親戚,有不少都活活餓死了!”


    “怎麽可能?不往鄉下運糧食嗎?再者說,鄉下自己屯的糧食呢?”


    “暴雨初歇,聽說過兩天還要接著下雨,現在各大糧商,用水路往城裏搶著運糧食屯起來高價賣都來不及,怎麽會浪費運力走陸路往鄉下運?糧食又不愁賣。”


    兩個中年人結帳走了,偌大的茶攤上隻剩他們兩人。


    薑星火了然地搖了搖折扇,這便是鄉下有錢買得起貴糧的,多半家裏不缺糧食也不缺進城搶購的門路、運力,而鄉下急缺糧食的,偏偏買不起貴糧,也沒有門路進城搶購糧食,隻能等死了。


    換言之,這些鄉下農人,這些本來的糧食產出者,就是不是城裏大糧商的目標客戶。


    這也是為什麽,之前他路過的青萍泊附近幾個村莊,會出現那種缺糧到鬻子而食的慘狀。


    “還是不對。”


    王斌壓低了聲音疑惑問道:“那官府常平倉的救濟糧呢?鄉下自己屯的糧食呢?”


    “這就是我說的貓膩。”


    兩人臨水而坐,可以清晰地看到,整個繁華的水路,呈現出紡錘形的輪廓,而正是由於為了滿足更多建築臨河而建的需要,沿河建築普遍開間較窄,背河麵街,形成‘街-房-河’的布局,所以他們這裏其實相當隱蔽,處於米店後門和河的中間位置。


    仿若正常對話一般,薑星火輕聲道。


    “官府有常平倉,常平倉的邏輯跟這些逐利的糧商不一樣,太祖高皇帝規定,遇到災年,不惜陸運成本,官府必須開倉平抑糧價或者借給農人糧食。”


    “餓死人,就說明常平倉失效了,為什麽失效?”


    薑星火冷笑一聲。


    “答案不過是兩個,要麽官府效率低下還沒來得及發所以釀成慘劇,要麽裏麵的糧食,被人貪了,壓根發不出來。”


    回想起在鄉下看到的種種慘狀,攥著折扇,薑星火用最輕的聲音,說出了最狠的話。


    “若是後者,本國師定然要這常州府的官場,血流成河。”


    王斌神色一凜,他相信國師一定是說到做到的,但王斌又想到另外一點。


    “那鄉下自己屯的糧食呢?去年不是災年,建文朝也確實給江南減了稅,按理說應該屯下來糧食了,若是自己有糧食,想來也不至於餓死人。”


    “如果是前者,那麽有可能是被士紳、糧商在秋糧價格賤的時候,稍稍出高價收走了,囤積起來等災年更高價賣。”


    “如果是後者,那麽就是被官府征收走補常平倉的窟窿了。”


    “究竟是哪種,一查便知。”


    說罷,薑星火起身,給茶攤的茶博士結了茶錢,隨後走進米店正門。


    這是一處規模很大的米店,足足有三間商鋪,前臉打通到了一起。


    而在這家米店旁邊,同樣也有數家大型米店,整條街都是賣糧食的。


    薑星火站在店門口,抬眼望去,隻見內部倉庫大門敞開,裏麵堆滿了米袋,米袋的頂部已經被磨破皮,露出白燦燦的稻米。


    米店的掌櫃姓陳,看見門口突兀出現的一襲月白色錦袍,再估摸了一下這位貴公子身上的掛件的價值,立刻快步迎了上來。


    “哎喲喂,真是稀客啊,今天是什麽風把您吹來了?”


    雖然壓根不認識,但看在這身行頭,陳掌櫃還是殷勤地邀請薑星火進入米店內堂。


    米店內堂寬敞簡潔,桌椅板凳全都擦拭幹淨,牆壁上掛著一幅山水畫,顯然是出自大師之手。


    除了陳掌櫃,還有幾名夥計在忙碌,他們看見薑星火,紛紛停下手頭的工作,向薑星火行禮問好,培養的挺有禮貌。


    “在下冒昧叨擾,希望不會打攪掌櫃的生意才是。”


    薑星火抱拳微微拱手,語氣溫和地說道。


    陳掌櫃連忙擺手,道:“哎呀這是說的哪裏話,我姓陳,您能光顧敝店,乃敝店莫大的榮幸。”


    薑星火開門見山道:“我是寧國府那邊的,家父囑托我來這邊探探路,做筆生意。”


    陳掌櫃端詳了一番,見薑星火氣度不凡,言談間愈發陪著小心:“能聽出來,您是要做什麽生意?”


    “啪”地一聲,薑星火一展折扇,從容道。


    “車舟勞頓而來,自然是曉得咱們常州府乃是水路樞紐,也是江南五府的貨物集散地,我要做的生意,也非是別的,正是糧食,或者說,稻米。”


    “稻米的價格,我這清楚,正是因為清楚,所以才先來找的你。”


    聽了這話,陳掌櫃自然喜上眉梢,這是來大買賣了。


    不過喜悅歸喜悅,他也沒有放鬆警惕,謹慎地問道:“不知您要買多少米?”


    “第一批,最少兩萬石。”


    “嘶——!”陳掌櫃吸了一口涼氣。


    兩萬石的量,那可真是大單啊。


    要知道常州府每年朝廷收稅征收糧食的量也就六十五萬石左右(洪武二十六年數據)而已,兩萬石糧食,真不是什麽小數目。


    “那敢問您,是準備怎麽接收這些糧食?寧國府那邊,可沒法完全走水路吧。”


    “先走水路,後走陸路,陸路我自有辦法。”


    薑星火收起折扇,凝眸問道:“這筆生意,不知道掌櫃做不做?”


    “若是不做。”


    薑星火抬眼看了看門外,意思很明顯,或許你們這些米店之間有默契,但最多就是糧價方麵的,可我若是出得起價錢,想來沒人不會跟錢過不去,定是搶著賣我的。


    陳掌櫃見狀,也曉得對方是腰囊裏有大把銀錢,自然硬氣,於是換了個角度說道:“江南的情況特殊,今年糧價飛漲,各家米店雖說都有存貨,可兩萬石這麽多,除了我家,怕是還真沒誰能一口氣湊出來,可您要知道,眼下一天一個價,有些買賣,若是再晚一些,恐怕就來不及了。”


    薑星火聞言皺緊了眉毛,似乎並不是很讚同陳掌櫃的觀點。


    陳掌櫃算是完成了談判必要的拉扯,此時抿了口茶水,潤了潤嗓子。


    薑星火的眉頭舒展開來,反而問道。


    “我怎麽知道伱們家有這麽多糧食?”


    “您放心,咱們的糧食絕對不會有任何閃失。”


    陳掌櫃拍胸脯保證道。


    薑星火眉梢微挑,這陳掌櫃似乎有些反應過激了,難道這裏麵有問題?


    “陳掌櫃不用激動,在下正是聽聞陳掌櫃有門路,方才上門的,隻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不看看,總是心裏不踏實。”


    薑星火單刀直入,直截了當地。


    “額……咳咳,您說的這是哪兒的話?我就是一介米商,哪有什麽門路。”


    陳掌櫃嗆得幹咳了兩聲,矢口否認道。


    見了對方這番表現,薑星火嘴角勾勒出嘲弄的弧度:“陳掌櫃,咱們也算是同行,何必瞞我?”


    “這個……我真的沒門路……”陳掌櫃仍舊堅持拒絕。


    薑星火忽然站起身來,居高臨下俯視著對方,“陳掌櫃,我再問你一句,糧食,你到底有沒有門路,給我湊齊了!”


    他雙目微眯,眸子裏迸射出銳利的精芒,讓陳掌櫃心頭猛跳。


    此時,這裏反而成了他的主場。


    陳掌櫃的表情變幻了數番,最終沉聲歎息道。


    “唉,我也不怕告訴你,確實有門路,但這門路,卻不是輕易能讓人看的先交定金,否則我沒法帶你去,這生意也不是我一個人的。”


    “這就對了,不就是定金嘛。”


    薑星火輕笑一聲,徑自從腰間解下來一個沉沉的錢袋。


    陳掌櫃看了一眼,雙眼放光。


    竟然全是金子!沉沉一袋金豆子!


    “您大氣。”


    薑星火淡淡道。


    “記住了,這錢是定金,你貪不了,否則後果你承擔不起。”


    “我明白!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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