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文麗沒有回答,而是從懷裏掏出了一份奏疏,是用標準的楷體漢字寫的,安南的貴族漢化程度很高,日常行文和對話與大明並無太大區別。


    薑星火翻開奏疏,細細看了看。


    “臣世事安南陳氏,祖父皆為執政大夫,死於國事,臣母實陳氏近族,故臣自少侍國王,受爵五品,後隸武節侯陳渴真為裨將,洪武三十二年,代渴真領兵出東海禦寇。


    而奸臣黎氏(胡氏改姓前)父子弒主篡位,屠害忠臣,滅族者以百十數,臣兄弟妻女亦被收戮,遣人捕臣欲加殖瞌,臣聞事變棄車遁逃,轉入山林深居窮僻,與蠻獠猿獄雜處,耿耿忠誠,鬱抑無告。


    近聞皇上入登大寶,統正萬方,思欲瀝膽披肝,請滅此賊,履險乘危,得至境上,與商人負任抵冒而出。今年四月,始至思明,官司接送,幸睹天日。


    臣切惟奸臣黎季乃故經略使黎國耄之子,世事陳氏,叨竊寵榮,乃其子蒼亦泰貴任,一旦得誌,遂成殺奪,改姓名胡一元,子日胡查,懵號改元,不恭朝命,肆虐下民,百姓銜冤,呼天叩地,忠臣良士,疾首痛心。


    臣義激於中,妄於天德,願廣一視之仁,哀無辜之眾,興吊伐之師,隆繼絕之義,臣得負弩矢前進,導揚天威,忠義之徒必當雲合響應,禽滅此賊蕩除奸凶,複立陳氏子孫,使主此土。則區區遠夷仰戴,聖德恭修職貢,永作外藩。


    臣不才,竊效申包胥為人,敢以死請,伏望陛下哀矜。”


    文章不錯,該介紹的都介紹了,該吹捧的也都吹捧了,但似乎也就僅此而已了。


    “所以,你想說什麽?”掂量著奏疏,薑星火問道。


    裴文麗指著奏疏上的“複立陳氏子孫”幾個字,用極低的聲音問道:“國師不覺得,這個突然出現的安南王孫【陳天平】太巧了嗎?”


    薑星火的眼眸緊緊地盯著裴文麗。


    “你到底想說什麽?”


    裴文麗歎了口氣,苦澀地說道:“事已至此,也沒什麽好隱瞞的了。”


    “這個【陳天平】根本不是什麽我們安南國的王孫,他的真名叫做阮康,是陳元輝的家奴,在光泰年間曾經跟著陳元輝投降過占城國,如今瞧準了大明或許是有意興兵安南,所以來到大明,自稱是我安南藝宗的兒子,改名陳天平,請大明興兵幫他複仇。”


    電光火石之間,薑星火脫口而出。


    “所以他是占城國派來的人?而你們父子,今日大約是看到他前往占城國使團的住地,點破或是窺破了他的身份,占城國使團的人方才想殺人滅口?”


    裴文麗苦笑道:“正是如此。”


    好一出大戲!


    在大明眼裏,占城一直是被安南欺負的小國,跟總跟大明作對的安南不同,天然地對占城具有同情心,所以得到了占城朝貢使團被安南劫掠後重新派遣使團來大明的消息,朱棣甚至單獨找了薑星火,讓他來辦理此事。


    但誰知道,占城竟是不折不扣地扮豬吃老虎!


    如果真是這般事實,那麽恐怕占城朝貢使團在安南的“被劫掠”,也就大有說法了。


    至於占城扶持【陳天平】這個傀儡,試圖藉助大明的手來削弱安南,做的更是無聲無息,或者說此人一定是有些什麽能被占城拿捏的地方,而來到了大明,又或許與占城使團在一些事情上產生了爭執,不然不會讓裴伯耆看到。


    薑星火把事情大概捋清楚了:“而你父親裴伯耆之所以要指名道姓地單獨見我,就是因為陛下遲遲不肯見你們,而禮部的官員根本不會管你們之前的恩怨,且極容易走漏風聲,所以聽了我的名號,便想試試把這個秘密告知於我。”


    “國師大人果然如傳說中那般聰敏駿達,什麽都瞞不過您。”


    雖然一切邏輯都說得通了,但薑星火卻並未放鬆警惕。


    薑星火看著裴文麗,問道:“那麽,你和你父親,想要從大明這裏得到些什麽?申包胥這種古之忠臣當然有,但你們二人卻未必是。”


    裴文麗的眼眸中仿佛升起了一團熾熱的火焰,他看向薑星火,說道:“我父親是安南有名的將領,在陳渴真麾下征戰多年,安南軍界有無數陳將軍的舊部和我父親的同僚,我們需要大明的幫助重返安南,向屠戮了我們全家的胡氏報仇,並且讓我們的家族成為安南的朱門望族!”


    裴文麗沒有說的太露骨,但薑星火聽懂了。


    他想讓裴氏,成為胡氏那樣擁兵自重的權臣家族,而安南,一直以來都有權臣家族篡位的傳統,頗為類似司馬家代曹。


    薑星火點了點頭,說道:“如果你的父親能醒過來,能給大明的軍隊好好帶路,幫助大明順利攻入安南,你們想要得到的都不過是大明順手為之罷了對了,看你像是個儒生,可是進過學的?”


    “自然進過,在下仰慕王化,處處以中原禮儀要求自己。”


    “喔,那你來大明,可曾聽說過解縉解侍讀?”


    裴文麗的眉宇間閃過一絲驚喜:“自然聽過,這是大明第一才子,心向往之,可惜並未有機會見一麵。”


    “沒關係,我會給你引薦的,最近解侍讀缺一個朋友,有事情你可以跟他多聊聊。”


    看著臉上難掩喜色的裴文麗,薑星火在心底搖了搖頭,還是太年輕。


    走出角落,薑星火招來王斌。


    “把安南王孫【陳天平】和占城國的使團解除武裝,都帶過來。”


    第378章 反轉


    “沒錯,國師大人,他就是假冒的安南王孫!”


    被裴文麗指控疑似偽裝成安南王孫的陳天平,在被甲士押上來的時候,第一句話就給眾人整不會了。


    “國師大人,他們根本不是裴伯耆父子!”陳天平仰著下巴對著薑星火說道。


    “裴伯耆父子早就被胡氏所殺,他們是胡氏派來冒名頂替的間諜!”


    什麽叫冒名頂替?什麽叫裴伯耆父子都死了?那眼前的人又是誰?


    聽到他的話之後,原本第一時間還以為是自己耳朵出問題的眾人,隨後頓時嘩然起來。


    兩極反轉不過如此。


    裴文麗說陳天平是假王孫,是占城國的間諜,而陳天平直接說裴伯耆、裴文麗父子都是假的,是安南國胡氏的間諜。


    而且陳天平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臉色非常鎮定。


    沒有半點驚慌失措的表情,更加沒有任何畏懼、害怕、憤怒、不甘之類的情緒。


    這種淡然的氣質,讓人不得不懷疑他莫不是真的安南王孫?


    “胡說!他才是假的!”


    當裴文麗再次當場指責他為假王孫的時候,陳天平卻忽然一動,頓時被甲士按住。


    “你要做什麽?”兩側甲士的手已經按在了刀柄上。


    陳天平扭了扭頭,說道:“我懷裏有一封信,可以證明。”


    見國師點了頭,身旁一位甲士伸手,從陳天平的懷裏把一封信拿了出來。


    陳天平冷靜地說道:“這封信乃是裴將軍在遇難前親筆寫給我的,你們看過便知道了!若是還不信,也不妨等這個假的裴伯耆醒了,讓他寫一遍對一對筆跡。”


    侍從甲士將這封信遞到薑星火身前,薑星火並沒有接過,也沒有急著讓甲士拆開信封,他望著陳天平,問道:“我們沒人見過你所謂‘真的裴伯耆’的字跡,如何證偽?”


    話雖這麽說,但薑星火的眼睛卻一直盯著裴文麗的神情。


    剛才裴文麗給了他一封裴伯耆寫給永樂帝的奏疏,當然了,這封奏疏是無法用來證偽的,因為裴文麗完全可以說是其父交由他代筆的,看起來字跡也確實是在書法上下過功夫的人所寫的。


    從兩人的情形來看,明顯是其父裴伯耆是個將軍,而裴文麗是學文的,所以給大明帝國皇帝的奏疏,交由兒子代筆寫的工整漂亮點,完全說得通。


    裴文麗的神情也沒有明顯的變化。


    這確實很難辦,因為無論怎麽驗證,隻要有一方不能準確證實,那另外一方的筆跡就證明不了絕對是錯的。


    但陳天平卻依舊顯得非常鎮定,微笑回答:“如果這封書信不是裴將軍所寫,那麽我為什麽還會留下這封信?我自己又何必費盡心思,偽造裴將軍所寫的信呢?既然我敢拿出來,那自然是有足夠把握可以證明自己的清白。”


    “如何證明?”


    “大明太祖高皇帝晚年時,曾往我安南國內索求火者(小宦官)、僧人、按摩女(字麵意思),數年後將僧人和按摩女都放還回了安南,但留下了一些火者作為內官,我聽說沒回來的人裏麵便有阮算、吳信、阮宗道、徐個(ge四聲,讀音通‘個’)這四人,他們以前是幫助安南王批閱奏折的,若是他們還活著,定然能在宮中找到,也一定見過裴將軍的字跡。”


    陳天平這番話,聽起來合情合理。


    但是,他的表情和神態太淡定了。


    這種淡定,讓人不由得感覺有些詭異。


    “伱們可以不信我,隻是……”


    陳天平頓了頓,語氣變得冰冷無比:“若是信了這假冒的裴伯耆父子的一派胡言,恐怕就是親者痛仇者快的結局了。”


    陳天平緊緊地盯著裴文麗,語調越來越高亢,同時帶起了些許威脅的意味,顯露出他的強勢姿態。


    而且,從始至終,他都沒有表現出半分驚恐和慌亂的神情。


    明明都是在大明地盤的訪客,說白了便是跟階下囚也差不多,然而他就像是掌握著主動權的獵人,在姿態上似乎完全掌控著別人的命運。


    不管怎樣,陳天平表現出了一個王族該有的氣度和儀態。


    薑星火靜靜地看著他,眼眸中閃現出一絲玩味。


    “先去稟報給陛下,然後在宮裏找到這四個宦官。”


    “喏!”王斌領命而去。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馬蹄聲,卻是在家停職抱孩子的錦衣衛指揮使紀綱,被臨時叫了過來,負責處理這件重大的番邦事務。


    緊接著,目前禮部的最高長官左侍郎王景,也放了下手中關於【太祖忌日】的籌備事項,帶著直接管理會同館的鴻臚寺少卿郇旃來到了現場。


    顯然,這樁惡性傷人事件已經鬧大了。


    占城國的使團,捅傷了來投奔大明的安南將軍,無疑是將這件事的性質,又上升了一個高度。


    但是來到現場的雙方,明顯對事件的處理權,有了不同的認知。


    王景,之前已經出場過,便是那位所寫文章高深雄健,深得古人文風精髓,被讚譽為“上繼屈宋,下並班馬”的大文豪,今年已經是六十六歲高齡了。


    很遺憾,如果非要用非此即彼的方式來劃分的話,此人是個不折不扣的保守派,而且是領頭一批裏的那種,畢竟是古文學派的第一人,堅持的就是“古勝於今”,是不可能讚同革新變法的。


    而且老頭資曆太深,跟卓敬相仿,雖然不是尚書銜,但也是大明頂級的資曆大員,根本不懼怕薑星火。


    至於他帶過來的鴻臚寺少卿郇旃,是跟楊榮、金幼孜同為建文二年那一屆的進士,如今才三十四歲,卻已經是從五品,遠遠甩開了所有同期進士一大截。


    當然不是因為郇旃非常優秀,而是因為他早早拜了個好碼頭,之前他是禮科右給事中嗯,看到禮科,其實答案就不言而喻了,正是這位禮部左侍郎王景的門徒,所以也被王景提拔到了實際歸禮部管轄,但責任主官要掛鴻臚寺少卿銜的這裏,負責接待番邦使者和朝貢相關事宜,有權有錢,是禮部難得的油水衙門,一直被王景把持,李至剛根本插不進去手。


    而錦衣衛指揮使紀綱,栽了個大跟頭以後,不複過去驟登高位的囂張氣焰,此時跟在薑星火屁股後麵,倒是恭順地跟個小綿羊似的,一口一個“國師大人”的叫著,自己也不做主,全憑薑星火吩咐,顯然是不打算做決策背鍋了。


    “慢!”


    就在薑星火護衛打算當眾念那封信的時候,一聲斷喝響起。


    鴻臚寺少卿郇旃已經站了出來,攔在了眾人的麵前。


    見薑星火麵色不愉,紀綱扶著繡春刀皺眉看了他一眼,冷冷道:“郇少卿有事?”


    郇旃的神情顯得很誠懇,道:“不論是裴伯耆還是陳天平,都是歸我們管理,如今出現了流血衝突,自然要我們來處理。”


    郇旃這句話說得很堅決,而且他的臉上充滿了真摯,看不出一丁點虛假的意味,仿佛這本來就是他應該說的。


    顯然,這些話是郇旃替他的恩主王景說的。


    意思也很明顯,就是警告薑星火不要越界,現在禮部尚書李至剛被下獄,那就是他左侍郎王景暫代部務,這是禮部的事情,薑星火不要隨便插手。


    但薑星火怎麽會慣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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