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牆角是不好的,小子。”


    薑星火從轉角的牆後拎起了於謙。


    “師父你怎麽知道的?”於謙很詫異,他覺得自己已經藏得夠隱蔽了。


    “特工的記憶暫時蘇醒了。”


    “剛才的話,也是對我說的嗎?”


    “你可以這麽理解。”


    “那我似乎又明白了人生的意義。”


    兩個人一路來到了飯廳。


    飯廳裏此時多了一個人,曹國公府的管家曹阿福。


    看著圓滾滾的曹阿福,薑星火還沒開口,對方就已經點頭哈腰地先作揖了,隨後遞上來一張李景隆的手書請柬。


    “國師大人,我家國公爺請您飯後賞光遊莫愁湖,還是那艘畫舫,就停在秦淮河的碼頭。”


    李景隆沒說是什麽事,但顯然如果沒有重要事情,他是不會在這個時候找自己的,哪有那麽多閑心遊山玩水。


    “好,告訴曹國公,我會去。”


    ——————


    傍晚,秦淮河上。


    夕陽如血染紅了河麵,波光粼粼的水波中,畫舫緩緩行駛在上麵,遠處的煙柳依依,岸邊的燈籠散發著柔和而溫馨的光芒。


    一陣微風吹拂過來,掀起了紗簾。


    薑星火坐在軟榻上,身前擺放著幾碟精致糕點,旁邊還有茶水、美酒。


    畫舫的窗戶被推開了些許,微醺的夜風灌了進來。


    “國師……”


    這時候,小丫鬟端著茶盤走了進來,臉頰帶笑,說道:“奴婢剛沏好的花茶。”


    薑星火轉頭看去,隻見丫鬟長得眉清目秀,身材纖細苗條,她將茶盤放置到桌案之上,隨即挽起袖子露出雪白的胳膊,又拿了把扇子為薑星火打扇。


    “不必了,曹國公呢?”


    薑星火沒喝茶,眼眸掃了一圈四周。


    “曹國公因為些事情耽擱了,還請國師稍等。”小丫鬟輕聲說道。


    聞言,薑星火點了點頭,也就閉口不談,繼續透過窗戶望著外麵。


    不多時,李景隆方才匆匆趕來。


    “怎麽,聽說又迷上抬銃了?今個兒剛從山裏回來?”


    李景隆現在不僅玩薑星火送給他的手銃,還從兵仗局搞了一把抬銃,就是飛鷹衛空戰用的那東西,足足六尺長,拉了膛線,有準頭、威力大,一銃打死虎豹都是等閑,很快就成了李景隆的心頭好。


    將軍們在一起無非就是喝酒吃肉,亦或是外出遊獵,別人還用弓,李景隆直接上抬銃,架在原地指哪打哪,比床弩移動方便多了也輕巧多了,委實是大大地風光了一番。


    “哪還有那心情。”


    李景隆苦笑了一聲道:“遇上麻煩事了。”


    “這倒是奇了,百官之首曹國公麵前還有麻煩事?”


    麵對薑星火的調笑,李景隆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說了出來。


    “我有一個朋友.”


    好吧,李景隆倒還真不是無中生友,他這個朋友薑星火也聽說過,日本的“九州島王”今川了俊,搞外交的一把好手,難得的“知明派”。


    今川了俊確實遇到了一些麻煩。


    “你說跟著日本使團的日本商人帶來的貨物,由於沒有朝貢關係現在禮部不給批文,所以這些貨物都是不合法的,南京城內的商人也沒法收?”


    “對。”


    李景隆點了點頭,道:“禮部現在是卓敬當尚書,宋禮當右侍郎,能不能想想辦法通融一下?”


    “你的意思是,這件事情是左侍郎王景從中作梗。”


    薑星火喝了口花茶,若有所思。


    “不知道他發什麽瘋,我與他往日無怨近日無讎,何必在這種事情上拿捏我?可惜文官的事情,我倒也不好插手。”李景隆歎道。


    薑星火說道:“衝我來的。”


    “嗯?”李景隆微微一怔。


    見李景隆這樣,薑星火反而問道:


    “真不知道假不知道?”


    “真不知道。”


    見李景隆確實不知情,薑星火把之前在“占城使團傷人案”中跟王景結下的梁子告訴了他。


    李景隆聽到薑星火駁了王景的麵子,讓他現了個大眼,而且王景的門生鴻臚寺少卿郇旃也被降職到了國子監當司業後,一時也有些無奈。


    不過李景隆倒也不好說些什麽,畢竟薑星火幫了他太多,他能重回大明帝國的核心決策層,沒有薑星火的幫忙是不可能的,他不可能因為這點小事去埋怨薑星火。


    而且之前他被派到日本的時候,那時候可沒人幫他說過話,所以現在他除了站變法派也沒有別的選擇。


    這點小風浪又不是什麽滔天大浪,李景隆覺得還是很好應付的。


    “不過這樣說來,事情確實沒那麽簡單,王景又不是傻子,他既然敢發難,不會想不到卓敬作為禮部尚書有權力越過他審批”


    薑星火跟著分析道:


    “批了肯定是要被人抓住把柄的,王景這是在等我們讓卓敬來批,如果能把卓敬拽下來,王景就能升禮部尚書,這恐怕才是他的目的。”


    李景隆沉吟道:“不如我直接去會會他,不讓卓敬出麵。”


    “別急,先喝杯茶。”


    薑星火攔住了他,道:“而且既然他是針對我來的,自然也有針對我的辦法我其實顧慮的不是王景。”


    “你的意思是?”


    李景隆似乎想到了什麽,眉宇間閃過了一絲驚色,眼瞼都不由地跳動了幾下。


    薑星火蘸著茶水,用手指在李景隆手心寫了幾個字。


    “飛鷹衛的事情還是做的犯了忌諱。”


    “正常,換我心裏也紮刺,覺都睡不好,怕天上跳傘下來幾個人半夜行刺或者直接火油罐砸下來了。”


    “所以王景這麽有底氣?”


    “不見得真,隻是一種猜測。”


    “那你說會不會.”


    “不會的,隻是製衡、敲打,該怎麽樣還怎麽樣,最多過程曲折點,不然一方力量越來越大,仲裁者豈不就坐不穩當了?咱們靜觀其變便是。”


    李景隆遲疑道:“這樣好嗎?”


    薑星火“嘿”了一聲,一時間也覺得有些沒意思,不過他也不是小孩子,自然明白一啄一飲皆有因果,自己既然做了,別管是出於什麽動機,那都必然要承擔相應的後果。


    “當然不好,隻不過是當縮頭烏龜罷了。”


    “不是,我怕他把氣撒到你身上,畢竟你是為我立功才惹出的禍端。”李景隆認真地說道。


    薑星火翻了翻白眼,道:“你放心吧,保證沒問題。”


    李景隆搖了搖頭,還想再勸,卻聽見外麵傳來動靜緊接著一名中年男子走了進來。


    這名中年男子穿著武士服,腰間佩戴著長短刀,相貌英俊,氣質儒雅,但神色陰沉,一隻胳膊還包紮了白布,正是今川了俊。


    今川了俊把武士刀交給守衛在門口的家將曹阿大,隨後對著薑星火恭敬地作揖。


    “見過大明國師大人。”


    “今川君,久仰。”


    對於這位願意主動當帶路黨,主動當買辦,隻為重回“九州島王”寶座的今川了俊,薑星火還是很欣賞的。


    “中國有句老話,叫做識時務者、為俊傑,在我看來,今川君就是這樣的俊傑。”


    “不敢當,慚愧!”


    “阿大,開船吧。”


    今川了俊謙遜了幾句,話鋒一轉,又談到了隨使團前來的日本商人所攜帶的貨物上麵。


    今川了俊的壓力當然也很大,因為在日本,商人的地位跟在大明截然不同,是獨立於權貴階層之外的,日本的守護大名乃至幕府將軍,無論是打仗還是日常開支,錢不夠了都要向商人借貸,而且還是抵押貸,利差還不低的那種日本的商人都很有勢力,也有自己的武裝,很多倭寇團體就是四國島各藩國的大商人,尤其是大海商在背後支持的,跟僧侶同為日本的上流階層之一,都是那種一手抓著刀把子一手抓著錢袋子的。


    所以,這些日本商人遠道而來,帶了貨物賣不出去,損失了利益倒還是小事,最重要的是,會動搖他們關於大明與日本之間自由貿易的信心。


    在這種時候,信心比佐渡金山裏的金子還珍貴。


    事實上,這件事情絕不僅僅是“一些貨物”的問題。


    廟堂上的事,能拿來做文章的,沒有小事,芝麻大的小事,放到顯微鏡下被人看,也是大事,更何況這件事本來就很大。


    “這對於日本的商人來說,直接反應了大明官方對於自由貿易的態度,如果大明和日本之間不能正常進行自由貿易,恐怕後果會很嚴重,國師大人您知道我指的是什麽。”


    今川了俊沒有誇大其詞,他本人和薑星火在鬆江棉紡織品獨家專賣權方麵的交易泡湯是另一碼事,更直接後果就是倭寇的再次泛濫。


    薑星火前世的曆史已經充分證明了,不管是現在的大明還是未來的“我大清”,越是閉關鎖國,走私和海盜行為就越猖獗,並且屢禁不止,哪怕有戚繼光、林則徐這樣的名將名臣都無法徹底阻止,而且極容易反彈。


    大明從洪武朝就是開始靠設置沿海衛所打擊倭寇,結果有用嗎?還不是整個海岸線都被反複襲擾。


    而倭寇的主力其實根本不是日本人,而是大明沿海的百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不讓他們吃海,不讓他們捕魚和貿易,他們是活不下去的,這才是問題的結症所在。


    “對於你們日本方麵是這樣,而對於我們,麻煩還遠不止於此。”


    薑星火和李景隆相視苦笑。


    在對馬、壹岐兩島進行的明日非武裝自由貿易區,是大明對外貿易新模式的試驗點,而這種試驗,其實是在為了給後續的朝鮮、安南等國複製同樣的模式進行鋪路,直接關乎到了薑星火為大明製定的整套對外戰略的正循環。


    而跟著今川了俊來大明的,可都是日本方麵支持自由貿易的大商人。


    如果不讓這些日本商人賣貨物,第一次興衝衝地來大明他們就賠本了,會是什麽後果?


    大明這邊就沒啥商業信譽可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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