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幼孜微微驚訝,顯然是沒料到薑星火會拒絕這樣的機會。


    薑星火問道:“你覺得,鹽作為商品,能賣到安南、占城等國嗎?”


    “自然是不可能的。”金幼孜回答的斬釘截鐵,安南國和占城國自己就靠海,或者說,南洋的國家基本都靠海,怎麽可能賣出去。


    “對,既然外貿不可能,那兩廣的百姓要吃鹽,如果從百姓的角度,是廣西和廣東兩個產銷區有利,還是一個產銷區有利?”


    “這……”


    金幼孜啞口無言。


    他不傻,薑星火這句話的意思,簡直是直白到赤裸裸了——如果是一個產銷區,那麽老百姓手中的鹽巴,隻會越買越貴,而那些有權勢的鹽商,則是能賣出更高的價錢。


    而如果兩個產銷區,在私鹽市場的平衡下,老百姓反而能吃到更便宜的鹽。


    道理很簡單,譬如我是廣西的百姓,那廣西官鹽價格比廣東運來的“私鹽”價格還高,我幹嘛吃官鹽?


    “而且,廣東是產鹽大戶,僅次於兩淮,如果產銷區統一,那麽廣東的鹽,你覺得是會便宜還是貴?”


    答案很簡單,一定會貴,因為廣西產鹽少,如果兩廣產銷區統一,鹽價壁壘不存在,那麽廣東的鹽一定會流入廣西,而廣西多崇山峻嶺,運費是一定要算到鹽價裏麵的。


    所以,產銷區不統一的時候,廣西的老百姓能吃到便宜的廣東“私鹽”;而產銷區統一的時候,廣西老百姓的食鹽成本反而上升了,因為他沒有其他“私鹽”可以選擇了,而廣東也一樣,原本便宜的鹽價,會隨著產銷區統一,提高到與廣西同步的標準。


    按照大明鹽務係統裏的貓膩和朝廷中樞對兩廣的鞭長莫及,統一兩廣鹽產銷區的操作,看起來能提高鹽稅,最後操作下來,實際上的結果,大概率是粵商賺的盆滿缽滿,而百姓的食鹽成本極大上升,最後朝廷還不見得收上來多少鹽稅。


    拿對伱們有利的東西,來給我賣好?


    也不曉得是黃福和陳洽沒察覺出來,還是自身也出了問題,眼下薑星火是無從考證了。


    “國師考慮周全,下官佩服。”


    金幼孜恭敬的拱了拱手,說道。


    “煩請金少卿把這件事與黃尚書和陳侍郎說清楚,兩廣鹽產銷區統一,隻是朝廷為了安南戰事的臨時舉措,不可成為定例,鹽法改革時對此亦不可考慮至於湘南和閩南的淮粵之爭,到時我自有處置。”薑星火沉吟片刻,措辭嚴謹地說道。


    隨後薑星火又問道。


    “鹽法的事情說完了,海禁方麵變革《大明律》的條例,審法寺這邊,有什麽疑慮嗎?”


    海禁這個事情,具體政策成因,之前薑星火在【奉天殿廷辯】的時候,是分析過的。


    但海禁嘛,不僅僅是老朱那一句“寸板不許下海”這麽簡單。


    老朱在法律層麵上,明文規定的是“若奸豪勢要及軍民人等,擅造三桅以上違式大船,將帶違禁貨物下海,前往番國買賣,潛通海賊,同謀結聚,及為向導劫掠良民者,正犯比照己行律處斬,仍梟首示眾,全家發邊衛充軍。其打造前項海船,賣與夷人圖利者,比照將應禁軍器下海者,因而走泄軍情律,為首者處斬,為從者發邊充軍;敢有私下諸番互市者,必置之重法,凡番香、番貨皆不許販鬻,其現有者限以三月銷盡”。


    可老朱如今畢竟在鍾山裏麵埋著呢,不管薑星火和金幼孜怎麽修改《大明律》體係,他都沒法揭棺而起,所以光是改法律,其實是很簡單的一件事,複雜的是另外兩個問題。


    “遷海的事情國師打算怎麽辦?這不是審法寺改一下《大明律》就能解決的。”


    金幼孜倒是實話實說,薑星火也清楚,對方說的沒錯。


    遷海問題,明朝沒有清朝那麽變態,政策執行上屬於是針對性內遷,老朱的實際行動是洪武十九年廢昌國縣,洪武二十年將舟山島城區居民和其他四十六個島嶼的居民徙遷內陸,以此執行海禁,對抗倭寇和退到海外島嶼的反明勢力殘部。


    本來,老朱期望海禁政策對海防的鞏固能起到決定性作用,但是就像他的其他很多政策一樣,最後的結果,都是事與願違.


    事實上,遷海政策所實施的直接對象是沿海百姓而不是海上反明勢力,所以不僅不能成為海防的有效手段,甚至在沿海地區嚴重地激化了矛盾,這是因為沿海地區人民依海而生,靠海而活,或從事漁業生產,或從事海上貿易,說白了就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嘛,你老朱堵了沿海地區百姓的正常謀生之路,那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沒有人起來反抗才有鬼了。


    對於老朱的遷海政策,百姓的反抗方式有兩種。


    第一,潤。


    潤,很簡單,那就是開船帶著全家往南洋各國跑,甭管是安南、占城、呂宋,還是爪哇能跑到哪算哪,這也是海賊王陳祖義能發家的原因,舊港那十好幾萬的漢人哪來的?所謂“國初兩廣、漳州等郡不逞之徒,逃海為生者動輒以萬計”,便是如此了。


    第二嘛,就是搶。


    這個在薑星火前世的曆史上,明末的顧炎武先生說的很清楚了,“海濱民眾,生理無路,兼以饑饉薦臻,窮民往往入海從盜,嘯集亡命,而海禁一嚴,無所得食,則轉掠海濱”。


    薑星火說道:“遷海問題暫時先擱置,先把海禁解除掉,海禁是大問題,遷海是小問題。”


    金幼孜點點頭,是小問題,但是個麻煩的“小問題”。


    “在遷海問題上,還要考慮之前洪武朝廢棄的行政區,是要重新遷回原址,還是維持現狀?”


    “是這個道理,一時半會是定奪不下來的。”


    薑星火苦笑道:“這裏麵涉及的東西很多,並非一廂情願地就覺得,遷回去就是好的.洪武朝遷了一大堆縣鎮,都弄回去,房屋怎麽弄?這麽多年大部分可能都住不了了。”


    “除了房屋,麻煩事還有一大堆,現住址的田土怎麽處理?不在這裏住,那肯定就無法繼續擁有了;遷回去如何供給資源?這些可都是在海島上,短時間又無法自給自足,人口數量多了,要無償養一兩年,對地方官府是個極大的負擔.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當然了,不遷也可以,不遷就這麽麻煩都沒了,但百姓裏,肯定也是有思念故鄉,打算重新以海為業的,而且定然為數不少。”


    金幼孜也補充道:“除此以外,離開大明的百姓,要不要重新接納、戶籍怎麽處理,這都是事情,因為不可忽視的事實是.一旦放棄遷海政策並且接納回國的人,這些人裏麵,肯定是有手上沾血的,而且極難辨別,這些人都是不穩定因素。”


    “是這個道理,所以我說先在法律層麵上開海禁,遷海的事情,慢慢來。”


    這些所謂的小問題都要考慮周全,而不是光修改一個法律就完事,而眼下,也確實沒有太好的解決辦法。


    沿海百姓的回遷問題,以及出國百姓的回歸問題,跟海禁這個大原則比起來,其實都不是個事。


    隻要解決海禁在法律層麵上的困擾,把海外貿易發展起來,關稅收上來,那麽其實很多事情,都可以慢慢解決。


    金幼孜說道:“跟遷海比起來,市舶司的問題反而簡單一些。”


    市舶司,是宋、元、明在各海港設立的管理海上對外貿易的衙門,相當於現代的海關,隻不過職責還要更多一些,在南宋和元朝,市舶司達到了巔峰時期。


    薑星火想要重新搞海上貿易,收關稅,市舶司是必須重建的。


    在宋朝,市舶司的職責主要包括三個方麵。


    出海許可:根據商人所申報的貨物以及船上人員及要去的地點,發給公憑,即出海許可證。


    海上檢查:派人上船抽查,防止夾帶兵器、錢財、女人、逃亡軍人等。


    抽取關稅:對回港船舶進出口的貨物實行抽分製度,即將貨物分成粗細兩色,按一定比例抽取若幹份,這實際上是一種實物形式的市舶稅,所抽貨物要解赴京城,而抽稅後的貨物市舶司會發給公憑,允許運銷往他處。


    南宋時期,市舶司的關稅占到了全國財政收入的15%,而元朝時期比例還要更高一些,一度達到了20%以上,被稱為“軍國所資”,這裏麵的主要原因倒不是蒙古人更會經營,而是因為蒙古四大汗國基本統治了整個亞洲,從西亞的阿拉伯地區到東亞的元朝,蒙古人和色目人的商隊才能往來不絕。


    而老朱在洪武三年罷太倉黃渡市舶司,洪武七年下令撤銷曆史悠久,自唐朝以來就存在的福建泉州、浙江明州、廣東廣州三市舶司,洪武二十三年老朱再次發布《禁外藩交通令》,洪武二十七年為徹底取締海外貿易,老朱下令一律禁止民間使用及買賣舶來的番香、番貨等甚至老朱到了臨死之前的洪武三十年,都不忘再次發布命令,禁止百姓下海。


    所謂“念念不忘,必有回響”,大約就是如此了。


    “重開市舶司,在法律層麵上,確定市舶司是朝廷官方的關稅機構,至於相應的條例,現在已經擬出來了,回頭交由內閣給陛下審定後,會轉到審法寺。”


    薑星火的回答很正式,這就是走流程的事情。


    而既然是給朱棣搞錢,那內閣和審法寺,其實都沒有卡著的理由,必須從速從快處理好。


    “好。”


    兩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另外。”


    金幼孜想了想,還是問道:“京察的事情,外麵傳的沸沸揚揚,吏部和內閣都這是私人的事情,下官特意前來向您求證外麵傳的這一切,是否屬實?”


    考成法本身就搞的文官們怨聲載道跟給宗室發錢的考核不同,宗室隻要少養豬,多參與下西洋,指標就上去了,而文官們麵臨的實際場景要複雜得多,雖然薑星火在swot版考成法上設置了末位淘汰的緩衝期,但對於官員們來說,無疑還是一件很殘酷的事情。


    別說他們的好日子建文朝,就是老朱屠刀一揮人頭滾滾,需要帶著刑枷辦公的洪武朝,也沒有末位淘汰這個說法啊。


    砍腦袋是隨機掉落,丟官位可是肉眼可見。


    再加上重新啟動的京察,分了吏部的權勢,無疑是更得罪人了。


    薑星火又不會被人給買通.京察的時候,一定會秉公處理,到時候誰心慌誰知道。


    所以,京城各部寺衙門裏有些流言蜚語,實在是再正常不過,若是沒有這些,反而沒那味兒了。


    “你覺得呢?”


    薑星火挑眉,不置可否地反問道。


    金幼孜苦笑著搖搖頭,道:“哪裏敢亂猜呢,國師您一心為國,下官怎麽可能懷疑您?下官隻是擔心,這個消息如果不加控製的傳揚出去,恐怕會有損您清譽。”


    “清者自清。”


    這個問題怎麽回答都不好,而薑星火不想跟金幼孜交淺言深,所以隻回答了這麽一句。


    因為之前關於鹽法和海禁,屬於公務討論範疇,這個就不屬於了,薑星火沒義務回答他落下什麽話柄,雖然薑星火不在乎,但這種事情能免則免,日後能給自己少很多隱患。


    事實上,清者自清當然是場麵話,這世界上幾乎就沒有“清者自清”這回事,而在朝廷做事,在大多數情況,都是被潑了髒水,又得幹髒活,也就無所謂髒水了。


    審法寺的權限是有限的,封建時代指望什麽立法自主?有些東西金幼孜能做主,而大部分涉及到朱棣利益的,肯定是唯命是從。


    薑星火把桌上的草稿遞給金幼孜,轉移話題說道:“這是保險相關的,新事物,都得走立法程序,金少卿先看看,稍後我讓大明銀行跟錢莊談一談,不管是老百姓的商業保險,還是海外貿易相關的商品保險,都是切實利國利民的跟日本、朝鮮、安南、占城等國簽訂的貿易契約裏,基本都有保險相關的條目,所以還要快點推下去。”


    金幼孜靠在椅背上,認真地看了過去。


    半晌過後,放下手中的草稿,應承道:“這是自然,既然是涉及到海貿,陛下也是極為重視的,國師放心吧,保險業的立法擬定隻要行文過來,審法寺這邊沒問題,一定會迅速辦理。”


    如此一來,鹽法、海禁、京察、保險法,算是能談得都談完了至於衙門的采購權問題,這個薑星火已經直接以密折的形式交給了朱棣,想來如果朱棣覺得有必要改,那就會有所動作的。


    金幼孜告辭離去,而沒過多久,另一個客人就來了。


    一個似乎不該出現在這裏的客人。


    “三皇子殿下?”


    看著一身鬥牛服,腰帶上懸著金瓜錘的朱高燧,薑星火有些疑惑。


    而在朱高燧閉緊了門窗後,薑星火更加疑惑了。


    他壓低聲音問道:“可是呂宋的事情?鄭和的船隊應該剛從安南清化港出發,還需要一段時間抵達呂宋進行探索。”


    “不是。”


    朱高燧煩躁地搖了搖頭,這有些出乎薑星火的預料,他以為對方是來問海外封藩的進度的。


    呂宋,跟安南、大明,構成了一個等腰三角形,所以大明有了頭和左邊以後,控製呂宋已經非常輕鬆了。


    “那是要傳旨?”


    一般朱高燧來單獨見薑星火,那一定是被朱棣隨手派了傳旨的任務。


    “也不是。”


    朱高燧也不兜圈子,直接說道:“上次郇旃的事情,那時候我說過,我有個線人。”


    “對。”薑星火回憶片刻,想起來了這件事。


    當時是朱高燧的線人被郇旃約出來吃飯,但是反手就把郇旃給賣了,薑星火隻知道這件事,但這個線人具體是誰,朱高燧當時並沒說。


    “刑科的給事中曹潤。”


    朱高燧撓了撓頭發:“他向我舉報了一條線索,很麻煩的線索,刑部內部的采購問題,現在隻有我知道,我不知道應不應該捅出來。”


    刑部?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明國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西湖遇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西湖遇雨並收藏大明國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