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的還不好說,若單是紙劄,倒是有個辦法。”姚廣孝撫須笑道。


    “快快說來。”薑星火眼眸一亮,有個能幫他分擔壓力、思考對策的人,真是讓他輕鬆了不少。


    “紙劄從民間購買,其實可以改為囚犯和訴訟人納紙。”


    “囚犯和訴訟人納紙?”


    姚廣孝微微頷首道:“正是如此,與其讓各部寺去委托刑部購買公文用紙,不如讓囚犯和訴訟人直接交納實物,但凡是囚犯,除了逃軍、逃囚、全家押解流放外,都需要交納一定數量的公文用紙實物,訴訟人則是以納紙代替訴訟費用,這樣官府不直接經手和接觸市麵上的價格,而標準定好,官府也不得以不合格等理由拒收。”


    薑星火有些明悟了過來,所以其實就是囚犯的訴訟費和罰款的某種實物體現。


    囚犯和訴訟人納紙這個辦法,首先是減少了非必要起訴的現象,畢竟是有訴訟費的,要是雞毛蒜皮的鄰裏糾紛,那顯然就犯不上了,其次則是這個繳納對象足夠廣泛,隻要官府用紙不是很過分,那靠著這個渠道,即便沒有做實地調研,通過訴訟和囚犯的數據也能推測出來大概是足夠用了,甚至會有富餘。


    事實上,薑星火不知道的是,在明代從永樂時代開始,直到宣德、正統,都是用的這個法子,這個辦法隻是現在還沒出現而已,想來在老和尚心中,已經是早有觸動和謀劃了。


    姚廣孝在紙上寫道“每年春夏秋冬四季,本衙門臵立文簿一扇,輪流掌管,各部追到紙劄,俱送該管部分,附簿明白。著令管太倉庫典吏收貯,每月各部分合用紙劄,赴該部關支應用,餘剩之數,季終該部呈繳本部,出給長單送付內府,該庫交收取獲長單附卷。”


    “就按這麽來辦,如何?”


    “如此甚好。”


    薑星火覺得姚廣孝的辦法確實不錯,也就是各部寺辦公用紙的大頭,由囚犯和訴訟人納紙,而如果實在是不夠用了,那再由刑部出錢,但是這個錢是登記到戶部太倉庫的帳上,然後再去購買,如果有結餘,那就交回來等下一次分配。


    薑星火默默地盤算了一下,手頭諸事繁多,但總體上來講還是亂中有序。


    “保險法的事情我與金幼孜說過了,明天再通過大明銀行的名義,找錢莊業的商人們談一下百姓,尤其是工人們的商業保險,以及外貿商品的保險.市舶司的事情也都得抓緊了。”


    “是的抓緊了,如今在海外貿易方麵,日本、朝鮮、安南、占城,都已經簽訂了貿易契約,往外賣貨物要弄好保險,而進口的時候,也得通過市舶司來收關稅。”姚廣孝讚同道。


    解除海禁、建立商品保險、重開市舶司,這都是一條龍下來的事情。


    “捋一捋現在的幾條線。”


    薑星火直接拿剛才的紙寫著。


    海外貿易:海禁-商品保險-市舶司


    海洋探索:呂宋-馬六甲-天竺


    國內工業:煤炭-新技術研發-全麵工業革命


    社會保障:商業保險-草藥集種-推廣基層醫療


    吏治改革:刑部紙劄-京察-考成法


    財政貨幣:鹽法-稅卒規模化-建立地稅紓解中樞財政壓力


    “六線作戰啊。”


    薑星火長歎了一聲,揉了揉眉心。


    隨著改革變法進程的深入,顯然跟以前橫版過關打boss的模式不一樣了,麵臨的事情可謂是千絲萬縷,不同的線,構成了一張張的大網。


    ——————


    在薑星火發愁時,千裏之外的揚州。


    傍晚時分,天空陰沉,淅瀝瀝的雨水落下。


    解縉站在院子中央,任憑細密的雨水被斜風吹著,澆灌在自己的肩膀上,把他藍色的官袍澆濕。


    “這天兒還真是說下就下,剛才還晴朗的天空轉眼就烏雲密布了。”


    身旁,王世傑從屋中疾步走出,撐起了一把傘站在解縉身側,緩緩說道。


    “嗯。”


    解縉輕輕點點頭,沒有說話,眉宇間沉鬱難解,顯然有些心情不佳。


    他心情不佳是正常的,因為這趟出差,不僅麵臨著死亡威脅黃淮布政使司的官員莫名其妙地死了好幾個,還都是“正常死亡”,讓他有些躊躇不前,隻能待在相對安全的揚州府裏,畢竟這裏是王世傑剛剛接管的地盤。


    除此以外,兩淮鹽場的灶戶們開始了全麵罷工,不消說,肯定是鹽商們鼓動的。


    這種事情錦衣衛和都察院也沒辦法,若是抓官員,那他們沒的說,可灶戶集體罷工,他們還真沒辦法。


    所以解縉是真的愁。


    可愁有什麽用呢?這擔子是他自告奮勇接下的,若是做不出成績來,薑星火或許不會把他怎麽樣,但他在新部門的地位,可就注定一落千丈了,以後不想調走,那就隻能一輩子揮舞筆杆子當他的《明報》總編。


    也不是不好,可男兒大丈夫,明明眼前有了更好的建功立業的前途,能夠起居八座煊赫人前,誰願意悶在屋裏寫東西呢?


    或許十年前的解縉願意,但現在的解縉,已經不是那時候的少年成名春風得意的他了,經曆了十年的官場毒打,他變成了一個不遺餘力往上爬的中年男人,在他這裏,沒什麽比權勢更重要的了,而權勢需要他處理好眼前糟糕的局麵來獲取。


    “大人,外麵來客人了。”


    正當解縉沉思之時,一個小官自外麵走進院落之中,躬身行禮說道。


    “誰?”


    解縉隨口問道。


    “是黃淮布政使司的左參政王遠山和淮安府同知李恒,他們二位求見大人,說是有關於這鹽務的問題,要和您商議。”


    左參政,是布政使司的二把手,而淮安府的同知,則同樣是淮安府的二把手。


    在永樂元年的行政區劃改革,也就是淮安府從南直隸劃走之前,淮安府是南直隸在長江以北僅有的兩個府之一,另一個便是這揚州府。


    淮安府下轄六縣兩州,轄區範圍基本上相當於後世的淮安、宿遷、連雲港三個市的全境以及鹽城市中北部,徐州市東部。


    徐州地方


    總之,淮安府直接管轄著兩淮鹽場地區,自老朱設立以來,經濟極為發達,商貿也同樣繁榮,一直處於江北諸府的領頭羊地位。


    這兩位前來,肯定是代表黃淮布政使司和淮安府的主官來的。


    解縉稍微怔神,旋即點點頭,說道:“讓他們進來吧。”


    傳訊的小官退去很快,兩道身影從門外踏入院落之中。


    左首那人穿著一身緋袍,年齡約莫五十歲,留著八字胡須,臉頰瘦削,整個人看起來頗為儒雅,尤其是他手裏拿著一柄羽扇,走路的姿態也很優雅,正是左參政(從三品)王遠山。


    右首那人相貌平平雖說沒有緋袍襯托,隻穿著藍袍,但他卻是腰板挺拔,精神奕奕,一副精氣神很足的模樣,乃是淮安府同知李恒。


    “解欽差。”


    王遠山笑吟吟的朝著解縉抱拳一禮,開門見山的說道:“在下是來找您商討這鹽務的事情,不知欽差可有時間?”


    “兩淮鹽場發生的事情,本欽差早就已經知曉。”


    解縉淡聲說道:“本欽差自有辦法……既然來了,那就在揚州府等等吧,等本官處理完這件事情之後,自然會召集大家討論善後方案。”


    “啊……”


    聽到這話,王遠山頓時愣住。


    不對啊!


    他原本是想要藉助著這個機會,拉攏下解縉,順便讓解縉幫他們牽橋搭線,請來都察院和錦衣衛的官員說項,最終達成同盟協議。


    錢,鹽商是不缺的,所以他們也不缺。


    在這些被腐蝕爛了的人眼裏,錢就是能擺平一切的存在,解縉這個欽差,一樣如此。


    之前故意冷落他,便是打算好好晾一陣子再來開價格,可惜他沒有想到,他才一開口,就遭遇到了解縉如此強硬的態度,直接將這件事情給壓了下去。


    “欽差大人,您不是開玩笑吧,難道您就這麽看著這次灶戶罷工的事件鬧大,然後被陛下責罰?”


    王遠山皺了皺眉頭,試圖繼續勸說解縉。


    隻要是解縉肯配合,那麽一切好說。


    “嗬嗬,王參政在教我做事?”


    然而對於他的話,解縉隻是冷笑一聲。


    “……”


    王遠山臉色一僵,他明顯感覺到解縉話語中那濃鬱的譏諷意味,讓他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王參政,本欽差奉了皇命,全權處理兩淮鹽務整頓一事,在這裏,本欽差說的算。”


    說著,解縉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如果沒什麽事的話,那本官要休息了。”


    而那雙眸子,卻是駭人的很,一副要摔杯為號,刀斧手四起的架勢。


    王遠山聞言,心底暗罵一聲混帳,表麵卻是賠笑著說道:“沒事沒事,欽差大人慢歇。”


    淮安府同知李恒還想說什麽,卻被王遠山拉著衣袖,離開了院子。


    李恒亦步亦趨的跟在他身旁,滿臉憂愁,說道:“大人,現在這情況可怎麽辦?解縉根本不按照套路出牌,拒絕了我們的條件,我們還要不要繼續往他身上潑髒水?”


    “蠢!”


    王遠山怒視了他一眼,見四下無人,低聲喝道:“現在我們隻能祈禱解縉不要查出什麽,否則的話,倒黴的人隻有我們兩個。”


    說話間,他腦海中浮現出今日解縉的神色。


    那種冰寒徹骨的殺意,王遠山毫不懷疑,倘若自己敢再有動作的話,怕是真的走不出揚州府。


    這解縉,根本就是一個薑星火派來的瘋子。


    第454章 遇刺


    待回到隔音極佳的馬車後,李恒憤憤不平道。


    “參政大人,你說這該死的國師,究竟搞什麽麽蛾子?改革鹽法,虧他想得出來他們這幫中樞的難道不清楚這樣會造成多大的民怨嗎?”


    無關乎李恒如此,他們淮安府,就是靠著鹽業吃飯,鹽務一旦徹底整頓,不光是會讓淮安府陷入困境,更會導致大批官員失去隱性收入。


    若光是如此也就罷了,最關鍵的是,這些見不得光的東西若是見了天日,是要殺頭的


    “唉。”


    王遠山歎了口氣,無奈的搖搖頭,道:“咱們這位布政使(黃淮、交趾等新建布政使司隻有一位布政使),如今不用人查,自己都慌了神,根本就看不懂形勢,這兩年來,他一心撲在銀山之上,隻顧著撈錢,對於朝堂上的爭鬥充耳不聞,以為自己不站隊,就能保全太平,可哪知道朝堂之上已經鬥得越來越厲害,變法派先後整掉了王景和馬京,都快占據了半壁江山了,皇帝陛下也越發倚重國師,連帶著手都要伸到鹽務這裏了!”


    “哪是伸手?這是端鍋!”


    李恒愁眉不展,之前被查的鹽務衙門的官員,便是他們謀劃的棄卒保帥之舉,想要給都察院送點業績,大事化小。


    可都察院那頭倒是消停了,誰成想,朝廷又往江北派了個欽差!


    “這個解縉,原本是禮部前左侍郎董倫的門生,不知道走了什麽狗屎運,居然攀附上了國師,並且成為了欽差。”王遠山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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