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也是一件好事。”


    “嗯?”


    那人疑惑不解:“好事?這怎麽還是好事?”


    解縉笑道:“鹽使司衙門的一批官吏還在我們手裏,鹽使司也清楚,如果不能及早讓我們打道回府,那麽他們的壓力將會越來越大,等到有人頂不住的時候,一旦供出一連串的事情,到時候他們的損失就大了.現在這樣,是說明鹽使司衙門也急了。”


    “賑濟饑荒,是地方官府該做的善政,如今淮安府的官員大半都戴著刑枷,這件事我們來做,也隻會有功而無過。”


    解縉沒說的是,既然國師能在千裏之外早早地指點出這裏麵的疏漏,就表明他早就料到了,我們根本不必擔心,也無須顧忌什麽,隻需將事情辦好就是了。


    聽到解縉如是說,那官員頓時恍然,不由佩服起來。


    這位解大人可真是聰明,一針見血,說的確實沒錯,不過這一切的前提,還是有足夠的資源賑濟饑民,平抑物價。


    事實上,薑星火早就已經為解縉準備好了李增枝這條線,吳家的糧食運輸生意已經被割讓給了李增枝,大量的糧食隨時都可以從常州府起運,經揚州府中轉,最終送到淮安府,而常州府和揚州府,都是處於控製之下的。


    對於欽差解縉來說,隻要將這件事情處理明白了,那他就不用冒險強行驅趕那些百姓,更加不需要為此付出“可能造成人員傷亡”的代價畢竟,就算是強行驅趕,也未必能保證毫發無傷,但如果按照國師指點的方法來操作,就算是遇到了意外,也能順利化解危機——而且還能藉此獲益。


    解縉對此充滿了信心,這一次,他將藉助國師的力量,將鹽稅被貪墨這件事徹底調查個水落石出!


    “朝廷整頓鹽政,讓咱們這些窮苦百姓怎麽活啊?”


    “大老爺,您是欽差大臣,咱們就仰仗你救命了!”


    一片喧鬧聲響起,有些人甚至衝到驛站門口砸東西。


    驛館裏的趙海川等人臉色鐵青的站在台階中央,看著門外的情景。


    這種情況下,即便他身為錦衣衛,也不敢貿然出麵,否則,他若是強行鎮壓了,恐怕立刻就成為眾矢之的。


    他隻能眼睜睜的看著,任由其中有些不知是否被指示來挑事的刁民暗中鼓動,將百姓的情緒挑動的愈發沸騰。


    就在這時,後方突然有腳步聲傳來,眾人循聲望去,頓時露出喜色。


    “是解大人來了。”


    解縉來得不急不緩,但他一來,整個場麵就平靜了許多。


    “國師果然厲害,若是沒有這一手準備,恐怕即便推進到了如今的地步,想要更進一步,也是千難萬難。”


    解縉透過門縫向外瞥了一眼,看著眼前這幅混亂景象,心中暗自慶幸。


    雖然國師如今在京中麵臨的困難也很多,但還是給予了他不遺餘力的支持,不僅陛下通過了請求,備倭軍會被調動三個衛,而且後續戶部和大明銀行的專業人士,也在集結準備北上,幫助解縉完成大規模的查帳。


    除此以外,糧食的問題也得到了解決,沒有動用儲備糧,而是直接從肥富販賣的日本大米裏調運,舍不著孩子套不得狼,這部分雖然是安撫百姓的成本,但實際上,隻要能充分發動灶戶,那麽查出來被貪墨的鹽稅,是一定能把這部分糧食成本給彌補回來的。


    解縉沒急著出去,而是先組織控場。


    由於錦衣衛人手沒那麽多,所以又調用了一部分府裏的衙役,看起來倒是頗具威懾力。


    趙海川率領著幾十名錦衣衛,還有一百多名衙役,迅速地封鎖了路口,把這些聚眾鬧事的灶戶和市民驅趕到了裏麵,任由他們在裏麵大罵,不許離開。


    “諸位稍安勿躁,欽差大人來了!”


    趙海川站在高台上,高聲喝道。


    聞言,那些憤怒不平的灶戶和市民頓時安靜了許多,畢竟他們隻是普通的老百姓,不是江洋大盜,目的達到後,也就不敢造次,尤其那些挑頭的看到他,也不敢亂砸了,乖巧的退到一邊,畢竟解縉代表的可是皇帝。


    解縉見狀滿意的點點頭,隨即命人打開大門,走出驛站,朗聲說道:“諸位鄉親父老,朝廷對於兩淮鹽場的鹽稅收入的清理計劃已經確定,現在就是要對各地的鹽稅進行核算。”


    “近期內,我們已經抓獲了數十名涉嫌貪墨鹽稅的官吏,案件推進的速度大大提高,這是非常令人振奮的數字。”


    “但是,相比於鹽稅調查案件的推進,淮安府各地糧價的暴漲卻是觸目驚心。”


    “諸位父老鄉親請想一想,難道真的是我們的到來,才讓糧價提高了?”


    “顯然不是如此!是有人在背後搗鬼,是有人借著你們這些淳樸的百姓,來向我施壓!”


    “但是,我可以向大家承諾的是,朝廷不會不管淮安府,雖然平抑糧價並非我受皇命之一,但這個責任,本官責無旁貸!”


    “從明日起,就會有足夠的糧食從南方起運,由官府以此前的糧價投放到市麵上,當然了,為了防止不法商賈大規模囤貨居奇,將以戶為單位,每戶每日限購。”


    聽著解縉的話語人群中議論紛紛,有些人覺得朝廷出手太及時了,但也有人覺得這是誆騙他們回去的,一定不會有這種好事。


    事實上,在古代,地方士紳對於農村的掌握遠勝於官府,每年的秋季,各地的糧食減產,士紳肯定會及時察覺,然後就是聯合糧商,對糧價進行打壓,導致農民的餘糧被低價收購,繼而開始糧價的暴漲。


    同樣,對於糧商來說,隻要有了糧食就能獲取財富,但沒有高糧價就什麽都沒有,所以糧商們寧願付出大量的金錢和利益,也希望官府能夠不出手幹預和維護糧食的供應,付出哪怕再多也願意,因為隻有保證了他們的利益,他們才能從饑餓的百姓手中獲取大量的財富。


    而官府往往是對此不聞不問的,因為一旦出手平抑糧價,那麽得利階層的空間就會被擠壓,甚至連賺錢的機會都沒有了,這也是官商勾結的基礎。


    而這種做法,其實也是朝廷最喜歡的做法,因為朝廷需要的是吃不飽飯但沒力氣起來造反的饑民,而不是年年風調雨順養起來的健壯農家子。


    解縉繼續說道:“這段時間,我們派人在各縣巡視了一遍,結合各地官員上報的,綜合統計後,我們發現了一個很糟糕的情況.”


    “糧價上漲,不僅給沒有田地的市民造成了很大的困擾,對於有一部分田地耕種的灶戶,同樣影響不小,本官知道伱們當中,就有很多灶戶,在這裏本官要說的是,此前對於灶戶私賣餘鹽的事情,朝廷不會為難灶戶,而兩淮鹽場南方靠近揚州府的部分地區,也都開始了正常的煮鹽複產,希望你們回去以後,也把這個消息向更多的人說清楚。”


    解縉講了很多,民眾的情緒逐漸平複,還有人想挑事,卻往往是一發動,就被錦衣衛挨個拎走。


    在解縉的再三保證下,前來此地的百姓逐漸散去。


    顯然,這個消息,很快就會傳遍整個淮安府。


    皇權在這時代的威嚴,依舊無可挑戰,而欽差代表皇帝,親自做出了許諾,哪怕如今江北諸府都普遍糧價高企,但百姓依舊願意相信,會優先幫助淮安府的承諾。


    解縉目送他們遠去,突然眼皮止不住的跳,不禁喃喃自語道:“總算糊弄過去了,不過,更大規模的亂子,怕是也馬上就要來了.”


    但他剛坐下沒半盞茶,外麵又有錦衣衛進來稟報導:“大人,外麵有個人說要見您,自稱自稱是江家的家主。”


    解縉一愣,脫口而出:“江舸?”


    他想起來了,幾個大鹽商裏,除了本地抱團的淮商,作為重要分銷商的淮商,也確實一直沒有主動與他接觸過,而江舸不僅是徽商的頭麵人物,而且也有一定的宗室背景。


    “這個江舸怎麽會來這時候來見我,難不成”


    解縉心裏浮現出一絲猜測,不過他很快就搖了搖頭,將這個念頭摒除腦海之外。


    江舸雖然是徽商的重要一支,但說到底,還是商人,除非是吳家那種被背後勢力拋棄的,否則的話,是不太可能背叛自己階層利益的。


    想了片刻後,解縉倒也不托大,主動起身走出房門,果然瞧見一人被錦衣衛引著匆匆趕來,神情中有些焦急之色地望著這邊。


    “欽差大人。”


    解縉迎上前,抬起他的手。


    “不知江家主駕臨此地有何貴幹?”


    “唉!”


    江舸歎了口氣說道:“本來這件事我們該報官處置的,奈何如今淮安府衙裏沒人能管事,長話短說吧我家的糧倉被燒了個精光,就剩下些灰燼了。”


    說到這,他露出悲痛欲絕的表情:“我們本來想將糧食運往各縣,也算是為平抑糧價貢獻一些綿薄之力,結果卻無故失火,我隻好找到這兒來了.解大人,您是當今聖上信任的忠臣,這些百姓都是陛下的子民,我們江家也想盡份力,您看我們捐些寶鈔,給您分擔些壓力可好?”


    解縉心中暗道:“這人得了消息動作的倒是夠快,更是油滑得很,馬上就想把自己撇清幹係。”


    不過明麵上,解縉卻是皺眉:“江家主,失火的事情我也想幫你,可是這件事卻委實不歸我們調查,這樣吧,我煩請同行的錦衣衛幫忙調查一下?”


    見解縉根本就是裝作聽不懂自己話語的意思,江舸哪還不知道這番急急撇清幹係,多半是不太成功了,而更甚者,解縉還要派錦衣衛調查,如此“美意”,江舸哪敢接受?


    “不過,鹽使司的事情,江家主有什麽想說的嗎?”


    江舸哭喪著臉,哀聲道:“我們這群商人在國朝最低賤不過,哪兒知道什麽鹽鐵使司的事?這件事我是真的無能為力,希望解大人能體諒。”


    “是你江家,還是你們?”解縉敏銳地捕捉到了江舸話語裏的關鍵詞。


    若是江舸代表著徽商而來,那恐怕就不會輕易動搖立場了。


    “我們。”


    解縉點點頭,說道:“我實在是愛莫能助。”


    江舸也曉得世界上沒那麽便宜的事情,沒有牽扯這麽深,還能靠著三言兩語就能輕易脫身的可能,猶豫了下,最終還是決定再觀望一二,畢竟鹽務上麵,鹽商肯定有不法的手段,但解縉此番卻不是直接衝著他們這些鹽商來的,就算開中法以後改革,那也是以後的事情,現在倒黴的是鹽使司衙門.鹽稅他們可都是隻往多了交,不往少了交的。


    不過眼下他雖然他很看好解縉,但也不能確認,最終是鹽使司衙門繼續屹立不倒,還是解縉能有所突破,倒也不好輕易選邊站隊,如果是國師親自到了此地,那他肯定就毫不猶豫了,但現在他也不僅僅是代表江家,而是代表了整個徽商商幫前來,而且剛剛說了這個“我們”,所以此時倒也不好做什麽承諾。


    “若是大人有需要,隨時喚我便是。”


    江舸沒有堵死雙方合作的道路,而是留下了個口子,而且還把“我們”悄然間換成了“我”。


    徽商,畢竟隻是分銷商。


    在這場變革的浪潮中,受衝擊最重的,是鹽使司衙門,隨後才是坐地戶淮商,最後的才是分銷商徽商。


    江舸從驛站返回家中,立刻招集家中子弟。


    徽商是客商,但在此地經營數十年,產業倒也做了起來。


    “爹,那解縉怎麽說?”


    “唉,別提了。”


    江舸歎了口氣,說道:“自然是不買帳的。”


    “那咱們怎麽辦?”


    江舸想了想,說道:“給國師去信,把現在的情況和咱們的困難都說清楚.鹽使司之於國師,那便是蚍蜉一般的存在,跟鹽使司綁一起是沒好處的,如今隻不過我們牽扯太深,不好退下來罷了,而解縉有些事情也決定不了,說到底,不過是提線木偶罷了。”


    而他這麽做,其實就是為了在薑星火那兒刷一波好感度。


    上次在拍賣會上,江舸沒少出力,而作為頂級商人,他對於廟堂的變動,自然是有著敏銳嗅覺的,如今審法寺已經開始動手,那麽接下來,各項商業製度和配套措施,乃至專營商品的售賣製度,定然會跟著出現變化。


    大勢已成的前提下,還要以個體去硬抗時代浪潮,是沒什麽好處的。


    國師是何等強橫的存在?


    即便是在黃淮地方上呼風喚雨的布政使、漕運總督,在他麵前也根本不是一個重量級的,沒見解縉鬧得這麽大動靜,都沒人敢在朝中吭聲嗎?若是換個別人,早就被弄到灰頭土臉了,還不是因為打狗要看主人。


    而江舸確定了解縉的態度,再加上解縉的講話透露出的種種信息,也從另一個側麵,證明了如今國師的計劃已經開始進入到收尾階段,他必須抓住這個機會,把該劃清的界限趕緊劃清,不然以後恐怕就來不及了。


    ——————


    而隨著解縉講話內容的流傳,以及一些消息的匯聚,鹽使司衙門的官員們也開始忐忑不安了起來。


    朝廷的一舉一動,並不能完全繞過兩淮都轉運鹽使司的耳目,畢竟他們管轄的區域,實在是太大了。


    而不管是北麵山東與黃淮交接處的備倭軍的大規模調動,還是南方開始起運的運糧船,都讓施幼敏感到了深切的不安。


    一年六七十萬兩白銀的鹽稅,他的團體貪了十年。


    這時候被盯上了,再想輕易脫身,那可就太困難了。


    原本施幼敏按照上次對付都察院陳瑛的經驗,覺得隻要殺掉淮安知府,避免刺殺欽差的事情引火燒身,然後再處理好其他可能追到自己這裏的線索,解縉查不出什麽,也就同樣無功而返了.再然後,憑借著這麽多年撈的錢,自然可以上下打點關係,去其他地方布政使司任職。


    但現在,他卻發現自己錯了。


    解縉不僅跟條瘋狗一般,不惜以自身為餌,掃清來自布政使司和淮安府的障礙,還趁著受傷的這個間隙,順勢做局通過劉富春抓了一批鹽使司衙門的基層官吏,更有甚者,還孤身赴宴,拿下了幾名鹽使司衙門的高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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