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著,他聽見“噗嗤”一聲輕響,似乎……


    是什麽東西刺破皮膚的聲音?


    他回過頭去,就看到一支箭插在他的胸膛上。


    血,流了出來。


    四周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他自己。


    他抬手摸向胸口,鮮紅粘稠的液體染紅了他的手指,但是他的手指並沒能止住噴湧的鮮血,它們順著他的指縫溢出,如同一朵綻放的花朵。


    解縉眼中的光芒逐漸黯淡,直至灰寂。


    這一刻他終於明白,這些日子以來一切的讚美、榮譽、希望,都是一場騙局,都是假象,隻是為了讓他踏上這樣一條通往墳墓的不歸路


    “殺人啦!”


    “有刺客!”


    “欽差死了!”


    短暫的沉默之後,人群中爆發出恐懼的尖叫聲和驚慌失措的逃跑腳步聲,解縉的身體橫倒在血泊裏。


    人潮向著四周瘋狂湧動,爭先恐後地衝出去,仿佛身後追著什麽洪水猛獸。


    而錦衣衛們,則是迅速反應了過來,有人衝向箭矢射來的方向,有人則去找馬匹追擊。


    一片混亂中一雙黑靴停留在解縉屍體邊上。


    趙海川蹲下來,伸出沾滿殷紅液體的雙手捧起解縉那張慘白的臉。


    解縉躺在冰冷的地麵上,緊閉著原本布滿血絲的雙眼。


    鮮血汩汩地流淌在地麵上,匯集成一條蜿蜒的河,流入了白雪一般的鹽田裏。


    “大人,醒醒!”


    ——————


    郝廚子並沒能跑多遠,他還是小覷了錦衣衛的能力。


    在錦衣衛的追擊下,受限於江淮的地形,郝廚子沒跑出幾裏地,就被追上圍住,在受傷後自殺不成功,被生擒活捉。


    但這一切都改變不了,欽差解縉糟糕的狀況。


    如果說還有不幸中的萬幸,那就是因為弓弩處在理論極限射程的邊緣,按照“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的說法,這枚沒有淬毒的弩箭,並沒有紮的很深,解縉還有搶救過來的希望。


    淮安府隨著第二次刺殺欽差案件的發生,也開始變得滿城寂然。


    這種惡性事件,發生了一次也就罷了,再來一次,那就是在抽朱棣的臉。


    施幼敏不是不懂這個道理,而是他沒得選。


    因為隨著薑星火教解縉的這一手“釜底抽薪”,他的秘密遲早會浮出水麵。


    與其最後坐等暴露,還不如冒險一搏。


    但解縉的運氣不好,施幼敏的運氣更差。


    因為不僅刺客被生擒活捉,解縉還隻是重傷未死。


    在南京的薑星火聽說了這件事,朱棣也隨之震怒,很快,禮部侍郎宋禮帶著大批軍隊趕到了淮安府,事態開始向最壞的方向發展。


    兩淮都轉運鹽使司,雖然管轄著十幾萬灶戶,數量非常大,看起來重新統計的工作量很大,可一旦國家機器全力運轉,這一切“看起來”的阻礙,都不能成為阻礙。


    被赦免的灶戶開始按照不同的鹽區提供數據,在小吏們,甚至從商幫裏借調來的帳房先生們的幫助下,重新核對鹽使司衙門的帳簿,而鹽使司衙門,同時也徹底停擺了。


    屋裏燈火通明,一排長條桌用桌布鋪著,下麵是齊刷刷擺成十幾張的桌子,而桌子上堆放著厚厚的帳冊,一個三四十歲、蓄著山羊須、身材矮胖的男子正低頭翻閱著匯總的帳簿,時而用毛筆在紙上劃出一個個數字。


    這時候,有人快步走過去,將房門關緊,壓低嗓音說道:“朱副總裁官,查出來了。”


    朱恒聞言,緩緩合上帳冊,抬起頭來。


    “嗯,知道了。”


    朱恒的反應平淡至極,仿佛隻是在說“今天吃了”一樣。


    “這次不是栽贓誣陷,而是貨真價實的證據,查出來了”


    朱恒沒搭腔,隻是靜靜看著來人,直到他說完了,才淡淡一笑道:“施幼敏的膽子,可真夠大的。”


    刑訊室裏,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的郝廚子,已經徹底沒了力氣。


    剛才他已經把所有知道的,都招出來了。


    或許是錦衣衛的手段太厲害,又或許是出於對家人的惦念,亦或是不久前的那一絲觸動。


    但不論是什麽原因,總之,宋禮現在有了逮捕施幼敏的理由。


    “這是重要人證,給他上藥,保住他的命。”


    宋禮剛要起身郝廚子卻掙紮著睜開了紅腫的眼皮,看向宋禮,嘴唇在蠕動。


    “他在說什麽?”宋禮疑惑的問道。


    趙海川湊到前去,用手隔住耳朵別問為什麽要這麽做,因為錦衣衛裏可不乏被恨急的犯人咬成一隻耳的例子,但咬手背一般是沒啥事的,更何況為了方便行刑,還帶著手套呢。


    費了半天勁兒,趙海川終於聽明白郝廚子在說什麽了。


    “他說他的女兒應該被施幼敏綁架了,讓我們救出他的女兒,他願意去死,也願意當證人。”


    宋禮聞言,詫異地看了血肉模糊的男人一眼,靜靜地點了點頭。


    隨後,宋禮走出了刑室前去看望解縉。


    “解學士,你怎麽樣?”


    解縉已經痛昏迷過去,嘴唇蒼白的毫無血色,眼皮子微動,似乎是醒了,又像是陷入噩夢般的渾噩中難以脫離。


    宋禮暗歎口氣,看了看旁邊的兩名仆人。


    這兩位倒黴蛋苦笑起來,但也不好說啥,隻能告辭離去。


    待他們走了,宋禮又轉頭問從南京一起過來的太醫:“解學士身上的傷怎麽辦?要不要再去南京請一劑大蒜素?”


    太醫搖頭道:“解學士受傷很嚴重,而且不是國師發明的大蒜素能解決的,恐怕……恐怕……”


    “恐怕怎麽啦?”宋禮皺眉問道。


    “解學士是因為遭遇刺殺,失血過多導致昏厥,箭頭雖然穿過皮肉,被肋骨卡住,但還是傷了一點右肺,能不能醒來,怕是得看命夠不夠硬了。”


    太醫吞吐著答道,顯然他對解縉身體情況,非常的清楚。


    “這”宋禮也是有些發愁,解縉這一趟,要是坐馬車出去,躺板板回去,國師麵子上也不好看。


    “解學士畢竟年輕,身子骨還是硬朗的。”太醫勸慰道。


    宋禮吩咐道:“你且回去休息吧,本官留下就好。”


    “是。”太醫躬身領命。


    “嗯,去吧。”宋禮揮揮手。


    待太醫退出屋子,宋禮的眉頭緊鎖,目光陰鬱的看向昏迷不醒的解縉。


    宋禮的手上拿著一塊從太醫手裏接過來的毛巾,給解縉擦了擦,心思卻全然不在上麵。


    他心裏十分清楚,解縉不能死。


    因為這是當今陛下第一次派遣欽差來黃淮,如果他死在淮安府,那就會讓整件事情,變得更加不可收拾,原本被黃淮布政使和漕運總督勸下來的事態,馬上就會擴大化。


    就在此時,解縉的眼皮,忽然動了下。


    隨即,一絲晶亮的淚珠滑落臉頰。


    接下來,解縉睜開雙眸。


    他茫然四顧,卻見自己居然在床上!


    而且,房間裏還有一個男子,正拿著一塊毛巾給自己擦臉。


    “啊——”


    他猛地“驚呼”一聲,好吧,其實就是從喉管裏發出的含混低語,宋禮甚至不太能聽得清,他還在手上機械地給解縉擦臉,心思都用在思考接下來的事情上。


    解縉掙紮著想爬起來,但胸腔傳來撕裂軀體般的疼痛令他再度跌到床上。


    就在這時,宋禮終於發現了解縉的異常。


    “別亂動。”


    宋禮急忙按住解縉,語速極快的說道:“伱傷勢頗重,需臥床靜養,切勿移動,否則內髒再次出血,那便麻煩了。”


    等毛巾從臉上挪開,解縉怔怔的盯著宋禮,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喃喃問道:“宋侍郎?我這是在哪兒?”


    “淮安府城。”


    宋禮說道:“解學士是被人用強弩行刺,所幸並未完全得手,隻是傷及肺腑,醫師和趕來的太醫已將解學士的傷處理妥當,隻說等著解學士蘇醒,就挺過了最難的一關,國師的大蒜素也給你用了,不用擔心傷口什麽.發炎、感染,這些太醫從國師那裏聽來詞我也不太懂,總之,好好養著就沒什麽大礙了。”


    “被行刺”


    解縉似乎想起來了什麽,他的瞳孔瞬間放大,咬牙切齒低問道:“是誰?究竟是誰做的?!”


    他憤懣的表情與之前判若兩人,宋禮知道他在擔憂甚至是害怕,這是有人要他的命,恨不得他早日歸西。


    如果說第一次行刺,還在解縉的掌握中,那麽這第二次,可就真的是在鬼門關轉悠了一圈才回來。


    “現在還在查,已經有了證據,但還不能說。”


    宋禮說罷站起身準備叫太醫,解縉忽然抓住他衣袖:“不許走,宋侍郎,你把話說清楚,是誰行刺我?是誰要害我?你快告訴我!”


    他滿腔的憤懣和恐懼,仿佛要從嗓門裏溢出來。


    解縉是名滿天下的大才子,但他也是真的第一次直麵生死,生死間,有大恐怖。


    “解學士”


    宋禮低下頭,沉默片刻後抬起頭來,凝視著解縉,認真的說道:“你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休息,把身體養好,剩下的交給我來就行了。”


    解縉聞言神色漸冷,他也明白了過來,沉默片刻後說道:“謝謝你,宋侍郎。”


    “別想太多。”


    宋禮淡淡的笑了笑:“解學士,你現在最該擔心的,其實並不是敵人有多凶惡多強大,而是這次回到南京,會受到怎樣的嘉獎。”


    “國師很欣賞你。”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明國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西湖遇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西湖遇雨並收藏大明國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