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過去的京察製度,那肯定是填完訪單,就輪到各部寺的主官,給下屬填寫考評語,跟考滿製是如出一轍的。


    填完了考評語,就得奏請皇帝確立京察舉行的具體時間,與此同時,吏部尚書需要直接住在部裏辦公,把除了京察以外的其他所有事情都提前處理完,不讓其他事情影響到京察,一般情況下就是在京察正式開始的15-20天裏,也就是過年的這段時間,吏部尚書和考功司的全體官員,都要在部裏住宿處理京察等相關事宜,而且最為嚴苛的是,外麵還有兵丁站崗,誰都不許出去,更不允許走漏風聲。


    吏部尚書和考功司商量出來了京察的結果,就可以上交給皇帝了,皇帝點頭了,就是最後走過場,也就是幾位大佬在堂上坐著,然後被京察的官員輪流過,考功司郎中負責唱名叫人,考功司的員外郎則負責遞名單,等到走完過堂,考功司這幫人繼續住在部裏加班,弄完最終結果才能放假補休。


    “反正現在朝廷就兩件大事了,文官京察,武官京營軍改。”


    薑星火拿鐵簽子弄了弄馬車上的炭火,忽然問道:“你知道一斤煤炭,現在賣多少錢嗎?”


    “不知道。”


    解縉的回答很誠實。


    “那你回頭問問,湯山煤礦開采的不錯,今年冬天冷了點,但還真沒凍死幾個人京城首善之地,往年一過冬,就得收幾百具沒人認領的屍體。”


    “發棉襖是德政。”解縉誠心實意地說道。


    “也就管一管南京這地頭了,眼下能顧得上。”


    薑星火喟歎一聲,拍了拍解縉,示意他該滾蛋了。


    “還要入宮一趟,聽說周王從封國來了,特意找我有事,不知是何事。”


    “歲歲矜安。”解縉走進風雪前不忘留下一句吉利話。


    看著對方,薑星火笑了笑。


    “也祝你平安順遂,以後不會凍死在雪地裏。”


    第494章 周王


    待薑星火來到皇宮的時候,便已是臨近黃昏。


    此時殿內已經“痊愈”了的朱棣,正在跟親弟弟周王朱橚坐在榻上嘮家常。


    “宮裏沒個火炕,到了冬天還真不習慣。”


    朱棣聽了這話哈哈大笑,他倆其實都是南方人,從小生活在南方,但是封王以後,就在開封和北平過了十多年,早就習慣了北方人的生活。


    火炕在現在的大明,並不是普遍流行的,而是隻在北方胡風遺留嚴重的地區存有,華夏很早就有類似的取暖方式出現,但始終沒有流行起來,反倒是唐代傳入了高麗以後,在高麗普遍流行,《新唐書·高麗傳》就有記載“冬月皆作長炕,下燃溫火”,經過蒙古人東征征服高麗,這種取暖方式被蒙古人所喜愛,又帶回了元朝內部,繼而在北方的蒙古貴族之間流行了起來。


    出口轉內銷了屬於是。


    至於為什麽是貴族間流行,那自然是因為火炕需要大量燃料,這個時代的平民階層很難在整個冬天都獲取到如此規模的燃料,通常都是一家人圍著火盆取暖的。


    而北方的火炕,和南方的地龍,就都成了有權有錢人家的專屬。


    像是奉天殿裏,下麵就鋪設著長長的地龍管道,類似於現代的地暖,在主要宮殿的地麵下大多會挖有火道,然後入口在殿外廊子下,通過外部燒火的方式把熱氣通過火道傳到地麵。


    但是說實話,小一點的宮殿還行,像是奉天殿這種頂級規模的宮殿裏,地龍那點熱氣就真不夠用了,對於殿裏的人來說,還真不如火炕來的暖和。


    沒看周王朱橚這會兒鼻子都發白了?


    “陛下,周王殿下。”


    “國師來了。”


    “國師。”周王朱橚點了點頭。


    依舊是那個熟悉的小錦墩,不過這回估計是天氣冷了,所以還套了個絲綢罩的厚棉墊,薑星火一屁股坐了上去。


    宮裏有椅子,但那種椅子設計出來就壓根不是給人坐著舒服的,隻是用來讓皇帝昭示恩寵,人坐在上麵四麵不靠,你想大大咧咧靠在上麵,就得膝蓋都懸空,以某種近乎於“仰”的姿勢才能夠到座椅靠背,所以薑星火才選擇小墩子。


    “如今南京城裏都開始改用煤炭了,這煤炭賣的比木炭還便宜,倒還真是利民的事情,全都有賴於國師啊!”朱棣笑嗬嗬地誇讚道。


    “陛下德政。”


    朱棣顯得興致挺高,美滋滋的接受了。


    顯然考成法弄得不錯,看到了效果,這就像是在拉磨的驢麵前吊著的胡蘿卜被啃了一口,但驢為此瘋狂地跑了好幾十圈,磨主肯定高興。


    “這宮裏的地龍,用的也是煤炭嗎?”周王朱橚好奇地問道。


    “不是。”


    朱棣解釋道:“百姓都是火盆或者火爐取暖,宮裏地龍的構造不一樣,設計出來就是用木炭的,如果改用煤炭的話,不能直接用,還得把整個管道都改造一遍。”


    “那倒是麻煩。”


    周王朱橚微微頷首,這時候忽然道:“陛下要營造北京,擴建原燕王府的話,不如直接改成用煤炭的,反正我聽說,北京和河北、遼東、山西,都有煤礦,以後用煤方便,肯定是要用煤的。”


    “對,朕也正想說這件事。”


    朱棣順著話題說道:“朕想給北京的皇宮起名,卻委實犯了難,不若王弟和國師給朕想想?二位都是博學多才的。”


    這話不假,薑星火自不必說,周王朱橚也是老朱一堆兒子裏,難得的幾個好學的之一,而且朱橚能詞賦,曾作《元宮詞》百章,對醫學頗有研究造詣,組織編著了《保生餘錄》《袖珍方》《普濟方》《救荒本草》等醫學著作其他暫且不提,目前正在編著的《救荒本草》是真的有水平,是得到了後來的李時珍認可的那種。


    “一時之間倒也想不到太好的名字”


    周王朱橚沉吟了剎那,抬起頭試探著問道:“古之王者,擇天下之中而立國,擇國之中立宮,按《後漢書》上說‘天有紫微宮,是上帝之所居也,王者立宮,象而為之’,為達天人合一,將天上的星辰與都城規劃相對應,人間帝王既然是天子,其居所應象征天帝居所紫微宮,紫微宮即紫微垣,是天上星官三垣(太微、紫微、天市)的中垣,位於北天中央的位置,稱中宮,有‘紫微正中’之說,故而隋唐洛陽城的宮城曰紫微城,其城象紫微宮,因以名之.不如按照隋唐的舊製度,就叫紫微城?”


    聽了這話,朱棣倒也沒有掩飾什麽,而是有些不悅地搖了搖頭。


    “不好,朕不需要天人合一。”


    周王朱橚先是一怔,旋即啞然,他這卻是撞了朱棣的不喜之處了,隻是一開始沒有想到這一點。


    自己這個親哥哥在人間不想當天子,想當聖王,所以自然不需要什麽天人感應,皇宮也不要與天帝的紫薇宮相對應。


    薑星火這時候卻是脫口而出道:“不如改個字。”


    “改個字?改哪個字?”


    “紫微城改成紫禁城。”


    薑星火解釋道:“南朝宋顏延之詩句‘朝駕守禁城’,唐代張籍詩句‘東風節氣近清明,車馬爭來滿禁城’、唐代姚合詩句‘百官拜表禁城開’,所詠的禁城就是指皇帝的皇宮,尊嚴無比,嚴禁侵擾,故曰‘禁’。”


    聽聞此語,朱棣卻是擊節道:“一字之差,妙極!”


    顯然紫禁城和紫微城相比,紫禁城是更得朱棣鍾意的,他以聖王自居,他辦理朝政與日常居住的宮城自然也就成了天下的中心,是肅穆莊嚴之要所,是天下最高級別的“禁區”,禁這個字在他看來用的極好。


    周王朱橚也是哈哈大笑,說道:“昔年有賈島撞韓愈而得絕句,如今有國師一字改城,不失為一段佳話。”


    大約是知道自己這個親哥哥雖然不是目不識丁的武夫,但文化水平肯定也沒有到博學多才的地步,對於曆史典故肯定是沒那麽熟悉,所以朱橚主動解釋道:“唐朝時韓愈出行,街上有一人騎著驢迎麵走來,這人不僅不看路,而且口中念念有詞,手上還不時的做著‘推’和‘敲’的動作,就被侍衛帶到了韓愈麵前,此人正是詩人賈島,賈島說他正在斟酌詩句是‘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裏是用‘推’好,還是用‘敲’好,而韓愈既是官員也是詩人,說用‘敲’好,兩人因此結為好友,‘推敲’這個詞也就這麽出來了,用以形容斟酌詞句或意思。”


    “原來還有這般典故。”


    朱棣很滿意地說道:“看來國師推敲的就不錯。”


    朱棣今天的心情看起來是真的很不錯,他竟然當著周王朱橚的麵,又誇讚起了薑星火。


    “王弟不曉得,朕這一年過的是累,如今好不容易能清閑兩天,可這朝廷,要說累,誰有國師忙東忙西累呢?或許有幾個,可那也都是瞎忙做給朕看的罷了,即便不瞎忙,也未見得能做出什麽成績,可國師不一樣,國師做出來的成績,這是有目共睹的。”


    這話周王朱橚不好接,別看朱棣是他一母生出來的親哥哥,可朱橚很清楚,人當了皇帝,那就不是人了,有些話皇帝可以說,他不能說。


    說話比做事還重要,比如皇帝拉著他一起坐在榻上,那他可以跟皇帝並排坐,皇帝是好久沒見自己親兄弟,確實發自內心地想親近親近,可有些話要是並排說,那就要惹來禍端了。


    但不說話也不好,氣氛很容易就冷場,這朱棣正在興頭上呢。


    所以周王朱橚撿了些跟薑星火做的事交迭的事情說:“我家那不爭氣的小畜生給他娘寄了家書,現在在海上飄著呢.多虧國師了,給他一個機會,不然要是在家裏待著,我非天天抽他不成。”


    “汝南郡王自己肯吃苦嘛。”


    朱棣對朱有爋倒是比較欣賞,認為其是個敢打敢殺的好漢子,當初迫於建文帝的壓力做了些違心的事情,也未嚐不是避免被一網打盡的沒有辦法的辦法。


    “這些事情,別總放在心裏,當初朕還被建文那個小畜生逼得在豬圈裏吃豬屎裝瘋呢。”朱棣拍了拍身旁的周王朱橚,說道。


    從燕王變成皇帝的朱棣,從來都不吝嗇給屬下分享自己艱辛的奮鬥曆程,就像是很多成功人士都熱衷於回憶過去吃苦的時候一樣。


    隻不過朱棣不僅僅是吃苦,他為了活命,為了給積蓄力量打造兵甲爭取時間,是真的裝瘋吃豬屎。


    這樣看來,朱棣這種狠人得天下挺理所應該的,因為朱允炆肯定下不去嘴。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周王朱橚如是說道。


    朱棣也曉得對方不好接話,就不在這個話題上多做停留了,轉而說道:“總之,多虧了有國師,朕登基第一年,就有了如此成績,士農工商,各個領域可都是有大發展的.大明未來可期啊。”


    薑星火的眉梢挑了挑,大吸血蟲一般是不會這麽狂誇人的,有了這種情況,通常是有求於人。


    果然。


    朱棣扭過頭對著薑星火說道:“國師,你也曉得,朕是馬上得天下,可這下馬治理天下,卻屬實並不擅長.若是交給那些士紳,朕更不放心,有國師看著,朕是放心的。”


    “所以,眼下過了年關,文官這邊京察的事情弄好了,武臣那邊三大營的軍改也弄好了,朕就打算帶著三大營北上出塞打韃子,以保護春耕了到了那時候,南方的事情,就得拜托給你和熾兒了。”


    朱棣這個出塞作戰以保護春耕的邏輯,如果放到常人身上,那是很離譜的,大軍出塞,需要大量的民夫提供後勤保障,抽調民夫就必然耽誤春耕。


    但如果放到朱棣身上,挺正常的。


    既然韃靼部去年那麽囂張,聲東擊西襲擊了遼東的三萬衛,又進了寧川水口打草穀,朱棣肯定是不可能放過他們的。


    “要打到哪?塞口還是水口?”


    周王朱橚這個問法是有故事的,洪武二十九年二月二十三日,寧王朱權上奏老朱說“近者騎兵巡塞,見有脫輻遺於道上,意胡兵往來,恐有寇邊之患”,老朱認為“胡人多奸,示弱於人,此必設伏以誘我軍,若出軍追逐,恐墮其計”,老朱怕寧王自己兵力不夠,就讓燕王朱棣選精卒壯馬抵大寧、全寧,沿河南北監視北元兵馬,隨寧王協同作戰,而北平防區則交由周王朱橚補上,朱橚自己不擅長打仗,派遣世子朱有燉和次子朱有爋率周藩三護衛以及河南都指揮使司的精銳,跟著留守北平的朱高煦所部一同往北平塞口巡邏。


    周王朱橚關於軍事上,也隻知道這麽多,所以他也隻能這麽問。


    “肯定要出水口,痛擊蒙古人。”朱棣果決道。


    長城沿線地名中的“口”,一般是指修築長城時過的天然水口或自然通道,水口指的就是寧川水口,即寧川水(後世清水河)出崇禮深山之後,在後世的張家口市區北端長城經過的東西太平山(明代稱東西高山)之間形成的天然水口因為修築長城不能封堵天然水道,所以隻有駐兵結寨堡把守,隨著時間的推移,“張”成了當地大姓,口口相傳民間就成了“張家口”。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朕不在北邊了,蒙古人膽子也大了,若是不好生教訓教訓,把他們打疼了,打怕了,還以為朕的刀不夠鋒利了!”


    朱棣說到興起,還站起身來,用力地揮舞了兩下拳頭。


    實話實說,對於朱棣來說,居住在深宮裏處理國事,平衡派係,遠不如親自騎馬上陣指揮大軍作戰來的有趣,這一年以來,他是不得已才窩在南京宮裏,因為他剛登基,統治根基不穩定,需要親自來消滅反對勢力和給廟堂換血。


    而如今朱棣已經基本坐穩了皇位,對於他來說,考成法和京察的製度定下來,官員有了正常且穩定的晉升和貶謫通道,他就不太需要操心了,舊勢力會慢慢被被忠於他的新勢力所替代。


    而不管是大明行政學校還是國子監,現在都開始教授起了更加實用的行政管理學問,以及忠於他的聖王思想。


    這樣的話,預備役的官員被源源不斷地培養出來,科舉製度也開始緩慢改變,再加上農業、工業、經濟等各項政策都穩步推進著,大明的國力日趨增強,他還有什麽可擔心的呢?


    沒有了過去的那些擔憂,那麽自然要從事讓自己感到快樂的事情。


    對於朱棣來說,沒有什麽比親自砍人更快樂了。


    薑星火不僅改良出了防禦力更強的棉鋼複合甲,還給他麾下的大軍裝備了更強力的火器,改革了軍製,現在兵強馬壯,是前所未有的強大,是時候去通過實踐來檢驗這一切了。


    “營建北京城,還有出塞北征,咳咳都得花不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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