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難四年,催征急、搜刮窮,四方之民力枯竭,各府庫藏空蕩,剛歇息兩年不到,今日又要興大兵,時勢至此,即便是真有什麽五鬼搬運術,這麽大的支出,把鬼神都給累死怕是也搬不出來金山銀山來補窟窿啊。”


    戶部左侍郎孫瑜上來就叫窮,說的也挺有意思,訴苦中帶一點揶揄。


    難得地,戶部右侍郎李文鬱沒搭茬。


    這倆人不太對付,但眼下戶部有點左支右絀是事實,所以在整體利益麵前,兩人也暫時放棄了派係紛爭。


    “咳。”


    夏原吉最近的白頭發明顯多了,鬢角都調皮地蹦出了幾絲。


    “戶部確實很困難,但國家有重任,不得不擔,事情還是要解決的,今天大皇子和國師把大家叫到這裏開會,就是要齊心協力解決問題嘛。”


    夏原吉作為戶部一把手,說的話顯然很有水平,除了戶部的,與會的還有兵部、工部、太仆寺、光祿寺等部門,甚至還有內廷的幾個大太監也來了。


    這裏要解釋一下,為什麽會有這麽多看起來很奇怪的部門,來參加永樂二年的經濟會議。


    因為大明的財政,從來都不是戶部一個部門統一管轄的。


    實際上,戶部雖然是整個大明的財政管理體係中最重要的那個部分,但戶部根本就管不了偌大一個大明帝國的全部財政,除了戶部以外,剛才提到的那些部門,都有獨立的財政權。


    而且說出來讓人很難理解的是,這些部門不僅有自己獨立的財源,收支自成係統,不受戶部的管理幹涉,而且名義上是統一向皇帝負責,實際上是壓根沒人管它們。


    至於這些部門的財政收入來源和財政運作模式,得一個一個挨個來說。


    先說兵部,兵部的主要財政收入來源有兩部分,一部分叫做叫做“代發武官費用”,另一部分叫做“代解衛所經費”。


    所謂的“代發武官費用”,指的是由於明初武勳群體非常龐大,而除了勳臣以外,還有許許多多沒有爵位的武官,這些武官每年俸祿裏的“福利”部分,例如柴薪、直堂銀等等,都是走兵部帳來發的,一般會收儲在兵部武庫司,由兵部發放給在京官員,兵部就起到了一個小銀行的中轉作用,而這些錢,就能拿來放貸或是經營。


    而“代解衛所經費”,指的是由於大明實行衛所製,而在衛所製下,大明不但不怎麽需要給衛所提供經費,而且還能每年源源不斷地薅衛所軍戶的羊毛,而無論是小部分發放給衛所的必要經費或補貼,亦或是衛所上繳給中樞的實物稅,都是由兵部負責的。


    而後就是工部,工部就簡單多了,它的財政主要來自於坐派各地的工料折銀以及竹木抽分收入,而工部也是跟戶部矛盾最大的一個部,因為二者的財政收入,是明顯此消彼長的關係.這完全是因為大明效率極其低下的實物賦稅製度,因為工部是搞工程的,如果工程需要什麽地方出木料或者其他建材,是可以直接代替糧食賦稅的,而這種對地方的攤派,就會導致戶部的帳麵收入減少。


    其次就是太仆寺,太仆寺收入主要為各地的俵馬折銀而來的馬價銀,這是因為大明一開始的馬政是交由民間以攤派方式養馬,後來老朱發現效果實在是不好,就換了政策,用收的馬價銀找專人養馬。


    而光祿寺,就單純是大明比較注重體麵,所以對宴會方麵的撥款比較多,然後三十多年積累下來,自己寺內的小金庫非常充裕了。


    總之這種貓有貓道、狗有狗道的財政一盤沙,是非常讓人頭疼的。


    這種製度設計,不好說是不是老朱有意為之。


    但光是戶部、工部、兵部,這三個平級部門,除了皇帝就壓根沒人擺得平。


    現在皇帝把權力下放給了薑星火和朱高熾,就輪到他倆頭疼了。


    而更麻煩的是,這種麻煩已經到了不解決都不行的地步。


    因為再不拿出個解決方法,整個大明除了自己有財政小金庫的部門,其他部門都要麵臨停擺的風險了。


    薑星火看了看朱高熾,示意他先說。


    會議開始前的聊天環節,朱高熾聲稱自己瘦了,但可能是體重基數太大,薑星火實在是沒看出來。


    朱高熾剛剛結束閉門思過,重新回到內閣主持工作。


    在他閉門思過的三個月裏,朝堂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朱高熾現在是不得不適應這種變化,雖然六部裏他的人還算齊全,但對於各寺的掌控,卻明顯大不如前了。


    “茹尚書,黃尚書,你們兩個認為應該如何解決?”


    看了一圈,最終朱高熾的目光落在了兵部尚書茹瑺和工部尚書黃福身上。


    兵部尚書茹瑺皺眉沉吟片刻,說:“依臣所見,隻有一個選擇,那就是為了接下來的戰爭,削減不必要的支出,將戶部的資金集中起來,以保證朝廷日常所需。”


    他頓了頓,抬頭看向朱高熾:“如果這還不行,陛下登基以後,大力推行大明國債,如今國家所需,不妨再多發點北征國債,百姓隻要積極認購,今年削減一些不必要支出,勒緊褲腰帶,想來足夠支撐各部門的耗費了。”


    聽著兵部尚書茹瑺的話,朱高熾點了點頭,然後又望向了工部尚書黃福。


    黃福捋著胡子,似乎在考慮什麽,他猶豫半晌後說道:“臣覺得,兵部茹尚書的想法並不切合實際。”


    “哦?黃尚書請講。”朱高熾笑著說道。


    “殿下。”


    黃福拱手道:“我大明疆域遼闊,地廣物豐,如今北部邊陲雖然不算安寧,但南方諸蠻夷皆服,南方百姓安居樂業,無需再動刀動槍,隻憑我大明軍隊駐守邊塞,便能令敵人聞風喪膽,戰事不敢再起.但打仗是一方麵,建設也是一方麵,茹尚書覺得因為打仗,就不進行建設,也不對。”


    黃福這話,前半段自然是在有意無意地彰顯自己在征安南過程中對於後勤的貢獻,後半段就是基於自己的部門利益來為部門發聲了。


    “這話倒是沒錯。”


    朱高熾讚同地點頭道:“打仗歸打仗,國內的建設也不能停。”


    黃福提議道:“按照戶部的規劃,今年是要在浙江修點對點商道的,將這筆錢集中起來發放,則必須征調民夫去修繕道路,擴寬溝渠,這些都屬於費用支出,實在不行的,戶部撥一部分,剩下的工部墊,等明年戶部有錢了再撥回來,也算是共度時艱。”


    顯然,你要讓工部把錢都出了,工部是不願意的,但工部願意墊一部分,墊的部分讓戶部以後還。


    這裏聽起來很奇怪,但是理解了大明的中樞財政結構,明白這些部門是怎麽各過各的,也就不難理解為啥工部還要戶部以後還錢了。


    而工部之所以願意墊錢,是因為從修路工程裏,工部能獲得很多的權力和利益,所以工部願意出血保證修路的順利進行。


    但是不管怎麽樣,這話馬上讓戶部不樂意了。


    戶部右尚書李文鬱開口譏諷道:“臣知道工部也缺錢,不過如今(戶部的)太倉庫也是捉襟見肘,不得不從別處調撥錢糧,這麽大的攤子,戶部不能亂花錢,要省著點兒用,如此,還不如工部將那些不值錢的破石爛木賣掉,湊出些錢財,也算是有了應對的餘地。”


    “李侍郎這話,我覺得不妥吧?”


    工部左侍郎陳壽作為朱高熾嫡係中的嫡係,這時候也顧不得許多,直接開口反駁道:“那些不值錢的東西賣掉了,還能變賣多少錢出來?怕是錢賣不到多少,以後工程也不用幹了,材料都賣了還幹什麽。????????乂.??????????”


    “那倒未必。”


    工部右侍郎金忠作為皇帝的鐵杆親信,這時候反倒跟工部的自家人唱起了反調:“陛下聲威振於四海,若是需要什麽材料,現在從海外裝船起運,別的先不說,大木之類的,安南、占城倒是不少,質量也是不差的。”


    “這”


    工部左侍郎陳壽張嘴想反駁幾句,卻不知從何開口。


    因為金忠說的確實是實情,這年月哪怕是最普通的大木,也得上百年能成材,要是給皇宮的大殿做梁木,那都得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古木,大明國內不說快砍伐幹淨了,也可以說十去七八。


    於是,陳壽惱怒地盯了金忠一眼,不再言語。


    朱高熾卻擺手打斷了他們的爭吵,問道:“太仆寺和光祿寺的想法,是否與兵部相同?都是要求今年通過‘節流’的辦法度過財政困難?”


    太仆寺管理馬政,在潛規則下是受兵部指導的,而太仆寺卿虞謙這時候保持了跟兵部尚書茹瑺一樣的態度,抱拳道:“微臣以為,應當量入為出,花錢不能大手大腳,如此一來,自然也就不存在什麽困難了。”


    光祿寺負責置辦祭品,準備宮廷、外交宴會,潛規則下歸禮部指導,而新提拔上來的光祿寺黃子威正是之前的鬆江府知府,所以黃子威是看薑星火眼色行事的,這時候表態倒是很積極。


    “光祿寺還有些積蓄,若是戶部需要,可以拆解,隻要歸還就好了。”


    看起來這是除了工部願意承擔一部分修路費用以外,今天唯一的積極回應了。


    “這樣一來,豈不是要把戶部掏空了嗎?”


    朱高熾皺眉道:“這些錢,可都是辛苦攢出來的。”


    朱高熾倒不是在陰陽怪氣,而是真的這麽想的,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在家裏有爭執是正常的事情,但誰都不想內耗到家庭運轉不下去,對於家庭是這個道理,對於國家來說也是這個道理,戶部是變法派當的,但同樣裏麵也有朱高熾的人,而往大了說,這個大明,不管朱高熾能不能繼承,他現在都是關切著的。


    戶部左侍郎孫瑜作為朱高熾的人,這時候自然是要表態的,他說道:“殿下,如今國庫裏的錢財即便真的花光了,依臣看來,大不了朝廷再想辦法賺錢儲蓄就是,但絕不可能任由北境內憂外患。”


    這句話自然是孫瑜的個人觀點,不能代表整個戶部,而重點則在於最後一句,也就是孫瑜在悄悄提醒朱高熾,配合整個大明的戰略規劃是最重要的,在這一點上立場要穩,不要犯錯誤。


    “嗯”


    朱高熾琢磨了一番,說道:“所以大家夥的意思是,先讓戶部兜個底,今年賣點債,湊合過去?”


    兵部尚書茹瑺躬身道:“正是如此,不過時局艱難,既然光祿寺都表態了,那麽兵部也願意拆解一部分錢,臣願為陛下北征分憂!”


    朱高熾心裏歎息:就知道是這樣。


    這時候他也意識到了,首先就不能想著從各部寺的小金庫裏掏錢,否則各部寺的長官肯定會有怨氣,另外就是,大明的財政來源,本來就很混亂。


    雖然戶部、兵部、工部三家都有自己的收入,但大夥兒其實都喊窮,又誰也不欠誰的,而且大夥兒都不想從自己的小金庫裏花錢,誰願意拿錢去填整個大明的財政窟窿呢?


    “幾位公公呢?”


    朱高熾最後看向了內廷的幾位大太監,內廷是有自己一套獨立的財政係統的,皇家名義下的諸如股份和莊田,都是由這些內廷最有權勢的大太監負責打理的。


    然而出乎朱高熾意料的是,大太監們的回複很簡單。


    “聽國師的。”


    內廷,一直是朱高熾插不進去手的地方。


    而這個回答,也在無形中提醒著朱高熾,薑星火的影響力正在逐漸擴大。


    這種擴大,並不是說字麵意義上的聽薑星火的,而是內廷的增量財富,也就是專營商品和海外貿易這部分的財富,都是薑星火創造的。


    這就有點類似於直播公司的頭牌主播,在某些時候,甚至能夠讓股東開除管理層一樣。


    關鍵就在於,你能夠創造多大的價值。


    在利益麵前,有些事情很公平的。


    宦官們無兒無女,平生所求,不過是權勢、財富,甚至文官普遍追求的名聲,宦官都不太需要。


    而內廷如今能過的這麽舒服,所有人都清楚,是受益於薑星火。


    況且,內廷的宦官,基本都是親近二皇子朱高煦和三皇子朱高燧的,很少有跟大皇子朱高熾走得近的。


    再加上皇帝的囑托,這些宦官們整齊劃一支持薑星火的表態,也就不意外了。


    眾人齊刷刷地看向了薑星火。


    薑星火沉吟片刻,開口說道:“打仗肯定是要打的,但其他方麵也不能不管不顧,今年是變法的全麵展開之年,方方麵麵既然要做事情,肯定都是要用錢的,說不好哪個重要,哪個不重要辦法都是人想出來的。”


    “幾個方麵,一個一個來。”


    “第一個方麵是提高征稅效率。目前稅卒衛已經在整個南直隸(包含江南)地區開展下鄉工作,今年的秋稅,是務必要提高征稅效率的,至於怎麽提高這個征稅效率,聽起來困難,做起來倒沒那麽困難,無非就是‘杜絕中飽私囊’而已。”


    “當時國朝稅收的窘困,一在於之前因為靖難之役而對江南地區需索過多,征調過頻,這個孫侍郎開頭就講過了,現在總歸是有了穩定的秩序,沒那麽多的加稅和加賦;二在於各級官吏的貪壑難填,莫不視每年征收秋稅的機會為發財的絕好時機,收稅的時候千方百計地侵盜中飽,這還不算,錢糧收繳到手,又拖延起運上繳,遂使庶民繳納超額之糧,而國朝難收額內之賦.如此國匱民窮,但卻養肥了各級經手的官僚、吏胥、衙役等人。故此,如何使該收的都能收上來,便成為解決今年財政危機的關鍵之一。”


    說罷,薑星火拿出了幾份草擬的製度文書,遞給眾人傳閱。


    “一、糧食起解運輸。”


    “今後府縣見征、起運各項錢糧,俱要當年盡收完,由稅卒衛監督,而以前年份拖欠待征者,每年限完二分,如確實有災情,則上報後順延。”


    “二、糧食上繳數額。”


    “各布政使司、府、州、縣,上解錢糧的數額,必須與戶所存帳冊相符,又必須如實反映出本地區本年度災傷豐歉的情況,不許虛捏,更不許從中舞弊,官員調職前,必須將錢糧交盤清楚,方許離任,否則,將依考成法嚴懲。”


    “三、稅收情況上報。”


    “各府、州、縣掌印管糧等官,將歲運錢糧,遵照祖製冊籍,詳開‘某府某州縣,例該上納夏稅、秋糧、馬草,起、存、本折等項實際總數目’,差吏上計,送至戶部相應清吏司。”


    “四、兩稅截止日期。”


    “凡收夏稅,於五月十五日開倉,七月類足;秋稅,十月初一日開倉,十二月終齊足。如夏稅違限至八月終,秋稅違限至次年正月終,相應糧官、吏典、分催裏長,各負責任,杖刑至流放不等,明確截止日期,以避免稅收長期滯留於收稅人員手中,形成放貸或藉此敲詐黎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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