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四年春。


    繁華的南京城,熙熙攘攘的人群穿梭在街道之間,各種商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形成一曲獨特的市井升平樂。


    曆經長途跋涉,帖木兒汗國的宰相阿爾都沙帶領著帖木兒汗國規模龐大的使團踏入了大明帝國的首都,對於南京,很多使團成員的眼中都充滿了好奇。


    畢竟撒馬爾罕是帖木兒傾國之力打造的都城,放眼整個世界來說,都稱得上是名城。


    但大明的南京城,無論是人口還是市井風貌,顯然要比撒馬爾罕更勝半籌。


    撒馬爾罕被嚴格的等級秩序和教義所管理,而南京城裏,並沒有每天早晨每個寺都需要宰殺二十隻羊免費施舍給平民的規矩,相反,這裏的百姓以羊湯或鴨血湯為主要湯品,佐以燒餅、湯包等麵食,而一切食物都是需要自費購買的,就商品種類的多寡而言,也比撒馬爾罕更加豐富。


    “這是什麽?”


    使團中的貴族指著印有“大明果品”字樣木箱子裝著的奇怪水果問道。


    “蛇皮果,它的外殼如同蛇皮一樣,能正常溫度保存兩個月,現在春天溫度比較低,海路運過來以後也有一個多月的保質時間。”鴻臚寺的翻譯幫忙解釋道。


    “這個呢?”


    “這個是佛手柑,這批是南洋那邊最後一批成熟的,運過來就要馬上吃,不然過幾天就要變質了。”


    因為帖木兒汗國與整個天竺的邦國(包括錫蘭王國在內)關係都不咋地的原因,帖木兒汗國的貿易船隊基本無法抵達滿剌加海峽以東,而受限於緯度和氣候,自然本土也就沒有這些東西,因此使團的貴族們對這些水果感到相當好奇,紛紛出錢購買了一些品嚐。


    阿爾都沙對這些水果的味道並不感興趣,但他反而對處處印有的“大明果品”很好奇。


    “大明果品是什麽?”


    “全稱‘大明果品股份有限公司’,是皇室經營的股份有限公司。”


    阿爾都沙刨根問底,又問清楚了股份有限公司是個什麽東西。


    當阿爾都沙知道,大明果品是一家專門從事南洋水果收購、運輸、銷售的商會,且這家商會的股東為大明的皇室、宗室、勳臣貴族的時候,不禁若有所思。


    他又問鴻臚寺的官員:“像這種商會多嗎?”


    鴻臚寺的官員忍住了把他的稱呼糾正為“公司”的衝動,讓翻譯幫忙回答道:“有很多,現在除了鹽、鋼等專營商品歸屬朝廷管理以外,皇室也有很多經營單獨商品種類的公司,但相比於如雨後春筍般出現的民間各行各業公司來說,皇室的公司相對較少且專精,技術門檻高,規模大,比如玻璃、香水等。”


    阿爾都沙敏銳地捕捉到了一次字,在確認翻譯無誤後,問道:“大明隻對鋼進行專營,不限製鐵嗎?”


    “出口有限製,民間使用和貿易沒有。”


    這顯然跟蒙古人統治時期完全不同,而當阿爾都沙問到鋼的問題時,大明的官員閉口不答了。


    阿爾都沙結合自己已知的情況,心中有了猜測——或許大明已經掌握了大規模製取鋼的技術,這樣就能解釋了,為什麽明軍擁有這麽多的火炮以及火銃,甚至富餘到能給艦隊裏的每艘船都裝上數門到數十門的火炮。


    這種冶金技術跨越導致的軍備優勢升級,顯然是相當驚人的。


    因為對於大國,尤其是帖木兒和大明這種萬裏大國來說,如果隻是靠手搓鍛打出來的鋼材,那根本不具備普遍列裝的可能。


    而鋼鑄造的武器、甲冑、火器一旦開始大規模列裝,就相當於形成了代差,那就是不折不扣的降維打擊。


    一想到這裏,阿爾都沙對於與大明和談的想法,更加堅定了幾分。


    而且再加上一行的所見所聞,阿爾都沙明白,在大明有一個地位跟自己相仿,名叫薑星火的人,正在推動一場史無前例的改革,而正是這場改革,讓大明與他從過去情報中獲知的印象截然不同了。


    商業的大發展,必然會給帝國帶來更加豐富的財源與更大規模的稅收基礎。


    接下來,一行人繼續前進。


    毫無疑問,作為帖木兒汗國的宰相,阿爾都沙見慣了大世麵。


    可一路往鴻臚寺走去,眼前的南京城卻給他帶來了全新的感受。


    這裏的街道寬敞整潔,兩旁的店鋪琳琅滿目,不僅絲綢、瓷器、茶葉等各式各樣的大明傳統的拳頭商品應有盡有。


    而且行人可謂是絡繹不絕,有的忙著選購商品,有的則悠閑地在街頭巷尾閑逛,而阿爾都沙的使團成員無論跟誰攀談,小販也好,行人也罷,南京的市民們都表現得對大明相當的有自信,談吐間充滿了對於大明的自豪感和認同感,顯而易見的是,這種市井氣息,隻有在一個帝國國力處於上升期的時候才會如此濃烈。


    阿爾都沙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受著這座城市獨有的氣息,他在鴻臚寺官員的帶領下穿過繁忙的街道,來到了一處幽靜的區域。


    這裏的環境與外麵截然不同,仿佛是一個鬧中取靜的世外桃源。


    他輕輕地推開院門,走了進去。


    在庭院中,阿爾都沙見到了大明鴻臚寺的二把手和禮部的一些官員。


    他們熱情地迎接了這些遠道而來的客人,並帶他參觀了庭院中的各處景觀。


    “這裏怎麽有血跡?”


    使團隨行的武士敏銳地發現,在庭院的某處似乎有點異常,那是磚縫裏一小塊已經變成黑色的血漬,如果不仔細瞧,根本瞧不出來。


    鴻臚寺少卿王真的臉色有些僵硬,作為朱棣的廚子,他來到鴻臚寺後,當然聽說過這裏發生過什麽,但此時卻顯然不能與帖木兒汗國的使團直言難道要說陳祖義的海盜團夥不僅宰了占城國的使團進行冒充,並且還在這裏動刀子了?


    王真隻能打個哈哈糊弄過去:“以前有些國家的使團比較野蠻,喜歡在這裏露天烤肉,弄了些血漬,都是難免的。”


    這個解釋倒也合理,帖木兒使團的成員並沒有深究,畢竟給大明朝貢的國家就有十幾個,部族更是上百個,有喜歡露天烤肉的也說得過去。


    跟朝鮮、琉球等經常過來朝貢的國家不同,帖木兒汗國和大明的關係並不深,因此他們以前使團來就沒有固定的館所,這次來的規模又這麽大,被分開安排到別人住過的地方安置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


    很快,對帖木兒比較熟悉的太常寺少卿傅安,還有被提拔為禮部郎中的楊德文,以及四夷館負責波斯語教習的陳誠,都組團過來了。


    阿爾都沙一邊欣賞著庭院中的美景,一邊與大明官員交流著彼此的文化與風俗。


    這些官職不算很高的各部寺官員,顯然是大明派來探探底的,既然要談判,那就得知道,帖木兒汗國的底線在哪裏。


    隨著寒暄的結束,他們圍坐在庭院的石桌旁,品著茶水,開始了相對深入的交談。


    這些被精心挑選出來的大明官員們用相對流利的波斯語(非正式場合,如果是正式外交場合,作為理論藩屬國的帖木兒汗國需要全程通過漢語或漢語翻譯進行對話)介紹著大明的風土人情、曆史文化和現行的政治經濟體製,而阿爾都沙則用他那富有感染力的語言,結合著不斷揮動的手勢,講述著帖木兒汗國的壯麗與繁榮。


    在他們的交流中,不時有歡聲笑語響起。


    因為有漢語翻譯在同聲傳譯,其他不懂波斯語的大明官員們,也被阿爾都沙的風趣幽默所吸引,而阿爾都沙也被很多人的博學多才所折服。


    與帖木兒汗國相比,大明的教育普及程度以及官員選用製度,顯然都跟知識的獲取緊密結合。


    帖木兒汗國是一個類似於蒙古帝國,但沒有那麽野蠻的國家,整個國家的上層,以封建貴族為主導,文官在帖木兒汗國有行政權力,但影響力遠不如大明的文官。


    阿爾都沙作為帖木兒汗國文官的首領,自然更加希望帖木兒汗國是大明這種狀態,文武雙方能夠互相製衡分庭抗禮,而不是一邊倒的以掌握軍隊的封建貴族為主。


    阿爾都沙身體微微前傾,問道:“我們從西麵過來,親眼見證了大明帝國的水泥商道,實在是人間奇跡,幾位可否為我詳細說說?”


    傅安被帖木兒汗國扣押了那麽多年,自然清楚阿爾都沙打的是什麽主意,都有求於大明了,還在想著為帖木兒汗國探聽虛實。


    不過水泥這種東西,就算摳出來幾塊給他帶回去,他也研究不明白,因此該說的還是能說的。


    傅安輕輕一笑,他的笑容中帶著幾分自豪:“宰相大人,我大明的水泥路商道確實是當世無雙。不僅筆直寬闊,平坦如鏡,而且無論春夏秋冬,均能保持堅硬與平滑。商隊行於其上,車輪滾滾,塵土不揚,足以日行千裏而不疲。”


    阿爾都沙忙不迭地捧哏,接著眼巴巴地望著傅安,意思很明顯,然後呢?這種水泥,看起來跟哈裏·蘇丹在西北走廊遇到的奇怪堡壘,似乎是同出一源。


    傅安卻精明得很,什麽都不肯說了。


    楊德文接著傅安的話茬:“正如宰相大人所見,這些水泥路都是國師大人的發明,從永樂二年開始建設,如今曆經兩年時間,不僅已經貫通了從寧波到蕪湖的全線,而且數條主要支線也相繼建成,構成了完整的商道網絡,再加上長江水運的助力,不僅促進了貿易的繁榮,更是我大明國力的象征.這些水泥商道連接著各個城池,使得海外的資源能夠通過海運到寧波港,然後陸運源源不斷地運往南京城,再運送到長江中遊。”


    陳誠,這位精通波斯語的教習,則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補充道:“除此以外,沿途供商旅休息和補充食水、暫時存放貨物的收費貨棧,以及依托商道建立的郵局,現在也都作為體係的一部分建立起來了,我們大明的商路,不僅可以快速通商,而且還能給百姓郵寄東西。”


    “貨棧是收費的,那郵局是收費的嗎?”


    “當然。”


    傅安笑了笑,用波斯語一語雙關地說道:“大明不做賠本的買賣。”


    事實上,不僅僅是跟商道伴生的貨棧,以及隨之派生出來負責郵寄的郵局業務,就連對於黃淮、山東、河南的剿匪工作,這些為下一步商道連接南京和北京的事情,在薑星火的布局下,也都基本準備好了。


    因為靖難之役而導致的匪患,如今已是消失的無影無蹤,實在是頑強抵抗的就宰了,而其他的匪徒,情節較輕的就懲罰修路挖礦後回家,情節較重的就處以刑罰或者充軍流放.現在大明可不僅僅是流放雲南或者甘肅、遼東了,流放地還多了南洋那麽多的宣慰司,那些地方可都不是什麽良善之民。


    薑星火的這個思路,跟帶英把犯人流放到土澳是一個意思。


    隻要不是罪大惡極的犯人,那宰了實在可惜,還不如廢物利用扔到海外去擴充殖民地人口,要麽看當地的野生動物呲牙去,要麽就跟土著居民親切交流。


    畢竟大明國內的環境還是非常安定的,而海外無論是新港還是馬尼拉,那都是非悍勇血性之人難以生存,正是適合這些人的用武之地。


    阿爾都沙聽得入神,他的眼中閃爍著兩個大字——“羨慕”。


    事實上,帖木兒汗國也有相當發達的驛道網絡,但帖木兒汗國的驛道網絡是專供軍用和官用的,建立目的不是為了通商,而是為了快速運兵和送信。


    對於這一點,克拉維約就在自己的筆記裏記載過“我目睹了一係列完整的驛站係統,那是為汗國運作而構建起來的精密信息網絡,在整個波斯境內,帖木兒汗國的官吏和驛站係統都效率極高,但當地人卻對於他們噤若寒蟬,這是因為帖木兒的信使經常需要在單日內飛馳五六白裏,並可隨意征用沿途包括百姓事物和住房甚至女人在內的任何資源,他們顯然對於波斯居民不太尊重,讓沿途村莊都敢怒不敢言,隻能如躲避瘟神般回避起來”。


    對於帖木兒汗國而言,維持這種龐大的驛道網絡跟大明的驛道網絡是一樣的,純賠本買賣。


    而隨著製度的逐漸僵化,除了各種非必要支出的增加,這些驛道網絡的維護成本肯定會越來越高,甚至有很多不屬於製度設計內的人來“蹭”也是必然會發生的,所以李自成的失業不算是什麽偶然事件.帝國的“降本增效”嘛。


    可惜的是,大明的官員們一通吹薑星火和水泥路,倒了最後也沒說阿爾都沙最感興趣的內容。


    阿爾都沙沉思片刻,然後緩緩說道:“諸位所言,讓我對大明的水泥路商道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這樣的工程奇跡,實在是像長城一樣令人歎為觀止,不知我帖木兒汗國何時能有幸見識並學習這等先進技藝?”


    傅安微笑著回應:“宰相大人過謙了,帖木兒汗國與大明雖遠隔千山萬水,但互相交流從未停止,相信在不久的將來,我們兩國之間的合作會更加緊密。”


    傅安好像說了很多,又好像什麽都沒說。


    楊德文也點頭附和:“正是如此,大明願與世界各國友好相處,平等通商。”


    陳誠則補充道:“下官也相信,隻要貴國也如大明一樣心懷開放,那貴國的未來肯定將因此而更加光明。”


    阿爾都沙聽後哈哈大笑,他的笑聲中充滿了對大明官場套話的欽佩。


    眼見問不出更多的事情,這場跨越國界的對話,也就在友好的氣氛中落下了帷幕。


    ——————


    在總裁變法事務衙門中,傅安見到了薑星火。


    薑星火正看著世界地圖沉思,作為太常寺少卿的傅安,則恭敬地站在一旁。


    “傅安。”


    薑星火看著帖木兒汗國這個大明遠洋艦隊繞不過去的龐然大物,問道:“你對帖木兒使團的態度有何看法?”


    傅安微微躬身,沉聲回答道:“回稟國師,帖木兒使團雖表麵恭敬,看起來不急不緩,但他們裏麵很多人的神色都透著焦急,想必是他們帖木兒汗國的內亂實在是讓他們心神不寧.畢竟大明如今這般強大,他們底氣肯定是不足的。”


    薑星火微微點頭,表示讚同:“不錯,那你覺得簽訂契約的時候,帖木兒現在能承受的底線是什麽?或者說哈裏勒的底線在哪裏?你的看法很重要,畢竟隻有伱跟哈裏勒長期接觸過,了解他的做事風格。”


    傅安沉吟片刻,然後緩緩說道:“以目前的情況來看,帖木兒汗國內亂嚴重,哈裏勒急需外援來穩定局勢,因此,在簽訂契約時,隻要不是直接涉及到土地和財帛,以及影響哈裏勒名聲的事情,應該都會做出適當讓步,以換取我們的支持。”


    傅安的話其實暗示的很明顯了,那就是大明隻要不是以宗主國的身份要的麵子強迫帖木兒汗國像鐵血大宋那樣送歲幣,或者直接割其領土,進而讓哈裏勒顏麵掃地,那麽其他的條件其實都可以慢慢談。


    薑星火從桌上迭著的文書裏拿出了一份用於談判的事項清單。


    “你看看。”


    傅安認真看過以後,抬起頭說道:“我們應該趁此機會爭取最大的利益,但同時也要注意分寸,避免引起帖木兒汗國的極度反感.畢竟,我們還需要他們作為盟友。”


    “你說得不錯。”


    薑星火聽後,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我們既要爭取利益,又要顧全大局,不過談判嘛,就像是做生意一樣,漫天要價,坐地還錢,先開的高一點倒也無妨。”


    經過兩年的發展,當初薑星火通過奉天殿廷辯點出的【重商主義】國策已經開始風靡整個南方,這種商人思維當然也適用於國與國之間的利益交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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