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徐箜懷臉上的表情,比現在更冷厲。


    曲硯濃撐著頭想了好久,有點回想不?起來她當初說這話時是個什麽心情,直到?不?遠處的明鏡台微微閃爍,幾經?變換,最終在眾人的驚呼聲裏,驟然蒙塵。


    鏡麵上的塵霜,竟比方才祝靈犀照出的更厚數倍。


    ——這可是上清宗獬豸堂的大?司主!


    眾人以難以置信的神情望著徐箜懷,一時喧嘩嘈雜,甚至忘了收斂。


    徐箜懷默然站在明鏡台前,神色莫名。


    他的神色冰冷難辨,似乎並不?意外,卻懷著極深的不?甘。


    隻有曲硯濃紅爐點雪,她想起當初離開上清宗的時候,究竟是個什麽心情了——


    她覺得,追名逐利、熙來攘往,連上清宗也不?例外,實?在是……太?無趣了。


    這莫名的感慨似乎很?熟悉。


    恰如當初在知妄宮裏,她見到?戚長羽為?了追逐名利甘願俯身受辱,千年一瞬,兩?段回憶竟在這裏重合,得來同?樣的乏味和複雜感慨。


    曲硯濃孤身站在甲板上,周圍嘈雜,皆與她無關。


    她隻是默然無聲地撫著指間的戒指,莫名地想,難怪她在道心劫裏無論做什麽事、見什麽人都了無意趣。


    ——原來,在漫長的時光、遙遠的回憶裏,她早已經?曆過?、感歎過?、迷惘過?。


    隻是,她全都忘了。


    第77章 明鏡台(四)


    “司主……”


    徐箜懷的道心蒙塵, 在場最震撼的不是南來北往的船客,而是站在明鏡台前?的獬豸堂弟子?,金丹後期的修士, 見?識過?、打過?交道的人數不清,卻在這一刻像個初出茅廬的新人, 臉上?表情亂飛,怪異得藏也藏不住——


    但?凡是獬豸堂的弟子?, 就?沒有哪個不以大司主為榜樣的。


    即使平時相處中,大?家也常常為大司主的嚴苛冷酷而痛苦,甚至私下裏聚在一起發牢騷, 但?沒人真的怨恨反感徐箜懷, 他就像是寫在典籍裏的大道理,讓人頭痛、讓人感到麻煩,但?大?家都知道那是正確的。


    沒有人懷疑大?司主會道心蒙塵,更沒人能想到有一天徐箜懷站在明鏡台前?,映照出的道心塵霜厚重?, 甚至連許多普通弟子都不如。


    守在明鏡台前?的修士神情古怪極了。


    徐箜懷遵奉宗門經義,恪守清規、克己持身,這已是上?清宗弟子?心底銘刻的印象了,就?像日出月落周而複始一樣理所應當,從來沒人深究, 也從來沒人質疑,當然也就?不會有人去思考這樣一個人的存在是否太過?不真實, 不像個活人。


    大?司主是個清規戒律裏走出來的人, 所有人知道這件事就?夠了。


    然而, 這種不假思索便銘刻在心的印象,在看見?徐箜懷的道心模樣後, 立刻就?褪了色,讓人禁不住胡思亂想起來:徐箜懷看起來已把經義做到極致,活脫脫是個照著經義清規長出來的人,怎麽會道心蒙塵呢?


    因為太讓人想不通,所以獬豸堂弟子?的思路立刻拐到另一個方向去了:宗門的經義自然是不會錯的,不然也不會綿延上?千年、供上?清宗成為宇內第一宗門,稍有紕漏的地方,也肯定被一代代的先輩修正了,那麽有問題的隻能是大?司主本人了。


    活得像是清規戒律成了精的徐箜懷會有什麽問題?


    獬豸堂弟子?克製不住地思緒亂飛:大?司主鐵麵無私、一心苦守清規的樣子?,不會全都是裝出來的吧?就?為了讓人信任他與眾不同、德堪配位?


    ——不會吧?裝一千年,大?司主對自己得有多狠啊?果然,這些能爬上?高位的修士,沒一個是省油的燈,指不定私下裏心機有多深。


    獬豸堂弟子?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又為自己的思緒倒吸一口氣,馬後炮般想,他早就?覺得大?司主不對勁,怎麽會有人千年如一日遵循宗門經義、從無違背呢?實在是太假了。


    誰知道大?司主私下裏究竟是個什麽樣。


    “我已照過?道心。”徐箜懷語氣冷淡,無波無瀾,像是不曾留意過?周遭落在他身上?的詭異目光,望著曲硯濃,“輪到你了。”


    輪到你了。


    說得這麽平靜,可?她要是再說一個“不”,他指不定會做出什麽事來。


    曲硯濃看得出徐箜懷的表麵平靜。


    她忍不住唏噓:一千年過?去,當真是沒有一個故人情緒穩定、心態正常,隻不過?有些人瘋得不明顯,有些人瘋得比較外露。


    她確實已有很多年不曾站在明鏡台前?了,也已經有很多年不曾留意過?她的道心。


    當初離開上?清宗的時候,明鏡台這種陣法也尚未出現?,上?清宗的弟子?雖然一心修持道心,卻也沒有動不動照一下的條件;再後來,她久居山海域,避世不出,連閬風之會也辦了七八屆,隱隱約約聽說上?清宗弟子?現?在有了映照道心的利器,能準確反映出道心精進。


    道心無形無相,說它存在,它也存在,說它不存在,它也不存在,怎麽映照啊?


    她那時就?已經陷在道心劫裏,隻是還沒那麽深重?,已有往後萬事皆空、了無意趣的苗頭,對這樁傳聞既猶疑,又新奇,幹脆萬裏迢迢去了上?清宗,找尚未深陷道心劫的夏枕玉要了一件明鏡台,算來距今七八百年。


    七八百年前?,夏枕玉看起來可?比她正常得多,持正持身,完完全全就?是所有修士心目中化神仙君的模樣,隻除了一張娃娃臉減損了仙君的威嚴,即使總嚴肅正色也沒增添多少氣勢。


    “你居然會為了這東西特意跑來。”夏枕玉凝眸看她,多年的化神讓她身上?自有一種獨屬於大?修士的氣度,然而搭配著那張怎麽板都不夠冷肅的娃娃臉,不僅不會讓人感到惶恐,反倒讓人覺得很安心,“出去過?了兩百年,現?在也開始注重?修持道心了?”


    曲硯濃嗤笑起夏枕玉總是很直白:“我是來看看你們上?清宗究竟搗騰出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連道心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都要盲求,小心適得其反。”


    夏枕玉聽話?聽音,從她冷漠的語氣裏聽出警示,神色微肅,“怎麽說?”


    曲硯濃其實也沒辦法說得很明白,她心裏有許許多多的感悟,卻混雜在一起,她自己都還沒理清,說得很含糊,甚至南轅北轍,“上?清宗強求道心,對修行根本沒有一點用。”


    夏枕玉也聽不懂她到底想說什麽,卻很清楚她在上?清宗的這些年,說不準有多少次因為對道心修持的理念不同,把一切都弄得兵荒馬亂。


    曲硯濃做上?清宗普通弟子?的時候就?不愛修持道心,總在自省道心的早晚課上?發呆,現?在當了仙君也還是一樣排斥——這才是夏枕玉觀察到的東西。


    “你不信我,早晚要後悔的。”曲硯濃語氣冷淡。


    夏枕玉無奈一笑:“上?清宗經義如此,我們這些後輩遵循先輩踏出的路,哪有挑三揀四的?難道升仙得道就?真的有那麽簡單,可?以隨心所欲嗎?”


    想讓夏枕玉放棄經義所說的內容,也許比登天?還要難,曲硯濃二話?不說閉了嘴,回了山海域,反正她已提過?了,仁至義盡,無愧於心。


    夏枕玉也不曾問過?她,究竟在明鏡台下看到了什麽。


    曲硯濃抬步。


    她有些好?奇,但?又不是很在乎,隻把明鏡台當作?是一個普通的法寶,無論它究竟準不準。


    方才無聲的鬧劇足以吸引甲板上?所有人的注意,現?在曲硯濃終於走上?前?,周圍的目光全都緊緊跟隨著她的身影,似乎想從她這裏截取更多有意思的事。


    看熱鬧的時候,誰也不會嫌事大?。


    目光與目光也不同,一船人都用異樣興奮的目光望著曲硯濃,其實不在乎她究竟會照出什麽樣的道心,他們隻是想看看熱鬧,賭她一個道心極差或者極佳,把這出大?戲一直唱到結局。


    在這樣多的目光裏,隻有申少揚四人的目光最真情實感,除了期待還有隱約的憂慮——誰想得到啊,這位看上?去氣息縹緲如雲、極富有美麗的修士,其實是獨步天?下的仙君來著。


    曲硯濃隨手搭在明鏡台上?。


    她不在乎明鏡台照出來的結果,所以伸手非常痛快,而且這種痛快和?徐箜懷並不一樣,她其實是不需要關注這虛無縹緲的道心的。


    但?徐箜懷在乎。


    他鋒銳冷厲的目光直直盯著曲硯濃的手,幾?乎是迫不及待般,假如他可?以伸手,也許他現?在已經搶先一步抓住曲硯濃的手,強行按著她的手,把她帶到明鏡台前?了。


    清淨平和?的鏡麵,在映照出她瑰麗神容的一刹,劇烈翻湧如沸。


    徐箜懷比她這個正主迫切一千倍,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明鏡台的鏡麵,就?連這片刻呼吸都像是等不及,直到鏡麵上?一層薄薄的塵霜,底下千絲萬緒,道道分明,如同無數紅線遊絲。


    他的眼?瞳驀然一縮——


    明鏡台裏見?紅便是心境有異、性情殺伐,而“檀瀲”所照出的道心,這紅線遊絲竟然多到根本數不出來,密密麻麻地鋪陳在一起,像是有人往清湛的湖水裏扔了一把紅線團,因為太多,乍一看甚至沒反過?來。


    ——究竟是什麽樣恣意冷酷的心境,能在明鏡台前?照出千絲萬緒?


    徐箜懷出手比他的思緒更快。


    麵對“檀瀲”這種來曆神秘、看起來實力不凡的修士,他不敢倏忽大?意,一出手就?用盡全力,力求在須臾間將她製服。


    上?清宗出天?才,個個都是中流砥柱,作?為獨步天?下的第一大?宗門,在培養弟子?上?極有一手,以至於上?清宗的弟子?必須花費數倍的努力,再加上?一定的天?賦,這才能脫穎而出。


    徐箜懷能坐穩獬豸堂大?司主的位置,可?見?實力。


    他動手的時候,勢如奔雷,轟轟隆隆。


    “哢噠”一聲輕響。


    明鏡台在半空中倏然碎裂,化作?幾?片碎琉璃,卻沒有人去打理。


    曲硯濃輕描淡寫地朝另一側挪了一步。


    不偏不倚,沒有浪費半步,她恰恰好?讓過?了徐箜懷勢如奔雷的出手。


    “這麽著急做什麽?”她語氣百無聊賴,“滅口?”


    明鏡台碎得太快了,千絲萬緒又藏在塵霜下,旁人根本沒看明白,想不通徐箜懷為什麽突然出手,卻聽得見?曲硯濃的質問,不由紛紛用充滿一律的眼?神望向徐箜懷。


    徐箜懷死死地盯著她。


    在甲板上?所有修士都難以察覺的時候,他根本沒有收手,反而一刻不停地操縱靈氣,倘若順利,他現?在就?已經將她製服了。


    可?就?在這看不見?的戰場,他未能得償所願。


    她連神色都沒有一點改變,於旁人未覺之時,輕描淡寫地擋住了他的襲擊。


    第78章 明鏡台(五)


    偌大的艦船開始顫動。


    從底部傳來的隆隆聲響似乎極遙遠, 一開始甲板上的船客們甚至沒聽清,以為那是船下喧囂動蕩的南溟風浪,直到腳下也?開始晃動, 連剛築基的修士也一個踉蹌。


    “銀脊艦船在晃!”不知是誰惶恐地叫了一聲?。


    甲板上的氣氛頓時變得焦灼惶亂了起來。


    這一路從山海域到玄霖域,不知遇到了多少意料之外的風波, 光是船毀人亡的危局都已經擦邊走過兩遭了,眼?看?著已經到青穹屏障外, 大家早已精疲力盡,再經不起折騰了。


    “徐司主,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有船客壯著膽子?問。


    徐箜懷神色冷峻, 臉色差得像是凍結三尺餘的寒冰, 目光死死地盯著曲硯濃。


    他?顧忌一船無辜的船客,出手很隱晦,隻用靈力從船底導入,還?借助了艦船上的陣法,竟沒能?將“檀瀲”製服, 反倒被她不動聲?色地擋住,反過來推動一股靈氣,和他?的靈力在甲板之下角力。


    論修為,徐箜懷已於二十?年前晉升元嬰後期;論功底,上清宗的親傳弟子?根基深厚舉世皆知;論神識, 徐箜懷百年如一日坐鎮獬豸堂,每日與手段五花八門的暴徒打交道, 從未有過一天?懈怠……


    不管怎麽看?都無可爭議的角力, 卻偏偏往他?意想不到的方向一步步走——“檀瀲”的靈力霸道而強硬, 算不上有多凶猛,卻穩穩地逼著他?節節敗退。


    徐箜懷甚至猜不出她究竟用了幾分力, 他?連續三次加力,對麵?傳來的靈力卻像是沒有一點變化,穩如泰山。


    他?有心試探出她的底細,但還?沒等?到她露出端倪,腳下的銀脊艦船已止不住地晃動了起來,甲板猛烈地震動,在滿船惶亂的船客所未能?察覺的角落裏,“哢擦”一聲?輕響後,令人背脊生寒的斷裂聲?紛亂不覺。


    不過是幾個呼吸的時間?,甲板上的船客便感覺到腳下的艦船驀然向下塌陷了一程,在短暫的靜默後,爆發出更驚恐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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