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隱晦地落在曲硯濃的臉上, 望見後者晦澀的神情。


    曲硯濃捫心自?問,聽見施湛盧的說法後, 她的第一反應就是不信, 她可以相信檀問樞早就死了, 相信檀問樞蟄伏了一千年還別有所?圖,可讓她相信檀問樞從千年前的一戰裏活下來, 苟延殘喘,混得那麽爛,她就是做不到。


    意識到她的第一反應居然是不相信後,她向自?己詰問一個理由,卻答不上來她為什麽不信檀問樞可能混得很?差。


    她寧願質疑,猜測那所?謂相似的三兄弟都是檀問樞操縱的軀殼——反正?以他操縱戚楓神識的手段,這猜測並?非不切實際。


    茶室裏一片安靜。


    施湛盧一點也不介意自?家宗門內的矛盾暴露給外人是一回事,主動打探別人家的隱私又是另一回事,雖說個個都對神秘的知?夢齋很?好?奇,可誰也不想成為別人眼中沒有一點分寸感?的家夥。


    在沉默中,隻有戚楓鼓起勇氣?,“玄霖域的知?夢齋完全由二齋長負責,其他兩位都插不上手,是這個意思嗎?”


    這短短一兩句說完,他耳朵都紅了,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表現得這麽愛打聽別家隱秘,可別人沉默也就算了,他沉默了,誰來幫他找到當初操縱他的幕後黑手?


    施湛盧果然用奇怪的眼神看他,點點頭,“玄霖域這邊是二齋長的地盤,大?齋長不會染指。”


    自?家界域被說成是別人的地盤,這話怎麽聽怎麽奇怪,英婸和祝靈犀表情古怪。


    戚楓一邊紅著臉,一邊若有所?思。


    如果知?夢齋的情況如施湛盧所?言,那麽當初操縱他神識的幕後黑手一定來自?玄霖域。


    “施道友,你方才說你是三齋長的屬下,現在忽然出現在玄霖域,三齋長不介意嗎?”祝靈犀忽然問。


    施湛盧微微一愣,不是很?確定地說,“我從前待在望舒域,隻是因為那裏最方便獲取靈材,可是望舒域找不到懂得山河盤妙用的伯樂,我當然要來別的地方碰碰運氣?……這是很?合理的吧?”


    合著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啊?


    “如果玄霖域也不認可你的山河盤怎麽辦?”祝靈犀又問,“地脈浮動這種事聳人聽聞,實在很?難讓人相信。”


    施湛盧脫口?而?出,“你們到底是相信真?相,還是相信你們想相信的東西?”


    祝靈犀沒有說話。


    若沒有靈流紊亂這一出,她也不會把施湛盧所?說的地脈浮動當一回事,可她故意在仙君麵前提起施湛盧的說法,曲仙君卻沒有一點反應,讓她心裏一沉。


    夏長亭一直托腮看著他們,忽然幽幽地歎了口?氣?,“口?銜海山石,意欲無滄溟。”


    她下樓後坐在角落裏,一句話也不說,隻是安靜地聽大?家說話,久而?久之大?家幾乎忘記邊上還坐了個人,此?時冷不丁冒出一句,倒被她嚇一跳,麵麵相覷,死活想不明白她說這話是有什麽意思。


    “你是有什麽想說的嗎?”申少揚試探著問。


    夏長亭搖搖頭,滿眼傷感?,一言不發地抱起胳膊,趴在桌子上不說話了。


    眾人更懵了。


    唯有祝靈犀若有所?思地看了夏長亭一眼,她聽出後者方才說的詩句引用了傳說中精衛銜石填海的典故,和山海斷流聯係在一起,很?難不讓人懷疑這句並?不是牽強附會。


    她原本就懷疑夏長亭的身份不簡單,現在更是猜測起後者究竟是哪位傳奇人物,一定是經曆過?山海斷流、千年前就已?身居高位的強者。


    可夏長亭到底是誰?


    鶴車忽然劇烈震蕩了一下。


    桌麵上的茶杯隻是普通貨色,不曾畫有符籙,冷不丁倒下,茶水淌了半桌,眾人七手八腳地去抹,亂七八糟的靈力撞在一起,傾灑的茶水東流西淌,濺起一道水花,不偏不倚,澆在施湛盧的山河盤上,把盤中六十四條地脈淹了個遍。


    茶水衝入沙盤中,細沙頓時散開了,原本細膩的線條被水重開,變成一盤模模糊糊的散沙。


    施湛盧呆呆地看著山河盤,一動不動。


    茶室裏一下子安靜了。


    誰也不說話,申少揚最先憋不住,幹笑,“認真?看一下,還是能看清六十四條地脈的輪廓的吧?”


    施湛盧一言不發。


    六十四條地脈全混在一起,變成黃河一片沙了,哪還有什麽輪廓,閉著眼睛都數不出六十四條。


    英婸執掌鶴車,在座誰都能推脫,唯獨她沒法推,硬著頭皮安撫施湛盧,“施道友,你是否還能再製作出一份山河盤?需要什麽靈材,我做主向宗門申領,倘若不好?找,我再添點清靜鈔。”


    施湛盧隻是定定地看著沙盤,好?像三魂六魄飛走了一半,誰和他說話都沒反應。


    英婸耐心:“事已?至此?,無法挽回,不如一起想想辦法補救……”


    “山河盤是自?己演化出來的。”施湛盧驟然開口?,沒看任何人,也不知?究竟是在和誰說話,每個字都梗得慌,“每一隻山河盤製作完成後,都要靜置三年以上,任由山河盤自?己推演,慢慢吻合地脈走勢,我除了製作,什麽也做不了。”


    “我一共隻做成一對山河盤,一隻早已?獻給三齋長,剩下一隻留在身邊,這次帶到玄霖域,本是想找一個能看清它珍貴之處的伯樂……”


    茶室裏沉默得掉根針都能聽清。


    “我資質不好?,仙緣淺薄,求仙十幾載,歸來仍是凡身,直到二十四歲那年才得了機緣,僥幸入道,平生沒什麽追求,唯獨在煉寶上有點執念,盡力想要做到最好?。浪費二十年在山河盤上,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麽想的,明明製成了,卻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好?似虛度了二十年光陰。”


    在座都算是年輕修士,最聽不得這種平淡的陳述,誰都知?道施湛盧帶著山河盤來玄霖域是有所?追求的,豈知?人還沒到訾議會,山河盤陰差陽錯先毀了。


    想想剛才亂七八糟的靈力裏也有自?己一份,簡直是晚上做夢都要在夢裏給自?己一巴掌的程度。


    “罷了,大?概是沒有緣份。”施湛盧木著臉說,伸手要把山河盤攬進懷裏,“大?不了我三年後再來吧。”


    他攥住山河盤的邊緣,要往自?己的方向拉,一用力,沒拉動。


    一根青蔥纖細的手指輕輕按在山河盤的另一頭。


    施湛盧順著那隻手往上看,“道友,你這是做什麽?”


    曲硯濃神色宛然寒冽。


    她也不回答,隻是伸手在施湛盧的山河盤裏撥動了兩下。


    茶水暈開的細沙散成一片,被她三兩指攤平了,在明亮的日光下泛起細碎的輝光,這時大?家才認出施湛盧用來製作山河盤的沙礫竟然是一兩值千金的星河砂,平時凝在一起,無論怎麽挪移都不動,遇水則化。


    誰能想到事情竟能有這麽巧,偏偏叫他們趕上了。


    “你不要亂動!”施湛盧看她漫不經心的動作,梗得心髒都快從胸口?跳出來了,心疼得一抽一抽的,“這可是星河砂,很?貴的。而?且我這個山河盤並?沒有壞,隻是上麵的地脈被毀了,隻要抽幹裏麵的水,靜置三年,還是能演化回來的。”


    申少揚四人忍不住看看施湛盧——這可是能對曲仙君說出“不要亂動”的人,施湛盧要是知?道自?己在和誰說話,一定會覺得自?己這輩子不能更出息了。


    曲硯濃沒理他。


    她攤平了星河砂,纖長的手指作筆,在沙盤上勾勾畫畫彎彎繞繞,把施湛盧急得扯著山河盤就要往回拽,懵然一用力——


    又沒拉動。


    施湛盧不信邪,扯了好?幾下,眼看著曲硯濃除了一根手指在沙盤上勾勾畫畫之外,半點沒碰那沙盤,他一個金丹修士用盡力氣?,沙盤居然紋絲不動。


    他才像是忽然意識到什麽般,幹幹地說,“原來你是元嬰期的前輩啊?”


    茶室裏一片死寂。


    連趴在角落裏不聲不響的夏長亭都抬頭看這個稀裏糊塗的金丹修士:神識稍稍一探就能發覺的事情,他現在才發現啊?


    雖說用神識探查別人不禮貌,但觀測修為這種事就像是睜開眼睛看別人一眼一樣?簡單,還算不上失禮,對於修為是門麵的修士來說,見麵先觀察對方的修為反倒更像是一種禮節。


    施湛盧到現在才意識到曲硯濃修為遠超他,合著他是一點都沒把神識放出來啊?


    申少揚都不忍心看了:施道友好?不容易發現麵前的人的修為遠遠超過?他,終於動了腦子,按照常理推測出對方應該是一位元嬰期的前輩,可他不知?道曲仙君實際上是化神修士——這一波三折,白忙!


    曲硯濃畫完最後一筆,慢悠悠地抬手。


    施湛盧目光落在山河盤上,失了聲。


    山河盤上,山河如故。


    “你到底是怎麽做到的?”施湛盧不可思議,又忘了眼前人是實力遠遠強過?他的前輩,追著曲硯濃問,“普通元嬰修士根本不可能知?道五域地脈的走向,更別說三兩筆畫下——你剛才甚至沒用幾息!”


    曲硯濃慢慢抬眼,沉黑幽邃的眼瞳淡淡望著他,神色無波。


    “那我當然是……”她無波無瀾,“不普通的修士。”


    山河萬裏,人間千流,八八六十四條地脈,每一條她都親手丈量,一寸一寸描摹。


    “你的山河盤是有用的。”她說,“但用得上它的人,用不著它。”


    第94章 雪頂聽鍾(一)


    施湛盧一句話也說不出。


    他呆呆地盯著曲硯濃, 冷不丁蹦出一句,強行?把話題從山河盤有用沒用上挪開,“……可是畫出來的?地脈是沒用的?, 山河盤不會順勢推演,必須等三年?後山河盤自己恢複才能用。”


    沒頭沒腦蹦出來的話像是紮在紙板上的釘子, 又?硬又?突兀,英婸對這位的?人情世故再也不報指望, 眼神複雜地用餘光瞥了曲硯濃一眼,假裝沒有猜到後者身份,仍然叫她“檀道?友”, 解釋, “施道?友長年?煉寶,性格比較單純……”


    曲硯濃用指導施湛盧去集市買一把小蔥的?語氣說,“看起來是真的?就行?了。”


    施湛盧一愣,“這樣不好吧……瞞不住懂行?的?人。”


    好家夥,前一句還?在欲拒還?迎, 後一句就開始認真思考可行?性了是吧?


    英婸差點被氣笑,這兩人當著她這個上清宗內門弟子的?麵討論怎麽在訾議會上蒙混過關?,這是真沒把她當外人?


    曲硯濃語氣漫不經心,“如果?這麽倒黴,你就隨手帶一杯水, 遇到行?家的?時候,假裝打翻水, 把山河盤糊了。”


    施湛盧這麽多年?專心煉寶, 一直老老實實, 從來沒見過這麽不要臉的?事,一時間?呆在那裏懷疑起自己:到底她是個魔修, 還?是我是個魔修?


    “這怎麽唬得住人?”施湛盧艱難地說,“不成不成,別人一看就知?道?這是在訛人。”


    曲硯濃已沒興致再說。


    蒙混過關?的?精髓從不在對方能不能看破,看明白又?怎麽樣?她說是誰幹的?,對方哪怕看明白了,也隻能捏著鼻子認下。


    她在魔門待了很多年?,不見得學會了多少坑蒙拐騙的?手段,但從來隻有她坑別人,從來沒有誰坑到她頭上。


    有一年?她提著半簍剛死透的?魚上散市,進了門一看,不巧,一半都結過仇,一個個見了她虎視眈眈。她原本想著死魚賣出死魚的?價錢,見了這陣仗,把竹簍往其中最強的?那個麵前一放,眼皮也不眨一下,說,你把我的?魚弄死了,該怎麽賠?


    那時她的?修為還?沒有對手高,動?起手來也未知?結果?,可半簍死魚,最後賣出了半簍活魚的?價錢,還?算她厚道?。


    魔門修士恨她恨得有理有據,可她一點也不在乎,這麽活才痛快。她做個魔修已經渾身不痛快,於是一生都在找痛快。


    施湛盧雖然一身魔氣,在修仙者群中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藏起來,心裏比誰都清楚他是人群中的?異類,但他委實不懂什麽是魔修。


    一群以吞噬和?毀滅為修行?根本的?欲望囚徒,在方寸山河裏,為了一毫一厘,爭得頭破血流,你死我活。


    這才叫魔修。


    施湛盧不懂是好事,就讓他懷揣著一份孤獨的?憧憬,永遠向往那個幻想中的?仙魔友愛和?平的?世界好了。


    曲硯濃不說話了,施湛盧反倒舉棋不定起來,就這麽放棄吧,實在不甘心回?去再等三年?,可要是真如她說的?那樣蒙混過關?……萬一被揭穿了可怎麽辦?


    英婸看著施湛盧圓潤的?臉上五官都擠在一起了,猜得出後者的?遲疑,暗歎一聲,隻當是沒看見。


    鶴車門外,篤篤的?敲門聲響起。


    畫滿符文的?牆壁應聲而?動?,從中間?分成兩半,浮現出一道?窄門,被人從門後輕輕一推,舒爽的?長風霍然吹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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