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


    雖然都是半大孩子,但顯然大家都覺得在這樣的時候,這樣的地方,這樣的一群人,總得喝點酒才算盡了興,於是等女孩子們離開之後,袁震便一揮手,上了一桌酒席,眾人紛紛舉杯,各自勸了一回,又讓了一回,雖然袁震專選了不易醉的酒,可大家彼此見麵都覺得開心,又難得家中管教的人都不在,未免喝得縱了性,之前清醒的時候還都有些拘束,如今喝了酒便都放鬆了下來。


    袁靄見袁震還在勸酒,瞥了他一眼,卻見他猶自微笑,示意小廝添酒,袁霂伸手拽了袁靄一把,示意他看眾人的反應,袁靄了然,不再說話。


    秦熙向來節製,稍飲即止,他看了看身邊一直灌酒的秦燾一眼,對他道,“酒後傷身我就不勸你了,畢竟你也不小了,隻是別忘了這裏還有這麽些人,別做出什麽酒後失德的事情丟了人去。”他向來不會安慰人,能說到這樣,便已經是難得。


    秦燾此時喝得已經有些麵紅,笑著點點頭,放下酒杯,“哥哥總是如此,分明是關懷別人,偏要說得無趣。”


    秦熙撇過臉,懶得理他。


    那邊鄭經神采飛揚的正在誇誇其談,隻是他本就喝多了酒,說得又無甚新意,旁邊隻有耐性好的袁靄和白鈺還在旁邊聽著,鄭經也看出大家都不大感興趣,有些沉不住氣了,開始說些旁雜的言論,之前那些話題雖然沉悶,卻總難挑出刺來,如今他想顯本事,漏洞卻也跟著來了。


    褚靖揚年紀小,聽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和鄭經爭辯了起來,兩人從《關雎》究竟是不是說後妃之德,爭到《古詩十九首》的年代問題,又說起文與意究竟哪一個為先,最後甚至為品評東坡和飛卿而差點掀桌……


    秦燾看著幾個人卷入混戰,對旁邊的袁靄搖頭晃腦道,“今日才真正明白古人的微言大義。”


    “這話怎麽說?”袁靄笑著接道。


    “我曾經讀到,‘qing動於中而行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一直未能明白,如何就能上手上腳呢,如今看了鄭、褚兩位,才算是真明白了。”


    他是促狹的性子,又不喜歡針鋒相對,聽他們辯得煩了,見袁靄似乎有些昏昏欲睡,便搭話調侃兩句解悶,他本不過是說句玩笑話,卻沒想到,說話的時候恰好兩方爭鬥告一段落,那邊安靜之下,他這邊聲音又沒有刻意壓低,正被所有人聽見,白鈺先撐不住,笑了出來。


    褚靖揚雖然年紀小,性子也急了些,但總歸還是爽快脾氣,見旁人笑,自己也覺得有趣,便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鄭經卻立刻變了臉道,“你什麽意思?”


    秦燾被抓了個正著,對袁靄尷尬地笑了笑,他向來不喜歡衝突,裝沒聽見,低頭喝茶。


    鄭經卻不放過他,冷哼道,“你不是頗有見地,快說說看,也讓我們見識見識。”


    秦燾笑著道,“我哪裏有什麽見地,平日裏又偷懶的厲害,對古文亦沒有什麽考究,也就聽聽大家的,全當上了回學堂,長見識罷了。”


    “想是你那能幫忙的小妹子沒跟在身邊,如今不知道說什麽了?”鄭經冷笑。


    “我哪裏會評價這些,你們一方盛讚婉約,一方執著豪放,難道你就不愛那‘大江東去’,他就不愛‘一江春水向東流’?為辯而辯,我是不大明白的。”秦燾撇撇嘴,不與他計較。


    秦熙皺了皺眉頭,他雖然並不顯山露水,但是平日裏最為護著兩個弟妹,開口道,“我這弟弟從來都是淡泊性子,不愛爭搶,自然不明白這‘辯’的妙處。”


    袁震笑著看幾個人麵紅耳赤的還要保持冷靜,從頭到尾都沒有開口說話。


    “我倒是覺得秦家三哥說的沒什麽,”褚靖揚笑道,“手舞足蹈又有何不可,既然要辯,就要酣暢淋漓。”


    “古人微言大義,我卻也有些領悟。”鄭經忽而笑著,指著褚靖揚道,“豈不聞‘褚小者不可以懷大’?”


    褚靖揚愣了一下,臉紅了起來,氣呼呼地道,“好好的,怎麽忽然編排起人來了。”他與鄭經爭執起來,不過是一時好玩,卻沒想到鄭經當了真。


    “卻不如‘鄭人之買櫝而還珠’。”秦然方才就站在褚靖揚這一邊,他倆年歲差不多,自然互相更覺得可親,見鄭經這麽欺負人,忍不住也開了口。


    鄭經冷冷地看了秦然一眼,對他道,“看樣子秦家小弟平日裏喜歡作對。”他把“作對”兩個字咬的怪聲怪氣。


    “還請鄭家大哥賜教一二。”秦然一點都不懼,坦然看著鄭經。


    旁邊幾個人都暗暗點頭,低頭喝茶的袁霂抬了眼,袁震更是露出了笑意,秦然年紀不大,學業知識自然不能與鄭經相比,能如此應對,也算是勇氣可嘉。


    “世人皆道,秦王虐。”鄭經見大家似乎都對秦然讚許有加,忍不住有些惱火,他和族中兄弟玩耍,從來都是眾人的焦點,如今到了這邊卻總是受挫,讓他怎麽都咽不下這口氣。


    秦然愣了愣,這句絕對是挑釁秦家人,他卻真沒見過這樣步步相逼的人,一時沒回話。


    “夫子有雲,鄭聲淫。”秦燾見弟弟沒接上,張口就來,說完便被秦熙狠狠瞪了一眼。


    袁靄見幾個孩子說急了眼,忙道,“好好的,怎麽忽然都急了,不如說些趣聞軼事的好。”


    鄭經見袁靄打圓場,才勉強點了點頭。


    褚靖揚說道,“果然是聞名不如見麵,幾位哥哥不說話,卻個個心中有丘壑。倒是我方才造次了。”說著有模有樣地行了一禮,他這麽說好像在誇所有人,仔細想想卻又是一番意味,鄭經聽了瞪他一眼,正要發作,又被人堵了。


    袁靄笑道,“隻是我們幾個性子不愛辯,才在旁邊聽聽罷了。若真說到得趣時,未必就說的比你們少。”


    袁靄說著,引著秦燾說起現今的樂曲和服飾,恰投了秦燾的緣,兩人雖然沒有引經據典,卻也說的頭頭是道,雖偶爾各執一說,卻因為都不善辯,點到為止,袁震終於不再冷眼旁觀,也跟著說了起來,又加上秦熙偶爾湊趣,白鈺插科打諢,氣氛又漸漸好起來。


    “現今說這麽些也沒什麽意思了,還是說古人好,”秦燾笑眯眯地道,“三代以上,多少事可以揣測,多少人可以稱頌。自漢魏之後,風骨漸弱,便說來無趣了許多。”


    秦熙輕斥,“淨胡說,你才讀了多少書,就開始非議古人了。”


    “我發現秦家真是生了兩個妙人。”袁震笑道,“秦熙守法,秦燾尚趣,天壤之中,當有此二人。”


    眾人也都紛紛稱是,秦燾更是被說得得意起來,開始就漢魏風骨侃侃而談。


    鄭經心裏不滿,卻忽而笑道,“若說今人的事,也有可言。”


    “今人有什麽事?”眾人奇道。


    “我前陣子倒是聽說,有一家人,將婆家打了,還要寡婦再嫁。你倒是好笑不好笑?”鄭經笑著道。


    三個秦家的男孩子沉下了臉,袁震有些驚訝地看了鄭經一眼,鄭經被這一眼看得一愣,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卻還硬撐著,梗著脖子斜眼看秦家三人。


    鄭家自恃望族,從來都看不上其他人家,秦家三個孩子臨出門的時候也被告誡不要惹事,可如今鄭經眼看著眾人目光都集中在秦家人身上,開始口出惡言,他打小被保護太多,和他一處玩的淨都是些有求於鄭家的人,家裏又因為是獨子而舍不得管教,他向來由著性子做事,鄭家勢力頗大,平日裏更是少有人會得罪他,如今這裏卻是世家子弟中拔尖兒的,誰都不買他的賬,他自然急了眼,本就喝了酒,說話也膽子大了起來,竟將平日裏聽來的也渾說出來。


    秦湘的事,在世家裏確實不多見,雖然再嫁名聲並不好聽,但是世代武官的秦家人都認為比起一時的名聲來說,還是一輩子更重要。隻有秦柏一人反對了很久,隻是他一來不過是二老爺,在家並不主事,二來秦梧才是秦湘的爹,他才不管什麽好不好聽,在他看來為了名聲好聽而守一輩子才是傻子。


    秦湘的事本就沒有刻意瞞著,因為也瞞不住,在座的這幾家人怎麽能沒聽過這事,隻是大家心裏明白,口上卻都不會說,誰想這鄭經卻掀了出來,一向愛護姐妹的秦燾立時坐不住了。


    “昔者文君沽酒本就是一段佳話,文姬《悲憤詩》更是千古流傳,”秦燾憤憤道,“湘姐姐還未行禮,姑爺便已經沒了,婆家又欺人太甚,辱罵攻擊不絕,如此,又如何能不再嫁?”


    秦熙猛地扯了扯秦燾的衣袖,“這也是你能說的。”他這一句明著說的是秦燾,卻是把鄭經一並說了去,鄭經臉上一陣青一陣紅的。


    秦燾方覺失言,一臉不甘地坐下。


    “秦三倒是有情有義,據說和現在的母親也是親近得像是親娘倆一般,我還聽說,那劉氏便是害了林大人的劉柱的親妹妹。”鄭經冷笑,“卻不知林兄弟如何看。”


    秦燾臉色大變,林氏正是他心上最深最重的一處傷,秀雲更是讓他備受煎熬,如今被說了出來,讓他頓時一句話都說不出,隻是白著臉,坐在椅上僵硬著。


    林錚這次也被請來,不過他性子淡,不愛說話,之前一直坐在袁霂身邊,兩人偶爾還能說上一二句,如今被點了名,慢吞吞地站了起來。


    “秦三哥是我表兄,秦林兩家自來交好。不知鄭家大哥有何意見?”林錚慢條斯理地道。


    隻這一句,卻讓一屋子的人鬆了口氣。


    鄭經麵上更加難看,隻覺得全屋的人都要和自己作對,卻也知道自己又說了不該說的話,就此作罷實在不甘心,若豁出去他又有些害怕,一時遲疑著不知道要說什麽好。


    秦熙站起身來,沉聲訓斥秦燾道,“父母,人之本。豈能如此妄言。你今日酒醉,失言失德,去一邊醒酒,不要再說話了。”


    秦燾知道秦熙這是愛護自己,可他心裏此時已然酸澀難耐,隻覺得再多說一句就要墜下淚來,便微微點了頭,往外麵走去。


    眾人見狀,也不阻攔,袁震喚來一個小廝,跟著去了。


    袁震又看了鄭經一眼,道,“言多必失。今日也是我不該勸大家吃了這麽些酒,不妨各自消散消散。”


    鄭經被那一眼看得隻覺得冷汗涔涔的冒了出來,這麽一冷,反倒清醒了些,呆坐在角落裏,不說話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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