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出去這個詞,張世傑沉默了一瞬。他到底還小,才剛剛滿十六歲,見過的世麵有限,剛才胖子說的話到底有些嚇到了他,小聲地問何月明,“你覺得我們真的會被吃掉嗎?”


    不是他多想,而是這間牢房實在詭異,一直看守著他們的獄卒更詭異,詭異地甚至不像活人。剛才牢裏胖子挨打時這麽大的騷動,他都沒轉過頭來看一眼,始終是身板筆直地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何月明愣了下,正想著要不要安慰下麵前這個小兵嘎子,突然耳朵一動——


    外麵傳來了腳步聲。


    很快,張伯帶著幾個下人走了進來,目光平平掃過牢房裏的眾人,然後對獄卒說,“把人帶出來。”


    然後不再多話,轉身走出去。


    獄卒站起來,拿鑰匙打開牢房門,語氣平板地說了兩個字,“出來。”


    牢房裏的眾人又驚又疑。從被抓來之後,他們在暗不見天日的地下約莫已經關了幾個月,從來沒有機會離開牢籠。如今,對方終於願意將他們放出去,等待他們的將是什麽?


    大家遲疑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何月明眸光微閃,第一個邁腿走了出去,其他人見狀也陸陸續續跟著走了出來。畢竟,對他們來說,隻要能出去,都比窩在這地底下發爛發臭的好。


    刀t?疤臉跟新拉攏的獄友們刻意走在最後,互相使了個眼色,示意待會隻要有機會去到外麵,就製造暴亂趁機逃走。


    看守囚犯的人手不多,隻有獄卒和幾個下人,但不知怎麽卻莫名讓人感到畏懼,不敢輕舉妄動。或許是因為獄卒手撕活人的畫麵太過震撼,連刀疤臉都不敢輕舉妄動。


    在獄卒的帶領下,隊伍沉默著向前移動。


    何月明仔細觀察著周圍地形,他們現在所在的是一處長而幽深的狹窄通道,而且地勢低矮一路往下,呈環形狀往下深深延伸,中途每隔十米便有一個燈泡亮著,勉強可以照明。


    走著走著,叢山深突然奇怪地咦了一聲,何月明心中一動,正想問他發現了什麽,這時鼻尖飄來一陣淡淡的香氣。


    叢山深說,“你也聞到了?”


    何月明點點頭。越往下走,那香味便越發濃厚。一開始先是花香,到後來像是蜜糖潑灑在了地上,空氣裏彌漫著沁人心脾的甜。其他人也漸漸聞到了這股誘人的氣味,神情又驚又疑。


    大概繞了八圈後,通道盡頭豁然開朗——


    不同於通道的狹窄逼仄,盡頭裏麵是一片極為開闊的地帶,大約有西洋學校裏的五個籃球場大小,場地裏開滿矮矮的桃花,擠擠蔟簇綻放在枝頭,馥鬱的香氣便是從這片花海中散出。裏麵沒有燈,整個地方卻泛著幽幽的粉色暖光。順著光源的方向抬頭往上看,令人驚駭的一幕出現了:


    場地的上方,平空懸浮著一隻格外巨大的形似飛蛾的生物,足足占了整個空間的大半。飛蛾頭部是鮮血一般的紅色,兩對布滿密麻絨毛的羽翅向著左右延展開來,幽幽的冷光正是翅膀上的熒粉所發出。而蛾頭上的兩隻眼睛則是全然的黑,黑得如同骷髏空洞洞的眼眶一般。


    一時間,場中無比安靜,眾人甚至連呼吸都忘了,抬著頭看著頂上的這個龐然大物,表情驚悚,像是在做噩夢一般。


    叢山深在何月明腦海裏出聲,“這玩意兒我好像在哪見過……”


    “你見過?”


    何月明立刻追問,“這什麽東西?吃人嗎?”


    叢山深沒回答她,繼續苦思冥想,到底在哪裏見過呢,看上去還挺眼熟的,可就是一時想不起來。這時巨蛾頭部下方緩緩裂開,伸出個東西來。細看像是卷起來的鍾表發條,正一圈圈向下舒展開,變成一根中空的吸管,泛著冷冷的金屬光澤,有如西洋護士手裏拿著的針頭——隻不過比針頭大了數千倍。


    終於有人反應過來,驚駭出聲。


    “怪,怪物!”


    “要被吃掉了!我沒說錯吧,要被吃掉了!”


    人群裏的胖子癲狂大叫道,麵色慘白,其他人像是猛然被從夢中叫醒,麵對這詭異的怪物,一個個嚇得雙腿發軟,抖如篩糠,屁滾尿流地轉身就逃。場中混亂無比,而站在外圈的獄卒隻是麵無表情地看著眾人,沒有任何反應。


    縱使獄卒身懷大力,可一時之間怕也攔不下這麽多人吧?


    何月明腦海中剛浮現出這個念頭,就見跑在最前麵的人猛然間像撞上了一堵無形的透明牆,當場撞得頭破血流。其他人也遇到了這個問題,明明麵前看不到什麽阻隔,可用手去摸,能清晰地感覺到有東西擋在前麵,根本出不去。


    這匪夷所思的場景越發讓人魂飛魄散,眾人瘋狂地捶著看不見的“牆”,大叫道,“放我們出去!”


    “求你了,放了我們吧!”


    “救命,救命!”


    第三十一章


    何月明被恐慌的人群裹挾其中,抬頭看那巨蛾。意外的是,巨蛾並沒有對任何人出手,而是將又尖又直的口器插入矮矮的桃花林中,琥珀色的花蜜順著吸管被汲取,一時之間,場中香甜的氣味越發濃鬱,何月明手腕上的紋身開始發癢,是嗜好甜食的叢山深在蠢蠢欲動,情不自禁地想要吃上幾口。


    花蜜被吸食得很快。頃刻之間,先前還生氣勃勃的花海瞬間枯萎,花朵凋零,樹葉腐朽,桃花林一片死氣沉沉。與此同時,巨蛾的腹部迅速鼓脹起來,尤其是腹部的尾端,格外鼓鼓囊囊,且還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不斷增大,大到觸目驚心的程度,足足是先前的三倍有餘,並且散發出熒熒的綠光。


    “喲,這是在吃人之前先來點飲料?”


    叢山深戲謔的聲音響起,何月明反應過來。她收回目光,見到不遠處的斜坡上施施然走來兩個人,毫不意外正是冒牌貨何老爺和三姨太。兩人置身這晦暗吊詭的洞穴中,神態悠然,仿佛是來野外踏青一般,嘴裏正交談著什麽。何月明低下頭,盡力試著傾聽談話的內容,然而身邊尖叫的人群實在太嘈雜,什麽也聽不到。


    何老爺是城裏有頭有臉的大善人,不少人認出他來,瘋狂地求救。然而何老爺隻是笑眯眯地看著眾人,雙手背在身後,臉上的表情難以描述,居然像是有幾分期待。何月明盡量從嘈雜的人聲中辨認他的聲音,斷斷續續聽到隻言片語。


    “這次的人數還不錯……質量也可以。”


    “就是不知道有幾個能撐過來。”


    撐過來?


    撐過來什麽?


    何月明心頭浮起不祥之兆。周圍的人群也意識到求助何老爺根本沒用,甚至何老爺應該就是導致這一切的幕後黑手。他們瘋狂地尖叫著,哭泣著,用力地用拳頭砸著麵前這堵透明的牆壁,用腳踢著,砸得鮮血直流。此時藍光越來越亮,幾乎到了刺目的程度。眾人心中的驚駭也越來越強,不知道接下來即將麵對什麽。


    何月明急躁地催問叢山深,“這到底是什麽怪物,你想起來沒?”


    叢山深慢吞吞道,“哎呀你不要催我,我剛才明明想到點什麽,被你一催就全都忘了。”


    何月明被他憊懶的語氣氣得磨牙,不再糾結答案,轉而問道,“那你能殺掉它嗎?”


    叢山深愣了一下,語重心長地說,“朋友,活著不好嗎?”


    何月明敏銳地捕捉到他語氣中的停頓,質疑道,“你是不是打不過?”


    叢山深立刻炸毛,嚷嚷道,“打不過?開什麽玩笑!我一根手指就可以摁死這隻小蟲子!要怪就怪你的身體不給力!”


    每次都是這套說詞,何月明無奈地撇撇嘴,目光重新落回那隻巨蛾上,問,“那怎麽辦?總不能坐以待斃吧?”


    叢山深也考慮到了這個問題,難得正經地思考了一下,“我可以試試。隻是如果一擊不能得手的話,咱就暴露了。以後你想實施的複仇大計可就更加雪上加霜。”


    何月明舔了舔幹燥的唇瓣,注視著麵前一張張惶恐無措的人臉,哭泣的,尖叫的,崩潰的,稚氣的……沒有過多猶豫,“先救人再說。”


    叢山深嗤笑了一聲,從何月明的紋身上開始緩緩遊動,透明的藤絲正準備伸出,這時上空的藍光已然亮到了極致,巨蛾的尾部猛地轟然炸開!從那裏麵濺射出了無數道白漿。顏色並非純粹的潔白,而是帶著微微的乳黃,又黏又濃稠,千絲萬縷,暴泄而下,有如下了一場瓢潑大雨!


    底下的人群瞬間被裹挾其中,從頭到腳,渾身上下濕淋淋黏答答,何月明也未能幸免。那濃稠的白漿發出濃烈的腥味,幾乎要將她熏暈過去。她不得不咬緊牙關,唯恐一張嘴這白漿就會湧進來。


    “這又是什麽鬼東西?”


    抬手費勁抹掉眼皮上黏糊糊的液體,何月明驚奇地發現這白漿裏麵竟然布滿了一顆顆圓潤晶亮的半透明緋色珠子,擠擠挨挨地排列著,簡直讓密集恐懼症患者看一眼都會魂飛魄散的程度。


    叢山深也不知道這是什麽東西,但他向來勇於嚐試——主要是用舌頭嚐試。在接連吸食了幾顆珠子後,這家夥終於想起什麽,歡天喜地大叫道,“我想起來了!這是蛾子醬!極品蛾子醬!”


    何月明:“?”


    什麽極品蛾子醬?這玩意兒又腥又臭,聞著都讓人想嘔吐好嗎?


    叢山深一邊大吃一邊解釋,“這種蛾子醬來自於桃夭蛾身上,就是桃夭蛾的蛾卵。色如紅玉,汁水飽滿,鮮而不腥,鹹而不膩,微微回甜,可謂美食中的極品。”


    “不過說起來,我從沒見過這麽大的桃夭蛾,這是培育了多久啊。保不齊吃了什麽激素,催熟催大的。”


    何月明抓住關鍵,“這巨蛾叫桃夭蛾?”


    “嗯,這種蛾喜食某種桃花花蜜。喏,就是你看見的這種,所以產出的蛾卵帶有淡淡的桃花香氣,食之讓人心曠神怡,陶然忘憂。”


    叢山深宛如一個美食家般侃侃而談,透明的藤線貪婪地吸食著白漿裏的蛾卵。何月明皺起眉,看向不遠處那一片矮矮的已經凋謝的桃花林,完全無法將兩種的味道聯係到一起。一種明明香甜撲鼻,另一種則腥不可聞。


    所以呢,t?現在是要幹嘛?這看著恐怖的巨蛾原來是個吃素的,那假的何老爺和三姨太囚禁這麽一大批人在地底下,到底想要幹什麽?該不會是想做成人肉沙拉吧?搭配在一起吃可能口感更上一層樓?


    叢山深深以為然,“有可能,你看他們的樣子像不像正在等著上菜?”


    站在透明屏障外的何老爺與三姨太此刻正急切地盯著裏麵的人群,滿臉都是興奮與期待。何月明心中一緊,隻覺即將發生更糟糕的事——果不其然,就在此時,周圍的眾人身體開始激烈抽搐,扭曲成各種詭異的姿勢,有如被丟上岸的魚不停掙紮。嘴巴張得老大想要喘息,卻被黏漿源源不斷的湧入。更駭人的是,何月明親眼看見一粒緋紅色的珠子從那人後脖子處的皮膚緩緩滲入,那人抽搐得越發激烈,有如羊癲瘋發作一般直翻白眼。


    何月明心中一驚,渾身上下都不由自主地發毛。叢山深提醒她,“雖然有我在,這些鬼玩意兒進不了你身體,但你好歹做戲做全套,跟著抽抽唄,免得被瞧出破綻。”


    他說得好有道理,何月明一時竟無言以對,隻好跟著裝出激烈抽搐的樣子,同時問,“現在又是什麽情況?該不會是打算寄生吧?”


    特意在巨蛾排卵時將眾人帶過來,再聯想到先前那個神秘女人的話,何月明很難不往這方麵想。叢山深誇了一句聰明,說,“你聽說過冬蟲夏草吧?”


    何月明搖搖頭,表示並不了解。叢山深又問,“那你猜冬蟲夏草是蟲是草?”


    “聽名字冬天是蟲,夏天是草?”


    何月明猜測道。


    叢山深嘚瑟地笑了一聲。在兩人交談時他已經用透明的藤線吸收掉了不斷湧過來的蛾卵,吃得滋滋有味,同時又利用濃稠的白漿作為掩護。一時之間,外麵的人根本看不出此處的異常。


    “冬蟲夏草其實是一種真菌。夏天的時候,蝙蝠蛾將蟲卵產在地上,孵化變成幼蟲後鑽進泥土裏。這時泥土裏的真菌孢子趁機入侵到幼蟲體內,吃光幼蟲的內髒,吸收它的營養,這時幼蟲就會僵死,蟲體變成了充溢菌絲的軀殼,埋藏在泥土裏,這就是冬蟲。”


    “等到冬天過去,春天到來,菌絲開始生長,從死去幼蟲的頭部長出一根根紫紅的小草,這就是夏草。”


    經過叢山深這一番賣弄,何月明大致明白了,“你的意思是,這蟲卵就跟冬蟲夏草差不多,不過是寄生在人體內,以人體為營養,最後孵化出來?”


    “正解。”


    叢山深肯定了她的猜測,又說,“所以這種桃夭蛾又有個別名,叫做——”


    他故意頓了一頓,笑著說出四個字,“僵傀蟲。”


    此時周圍劇烈抽搐的人數已大幅減少,所有人都栽在地上,泡在黏漿裏,像是一具具屍體。不,他們已經是一具屍體了,何月明能夠清晰地感覺到旁邊的人已經沒了氣息。盡管看不到對方的臉,何月明從他瘦小單薄的軀體上認出是小兵張世傑。明明幾個小時前,他還在為一根雞腿感激滴零地謝謝自己。


    何月明心中唏噓,可此時的她自身難保,隻能兢兢業業地也扮演著一具屍體,一動不敢動。


    三姨太揮揮手,撤去透明的屏障,上前幾步,停在黏漿的範圍外,目光掃過地上的屍體,自言自語道,“不知這次有幾個能轉換成功?”


    不知有幾個能轉換成功?


    何月明思索著她的話,心裏想看來這僵傀蟲也不是百分百的成功率,而且聽上去似乎成功率還挺低。他們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什麽呢?聯想到叢山深提起過的這兩人身上的腥味,何月明心中一動,問叢山深,“這兩個冒牌貨本體會不會也是桃夭蛾?”


    所以才想要大量繁衍自己的同族。


    叢山深正想回答,因為吃得太飽打了個嗝。要命的是,這個嗝實打實地出了聲,雖然輕微,在安靜的洞穴裏卻有些明顯。假何老爺立刻留意到了,目光轉了過來。何月明大驚,竭力將臉埋在地上,身體僵硬不動,唯恐被看出破綻,連呼吸都屏得嚴嚴實實。


    假的何老爺大步朝這個方向走了過來。


    第三十二章


    何月明心跳激烈如擂鼓,心想被發現了該怎麽辦,是先發製人出手,還是乘其不備抓住對方當人質,找到機會逃出去?相比起她的擔憂來,叢山深卻顯得老神在在,對自己闖出的禍絲毫不以為然,調笑道,“怕什麽,這種小角色我一口一個。”


    也許對他來說,確實是小角色,可是此處不止一個人,而且頭上還頂著一個巨大的妖蛾子呢!


    何月明萬分緊張,心中盤算著對策,耳朵裏聽著腳步聲漸近,最後停在了自己的身邊。


    她不自覺地攥緊了拳頭。


    叢山深透明的藤絲從濃漿底下悄無聲息地延伸過去。


    這時,旁邊突然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先前死在何月明身邊不遠處的小兵張世傑的身體突然動了起來。


    假何老爺目光原本落在何月明身上,這一刻下意識轉了過去,隻見張世傑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麵朝他這個方向,慢慢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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