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人,一生充滿無數奇妙的差異。人們把自己的經驗稱作“人生”。人生在各個不同的時期,有著完全不同的內容,即如人的麵孔。


    大阪城內,豐臣秀賴有恙的消息逐漸傳開,人人都甚感吃驚,作了各種各樣的猜測。


    “生的是何病?”


    “天花。”


    “天花啊,不會有性命之憂吧?”


    問的人和答的人都不是希望秀賴有事的薄情之輩。然而人人皆知,一旦患了天花,十之八九乃死路一條,即使能活下來,亦麵目全非。侍童和侍女害怕秀賴治愈後,臉上會留下疤痕,年長之人則擔心秀賴有性命之憂。


    片桐市正立刻在本城內辟一處,將秀賴移至此,用青竹圍起,嚴格控製進出,並派人不斷傳召名醫。澱夫人也派人到各處寺廟神社祈禱,在城內灑水清潔,舉行“百度”,誦念經文等,用盡各種方法。


    然而,誰都無法從對死的恐懼中擺脫出來。秀賴畢竟是豐臣秀吉公唯一的血脈。這一血脈沒有了,大阪城將會變成何等樣子?到時他身邊的侍童和侍女必會趁機溜走……這些且是小事。若馬上收領養子,幕府必會迅速出手。秀賴在,還能對家康公和將軍的“溫情”有所期待,若失去了他,還剩下什麽?若被德川取而代之,澱夫人會如何?七手組又會如何?


    各種各樣的猜測引起了種種不安,亦影響了尋常百姓,全城籠罩在驚惶的氣氛中。各人雖然表麵看來和往常一樣,私下的行動則完全不同。


    首先是福島正則,他從去江戶的半途趕來探望。他未去病室,單是和澱夫人見了一麵,相對流淚;恰好九州大名高橋元種也來探望,二人相攜來到城內的織田常真家,密談了幾個時辰後離去。


    然後,從伏見城傳來消息,大久保忠鄰將來探望。


    讓大阪城內諸重臣慌作一團的,正是大久保忠鄰的到來。片桐且元考慮到病情傳染的可能,已基本不讓重臣接近秀賴,進入本城的醫士也不許再出城。沒想到和本多正信地位同等的德川重臣大久保忠鄰偏偏此時來訪,此人與其說是慰問病情,莫如說是打探情況。不過即便這樣推測,豐臣諸人也絕不能形諸於色。


    大野治長、速水甲斐守和堀對馬守三人齊聚織田常真府邸,提議請織田有樂齋來。其實他們各自早有打算。


    有樂齋還是那般別別扭扭。他一來,眾人立刻開始商議。


    “片桐大人不讓我們靠近病室,會不會是準備在萬一之時,封鎖消息?”


    大野治長剛一開口,速水甲斐守立刻回道:“確有可能。主膳正貞隆道,連他私下問市正如何打算,都被訓了一頓。現在說這些為時過早,萬一傳到澱夫人耳內如何是好?市正是此意吧?”速水從旁插嘴,似是為了讓在座的有樂齋早些明白,讓他知眾人的意思。


    “其實……”治長道,“福島大人的意思是,萬一少君不測,就立刻懇求大禦所,將尾張清洲城主、下野守忠吉大人立為養子。但聽說,這位下野守現亦臥病在床呢。”


    有樂齋始終沉默,單是用陰沉的目光打量著諸人。


    “我們三人商議的結果,是在大久保忠鄰到來之時,采取主動,私下建議,在萬一之時,收忠輝為養子。”


    “為何?”有樂突然冷笑道。


    “當然是為了豐臣氏的存續。”


    “哼!若為了豐臣氏,曾經給太閣做過養子的結城秀康倒是有個兒子。”


    “但是,他和大禦所、將軍的關係都不大和睦。”


    “那千姬怎的是好?總不致與其叔父婚配吧!”有樂捋著新近留起的細髯,反問道。


    “是啊。我們未考慮到千姬的不幸。即使澱夫人認可,千姬的問題還未解決呢。”


    常真這麽一說,有樂立刻用嚴厲的眼神製止了他:“我非說不讚成收忠輝為養子,但你們過於樂觀了。休要遺漏了大事。”


    “樂觀?”治長問。


    有樂盯著速水甲斐守道:“你們想過嗎?忠輝有可能改信洋教。他目前剛剛娶了伊達陸奧守之女。而伊達之女和細川忠興之妻克蕾西娜一樣,都是非常虔誠的洋教徒。”


    速水甲斐守驀地臉紅了,當然不是因為害羞,而是突然心中激切,“因為他的夫人信洋教,您才反對?”


    “言重了。萬一之時,是以豐臣氏的存續為重呢,還是為了我們的信奉采取行動,這可得分清楚。另,若不對大久保大人說明對千姬的計算,會讓大禦所不快。忠輝是大禦所之子,大禦所固然疼愛,但千姬亦是大禦所的孫女。既要對得起將軍,我們麵子上也得過去。”


    “是啊。”治長打圓場道,“有樂,您不讚成收忠輝為養子?”


    有樂嘲笑道:“還有一事若疏漏了,日後必有麻煩。忠輝對澱夫人來說完全陌生,但千姬可是澱夫人的外甥女。這是疏遠外甥女,卻和外人親近啊。”


    “這……”治長有口難言。他深受澱夫人寵幸,固然有自信說服她,但若說了出來,自己又得受累,遂道:“明白。我們且祈禱那種情況莫要發生,同時準備好迎接大久保大人。”


    “等等,還有一事。市正啊,大久保大人要確認你是否有異心,肯定不會讓我們看出什麽。”


    正在此時,門外有人稟說:“少夫人和榮局來此處尋有樂齋大人。”


    “少夫人?”常真怪叫一聲,大家不由麵麵相覷。


    “找我有什麽事?快快有請。”有樂深深蹙眉,一臉疑惑。


    千姬特意來訪,無人可拒。她進來,到了眾人麵前,人又長高了許多,雖然還是處子之身,但隆起昀胸脯已完全不似孩子了,整個人亦顯得水靈靈的。


    “少夫人有何貴幹?”有樂攙起千姬,請她上坐。


    千姬困惑地對有樂道:“請您給說說,市正不讓我去探望少君!”


    “這個嘛,天花會傳染,市正才會阻攔您,我也同意。”有樂幹脆地回絕了千姬。


    但千姬完全聽不進去,“少君乃是千姬的夫君!妻子因為害怕傳染,就不去看望病中的夫君,這可是大大有違為人婦之道啊。”


    “這……這是誰說的?”


    “宗薰和教我練字的鬆齋都這般說。甚至連石阿彌也這般認為!”


    “那是因為,他們還不知此病的可懼。假如……”有樂環顧了一番在座眾人,不巧這裏並無誰臉上有生過天花後留下的疤痕,“若去探望少君,少夫人卻被染上病,禮數倒是盡了,少夫人這白玉似的臉兒,卻會變得醜陋無比。您還去嗎?”


    千姬立刻搖搖頭,“不必擔心。阿千不會得天花!”


    “咦?您怎知?”


    “阿榮,我種的黑豆已和我年齡一樣了吧?”


    “黑豆?”


    “對!煎得烏黑的豆子。”


    “少夫人何意?”


    “豆子不發芽,阿千就不會得天花,故不必擔心。”


    “榮局,”有些發呆的有樂轉向榮局,“是你教少夫人這種事的?”


    這出乎榮局意料之外。她確實生了秀賴的孩子,再次回到千姬身邊來撫養那孩子,但從此再也未應過秀賴的召幸。她曆經艱辛生下的嬰兒,被當作了十歲的千姬的孩子撫養,後悔和自責始終縈繞於她心中,令她永遠躲在別人不見之處默默度日。但有樂好似誤會了。他似認為,榮局想見到秀賴,才煽動不更事的千姬。


    榮局低頭不語,有樂遂又轉向千姬:“少夫人,您覺得這種無聊的事有用嗎?被煎得烏黑的豆子當然不會發芽。但您若接近病人,臉上就會長出一顆一顆豆子,最後整張臉都會毀掉。”


    有樂故意誇大其詞,嚇唬千姬,但千姬仍是輕搖頭,“那也無妨,我要去看他!”


    “和榮局一起去?”


    “不,阿榮並非少君妻妾。”


    “無論如何,您也要單獨去見少君?”


    “對。隻看看他便是。然後,我會在屋簷下種上和少君年齡相同的煎豆。您告訴市正。”


    千姬歪著可愛的小臉,有樂有些不知所措,“少夫人,您這麽關心少君?”


    千姬毫不猶豫地點頭,“阿千對不起少君。”


    “對不起?”


    “是。阿千太小了,雖名為妻子,卻還不能服侍少君。少君也深感遺憾。”


    有樂愣了一下,再次看了看在座諸人,把視線移到榮局身上,“少夫人,這是誰對您這般說的?”


    “是少君。”千姬說完,又想了想,道,“對,母親也說過。她希望我快快長大,能給少君生兒育女。”


    有樂趕緊搖搖頭,又點頭不已。千姬在世風吹不到的地方成長,還真是一件奇妙的事。她不會分辨訓教的好壞,對世人通常感到害羞或應回避之事,竟全然不懂。


    “那麽,少君是否也曾探望少夫人?”


    “少君待我很好。他希望我快些長大,成為真正的妻子。”


    有樂忙轉移話題,“少夫人無論如何也要探望少君?”


    “是!即使染病而死,該做的事我一定要做。織田大人,您立刻陪我去看看少君吧!”千姬毫不猶豫道。她還是一個不懂生死、不懂恐懼的孩子,有如一尾在溫暖陽光下的水裏暢遊的美麗金魚。


    “那麽我帶您去。我去,我去。”


    “多謝了。阿榮,咱們走吧。”千姬高興地站起身,向在座眾人道別,“打擾了。各位也為少君的康複祈禱吧。”


    眾人異口同聲回答:“是。”


    有樂不得已走在前邊,心中的陰影卻難以驅散。人的命運孰能逆料?秀賴生病,不僅在大阪城內,於天下都意外地引起了騷動。世人並非為秀賴擔心,而是擔憂秀賴身後,誰來頂替此位。此事絕不單純。而千姬的固執卻是真情流露。也許她尚不知疾病的可怕,但就算死也要去探望夫君,當是何等單純的感情啊!


    “少夫人,我們去找市正之前,還應和一人商議。”


    “誰啊?”


    “澱夫人。我去求澱夫人,讓她和我一起去斥責市正。”


    “這樣也好。”


    有樂愈來愈鬱悶。千姬越單純,就愈是得接近病室。有樂很少屈服於人。若對方是個可恨的角色,他也會固執己見;不過麵對清純的千姬,他一句譏諷的話也說不來。


    “少夫人,您似忘了一件大事。”


    “大事?”


    “若澱夫人和市正都同意您去探望,但少君卻反對,如何是好?”


    “少君不會說這話。他肯定不會。”


    “少夫人言之過早。少君喜歡您,才擔心您染病。”


    有樂的話一語中的,千姬沒應聲。有樂不去看千姬的反應,他用扇子遮著陽光,走過院子,朝正殿而去,一邊道:“總之,我會仔細向澱夫人稟報。走吧。”


    千姬還是不回話,她怕是對有樂的話甚在意。


    三人默默走著。到了澱夫人房前,有樂和千姬把榮局留在外間,一起進了屋,誰知片桐且元也來了,正和饗庭局、大藏局、正榮尼說得熱鬧。


    “呀,織田大人。”正榮尼回頭朝有樂齋施禮。且元看到有樂齋身後的千姬,亦立刻俯身施禮,“少夫人也來了啊。”


    “母親大人,您身子可好?”千姬先朝澱夫人施了一禮,在她身旁坐下。


    “阿千,怎的出來了?如今正流行惡疾呢。”澱夫人道,但她並無不悅之色,“你是擔心少君病情而來嗎?”


    “是。”千姬據實相告,“媳婦一定要去看少君,但市正竟不允許,媳婦才去找有樂商議。”


    有樂立刻接過話:“在下和少夫人說了,這個病,最好誰也莫要接近,市正才會阻止少夫人。但少夫人聽不進去,說,不探望生病的夫君,便不是賢妻,死也要去,才讓我來說說市正。”


    “啊……阿千這般……”澱夫人眼眶立刻紅了。


    有樂垂首遒:“故,我想來請示夫人,到底是市正對,還是少夫人有理?若市正不對,就請您斥責他,讓少夫人去探望少君。”


    有樂的話令女人們大為震動,她們開始竊竊私語。


    片桐且元有些著慌,“這也不是沒有道理。但我有話想對有樂說。有樂,可方便移步?”


    “好!但恐你說什麽均已無用。”說罷,有樂立刻轉向千姬,“先請夫人裁斷,再作決定吧。”說著,他起身離席,跟在且元後麵來到廊下。


    “有樂,其實少君的病,並非真正的天花。”


    “那是什麽?”


    “噓——”且元看了看周圍,“這是昨日才確定的。不過,我想過了,暫且維持現狀,亦想借此了解城裏的人心動向。我覺得,有些人會因少君的病有所行動。這恰是老天爺給的機會,我定要看個清楚。”他表情甚是認真。


    有樂啞然。秀賴得的不是天花,這就是說,全不會有性命之憂。他們先前的一番爭論豈不顯得可笑?


    有樂還把眾人狠狠罵了一頓,說市井中流行的惡疾怎會那般容易傳到內庭,自然是因為內庭風紀糜爛。侍從們總是隨隨便便接近囚犯商家,甚至還把妓女召進本城,沉溺享樂。侍女也一樣,常把能劇或歌舞藝人召來行男女之事。老天爺便把懲罰降到了少君身上。他大聲數落,故意讓澱夫人也能聽到。但秀賴竟不是真患了天花!


    “嗬嗬嗬,”有樂忍不住笑了,“市正,你捉弄世人?”


    “噓——”


    “不過,若是我,也會這般做。開始時以為少君患了天花,一時風生水起,結果又得知並非此疾……這時誰都會如你這般。不過市正,其實不必鄭重其探查人心向背,談笑中自然明了。”


    “也好。倒是讓駿府課役風波煙消雲散了。”


    “是啊,少君也許會時來運轉。”


    “然而……”且元好像有些尷尬,“此事何時告知澱夫人?”


    “嗬嗬,”有樂釋然笑了,“能不能讓我也加入此中?最近正好無甚趣事。”


    “這……”


    “之前均為你獨樂,從現在起,有樂也得湊個熱鬧。好啦,我們馬上回去。”


    有樂輕輕笑了,但又立刻換上一副嚴肅的麵孔,固到澱夫人房裏。眾人都非常緊張地等著他們。


    “這可是大事啊!”有樂道,“少君之病十之八九……唉,不能這般說!有心的,待少夫人探望後,便可去探望了。是吧,市正?”


    “是。”


    “少夫人,有樂帶您去。難得您一片真情!可別太親近,其他都好說。”


    “是。”千姬立刻起身,澱夫人隻是瞪大了眼睛僵坐在那裏。


    市正無論何時都一本正經,有樂卻常常逗笑。一得知秀賴已無生命之憂,有樂遂立刻開始作怪。他看也不看呆坐不動的澱夫人,跟著千姬快步出了房間。


    且元坐立不安,躊躇半晌,方道:“在下也得去了。失陪!”說罷,便逃也似起身離去。


    屋裏的氣氛靜得有些壓抑。


    “來人,把那些雀兒轟走!太吵了!”澱夫人高亢的聲音把眾人嚇了一跳。大家抬頭一看,院中果然有麻雀。一個侍女忙站起來,拍手呼喝,卻並不能轟走那些不知人之可怕的鳥雀。


    “去!”侍女又大呼一聲。


    “吵死了!拿東西砸!”澱夫人再次發作。


    在座的老女人反而鬆了口氣。夫人怨氣滿懷,若把一腔怒氣都撒出來倒好了。眾人再次感到秀賴的重要。沒了秀賴,這大阪城還有何意義?太閣唯一的血脈,便是支撐城池的全部。後繼無人,家族必將崩潰。但還不僅如此,沒了秀賴,就沒了澱夫人,眾人的美夢、虛榮、爭鬥等等,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捐了無數黃金,修建了幾十座寺廟神社,到底有何用?正榮尼正想到這裏,澱夫人突然號啕大哭起來。除了和眾人同樣的想法,她還有深切的母愛。


    “夫人,還有希望。”饗庭局說著,在胸前畫了個十字,虔誠地祈禱起來。


    “饗庭,我再也不靠任何人!”


    “但是,就這樣讓少君……”


    “好了!神佛根本不向著我!不用他們了!誰也不用!”澱夫人大吼,旋緊緊咬住嘴唇,又哭了起來,全身亦劇烈地顫抖,“還有辦法。收養阿龜的兒子,阿萬的兒子也行。”她說罷,又開始發呆。


    人生苦短的悲傷掠過澱夫人心頭時,原本禁止閑雜人等出入的秀賴病室前,有樂下決心開個更大的玩笑。他帶著千姬一進入室內,立刻把侍醫轟了出去。


    “來,您好生握著少君的手。這樣,少君的痛苦就轉移到您身上了,便會輕鬆許多。”有樂以此為樂。


    千姬聽話地握住秀賴的手。


    秀賴剛退燒不久,半睜雙眼,迷茫地看著千姬,樣子甚是憔悴。“少君,您好些了嗎?”


    千姬一臉嚴肅,將臉湊到秀賴眼前,“您感覺好些了嗎?”


    有樂道:“少夫人難受嗎?您有多難受,少君就能輕鬆多少。”


    千姬聽他這麽一說,立刻屏住呼吸,聆聽自己的心跳。她當真希望分擔秀賴的痛苦,那樣子無比可愛。


    “怎樣,感到有些痛苦了?”


    千姬悲傷地搖了搖頭,“唔,還沒感到疼痛。許是阿千的心意還未傳達過去。”


    “那怎生是好?”


    此時,片桐市正走了進來,有樂示意他莫要做聲。


    “唉!阿千變得痛苦就好了。”千姬眼中湧上淚水,倏地滴落到秀賴臉上。秀賴的眼睛閉上了。


    有樂眯起眼盯著二人,看了半晌,方道:“少夫人帶煎豆了嗎?”


    千姬好像猛然省悟過來,忙伸手向懷中摸去。


    “把那些煎豆種上吧。您種的時候,心裏要想,願代少君生病……但這樣,您可能真的會生病。您不怕嗎?”


    千姬想了想,明白過來,使勁點了點頭。


    “少夫人是不是說過,死且不懼?”


    千姬再次緊張地點了點頭,悄悄抽出手,嘴唇緊閉,從衣內掏出煎得烏黑的豆子,“在屋簷下種,可好?”


    有樂心生憐憫,起身跟著千姬走到房外,“種和年齡一般多的……是吧?”


    “是,已經數好了。隻要不發芽,少君就有救!”


    “不,不僅如此,少夫人您願以己身替少君受苦,這片真心也大有助益啊。”有樂終於被千姬折服。


    千姬拿著有樂給他的懷劍在屋外挖土,一粒一粒種下烤焦的豆子。她動幾下小嘴,閉一閉眼睛,如此反複,似在不斷祈禱。


    “好了好了。夠數了吧?來,洗洗手進屋去吧!”有樂仿佛亦變得單純。他站在屋簷下看著千姬種下豆子,眼圈漸漸紅了。


    “真的便好了?”


    “好了。”有樂把千姬引上階,親自捧來盆,端了水給千姬洗手,道:“好了,這樣就能繼續握著少君的手了。”


    千姬的純真使有樂感動,他愈想演下去。


    千姬再次握住秀賴的手。有樂湊近且元耳邊道:“再叫個醫士來。不過告訴他聽我的。一定告訴他,什麽也不可多說!”然後,有樂使勁搖醒秀賴,“少君!哎呀,您臉色看上去好多了!真是奇跡,奇跡啊!您覺得怎樣?什麽?好了很多……是嗎?那您起來吧!”


    雖說有樂一貫性情粗放,卻也有些過頭了。他身上流著與信長公一樣異於常人的血。信長公致力於“天下布武”,有樂則對一切都冷嘲熱諷,取笑別人的天真與愚鈍,並以此為樂。此時,他硬生生讓莫名其妙的秀賴坐起來。


    “先生,過來過來!”有樂連聲道,“少君病情有變!趕緊去稟報澱夫人,有好轉的跡象!看啊,這生氣勃勃的臉色……”


    一位醫士急急進來。


    “快過來,快!”有樂衝著一臉茫然的醫士大喊,“真是奇跡!還說少君得了天花,情況不妙。根本不是!已經治好了,真是奇跡啊!這都多虧少夫人一片真心啊!”


    千姬一直微笑著,滿心歡喜地看著秀賴,卻不免有些尷尬。


    “了不得。不過,少夫人害羞了。”


    人人都有些違背常理的舉動,卻不似有樂那般極端。他發現千姬頗為認真,立刻熱情高漲;而當人們激切起來,他又會把人從高處拽下來。


    “這可不行。少君把手伸出來讓我看看。啊,沒有脈搏!這可不行,少夫人,可有些麻煩了!”


    清楚有樂性情的人聽了這話,也就一笑而過,但千姬對他乃是深信不疑,認為自己的祈禱一定靈驗。她握著秀賴的手,立刻仰頭問有樂:“您說什麽?”


    有樂把慌慌張張想扶住秀賴的片桐且元推到一旁,又罵正給秀賴把脈的醫士:“笨蛋!不能那樣對病人!快拿些開竅的藥來!”


    醫士手忙腳亂,一邊給秀賴把脈,一邊試著喚醒他。


    秀賴眼睛越睜越大,最後,視線落在了千姬和醫士身上。


    有樂端端正正坐著,臉上的表情變化多端,他正在等待澱夫人的腳步聲,“哈,市正,我聽見有人來了。”


    “好像女人們都來了。”


    “好啊,就讓我來給她們解釋吧。隻要把實情給她們說清楚就是。”


    片桐且元也有同感,點點頭。


    “先生別說話!”有樂阻住醫士。


    且元本想先把秀賴並未患天花一事,隱瞞一段時日,既然有樂願意解釋,可算幫了大忙。


    淩亂的腳步聲逐漸接近,拉門打開的一瞬間,有樂伏身行禮,“夫人,恭喜!奇跡發生了!”


    澱夫人呆住,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少君已醒了?”之前她聽說秀賴隨時都可能斷氣,現在居然看見他好端端坐在那裏,看著眾人,怎不驚訝萬分?


    “之前,先生說少君堅持不了多久,我遂讓少夫人握著少君的手。少夫人為少君祈禱,情願代他生病。”且元道。


    澱夫人立刻看了一眼被侍醫攙扶著的千姬。千姬確實麵色蒼白,氣喘籲籲。


    “母親大人,您別站著了,請到這邊來坐。”


    澱夫人看了看身邊跪著的女人們,突然號啕大哭。


    有樂靜靜退立一旁,輪番打量著眾人,心中翻騰不已。對他來說,這是一場無比有趣的人生大戲,角色全到齊了,演的則是生死之間的大事,可謂精彩絕倫。


    澱夫人哭完,快步走向秀賴,顫抖著抓住他,“果然是老天有眼啊……”她異常激切,聲音含混不清,一邊絮絮叨叨,一邊狂亂地用臉去蹭秀賴。也許她在感慨,在寺院神社所作的祈禱終非無用之功。


    饗庭局虔誠地在胸前畫著十宇,正榮尼則雙掌合十,口中不斷稱頌。有樂隻心中暗笑。饗庭局也許認為,此乃天主眷顧,正榮尼則必以為,此即觀世音菩薩的慈悲。隻有片桐且元手足無措,如個蹩腳的角色。


    秀賴驚訝地看著千姬,千姬被侍醫攙扶著,已然放心了許多。


    澱夫人終於意識到了千姬在身邊。在此之前,她眼中隻有秀賴,心中也隻有秀賴。


    “阿千,”她的手離開了秀賴,“阿千做了些什麽?方才片桐大人說過,是吧,有樂?”


    有樂想,終於又輪到自己出場了,他忙調整心緒,正色道:“是。像這般奇跡,在下以前從未見過。”


    “阿千做了什麽?”


    “少夫人先是握住少君的手。”


    “然後呢?”


    “少夫人開始念叨:天上的神靈啊,就用我的性命換少君一命吧!”


    “在此之前,少君重病臥床?”


    “是,生命垂危。對吧,且元?”


    “是。”


    “少夫人祈禱的同時,天空飄來奇異的紫色祥雲。對,既非綠色,亦非藍色,而是紫色的如煙一樣的輕雲,從庭院飄了進來,好像被什麽牽引。”


    “紫雲?”


    “然後,那些雲包裹住少君和少夫人。此時,少君口中發出嗚嗚聲響。對吧,且元?”


    且元肩頭微沉,不太自然地點頭。


    片桐且元雖知有樂喜捉弄人,卻未想他竟如此過頭,倘若自己一味沉默,有樂會做出更加匪夷所思的事來。當然,有樂乃是希望能借此緩和德川和豐臣的關係,且元才未打斷他,但他胡說什麽紫雲繚繞,實無稽得讓人難以忍受。


    且元的表情也許給有樂增添了更多樂趣。他誇張地睜大眼睛,似空中真有什麽東西飄過來:“真是太神奇了,難以言表!少君每呻吟一聲,臉上就多一分紅潤,少夫人的臉色卻越來越蒼白,二人的精氣倏地轉移。這種事,我和市正活了這麽大年紀,都還從未見過啊。”


    且元附和一聲。


    “然後,少夫人定是聽到了仙界傳來的聲音,嗖地站起身,走到院中。”


    “沒有腳步聲?”澱夫人悄悄搜了拽衣服前襟,問道。


    “是,太不可思議了,我們都呆住了,許是未聽見。但那邊有挖過土後留下的痕跡。”


    “是什麽?”


    “少夫人在簷下種下了和與少君年齡相合的煎豆。隻要豆子不發芽,少君就不會再得天花。然後,少夫人回到少君身旁。不知何時,少君已從床上坐了起來,但少夫人當時就倒了下去。”


    “啊!”


    “這是神佛的旨意!少夫人的誠心感動上蒼,救了少君,但我們也不能見死不救,故方才我和市正在祈禱少夫人平安。我們二人並無信奉,隻得趕緊默誦般若心經,情願縮短自己的壽辰以救少夫人。不論如何,隻希望少夫人平安……”說到這裏,有樂撓了撓頭,可能連他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了,“嗬嗬,再往下說就成自誇了。總之,這時少夫人也醒了過來,然後,您們就趕來了。豐臣氏必定千秋萬載,神佛一直在看不到的地方保佑我們呢。這次,連織田有樂也不得不信了!”說著,有樂又轉頭問且元:“我說得可對,市正?”看著緊張得瑟瑟縮縮的且元,他心中暗暗好笑。


    “哎呀,瞧我,隻顧自己高興了。這裏的事就拜托夫人了,在下和市正還得讓眾人知道這個好消息。我立刻就和少夫人、市正回去。少夫人,請吧。”


    有樂催促著還在發呆的千姬和且元,三人一起來到廊外。有樂把千姬交給一直在另室等候的榮局,才擦著汗隨且元出了內庭,到廳裏坐下。


    “啊,終於結束了。”且元呆呆坐到有樂麵前,有樂使勁扇著扇子,道:“市正啊。”


    “怎的了?”


    “從今往後,我再也不能信你了。”有樂認真道。


    且元忙道:“我已經竭盡全力了。”


    有樂自顧自道:“你可真行。我那般胡謅,你竟也一本正經,還大點其頭隨聲附和,真是狡詐。你好生厲害!我怎敢再信你?”


    “這……這,大人的意思,在下應揭穿胡言?”


    “不。我是說,你好會騙人。”


    “編造那些的可非在下,而是您,織田大人!”


    “嘿。嗬嗬,是誰附和我的?市正真是了不起。”有樂接過下人送來的茶水,一臉嚴肅一飲而盡,又道,“這樣我死也放心了。”


    他臉上的表情很是滑稽,繼續道:“隻要有如此奸猾的市正在身邊,還怕有人欺騙少君?即便是關東狐、西國狸、四國河童、羽黑天狗來了,也對付不了你。今後就請多關照啦!”


    且元吃驚得合不攏嘴。雖然他知有樂本為善意,但這般沒完沒了地冷嘲熱諷,亦讓他頗為生氣。“這麽說來,且元總讓您有恨鐵不成鋼之感了?”


    “不敢!我打心眼兒裏佩服你!嘿,市正的才智將使未來一片光明啊!”


    “未來?”


    “是啊!僅僅是少君病危的謠言就讓城內人心大亂,然後再一一鑒賞世態。片桐市正心術不正啊!有樂也能跟著沾光。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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