駿府街道兩旁,樹上綴滿新綠。


    富士山隻剩峰頂的雪。負責開采金礦的總代官大久保長安府裏,那片他引以為傲的紫藤早已鋪滿棚頂,儼然一間紫色房屋。這些紫藤是長安從伊豆的繩地金山移植過來。他給它們起名“小督”搭了兩間半大小的棚子,照料有加。長安好風雅,紫藤花也被他想成了平安時代的宮中女官。


    此時,長安正默然坐在“小督”棚下等人。他不敢在廳上與人相對,想必是有不快之事。


    長安拿著酒瓢,朝青貝酒盞裏咕嘟咕嘟倒滿酒,連飲了兩杯。第三杯倒滿後被擱在氈上,他隻是發呆,仿佛渾然忘了今夕何夕。


    長安留守駿府這些日子,來了不少客人。特意從江戶淺草施藥院趕來的索德羅告知他一件最令人不快之事——將軍秀忠正在盯著他!最大的原因,便是目前在四處探測的班國人比斯卡伊諾。


    對於此人的目的,長安再清楚不過,他表麵是為了答謝日本去年送唐·羅德裏格等三百五十餘海難幸存者到墨國,其實是為了探寶。他堅信,日本近海存在著馬可·波羅記載過的黃金島。恐他在發現黃金島、拿到巨額的財寶之前,斷不會離開日本……索德羅如是說。


    索德羅去歲秋到駿府見了家康,然後到江戶拜訪將軍秀忠,現正逗留浦賀。他曾與比斯卡伊諾相見,見識過此人那可笑的野心。


    “置之不理,必有大事。”索德羅道,“比斯卡伊諾威脅過我,讓我從浦賀坐去墨國的船。我當然也想,因為大禦所和將軍都曾說過,坐那船到墨國去,打開和墨國通商之路。”


    大久保長安也甚是清楚此事。因為讓索德羅向家康建議開辟新交易之路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大久保長安。然而,比斯將軍強迫索德羅,讓船在離開浦賀、到達堺港之前沉掉,這樣,日本就不會再派船出海。對此,長安心中有數。


    “比斯卡伊諾將軍根本不欲回墨國。”索德羅道,“他才找借口拖延時日,在日本近海仔細探測,尋找黃金島。這是主所不允許的惡行。”


    長安也看透了索德羅的所思所想:他希望做東洋大主教,世上沒有一個地方像日本這樣,令他野心膨脹。


    “唔,那麽,送給伊達大人一個碧眼女子,故意讓他有好幾個女人,主對此就熟視無睹嗎?”長安笑著諷刺道。


    索德羅一下子坐直了:“危險也可能降臨到石見守大人身上。由於安藤直次大人和本多正純大人的警告,將軍已開始警惕您了。”


    “真是讓人敬畏的聖人啊!聖人對長安有何指教?”


    索德羅麵不改色說了兩點:其一,盡快扳倒本多正純。安藤直次作為賴宣的貼身家老,近來受到將軍疏遠。但本多正純定會被秀忠親近,他身不離重柄五寸,權力自會越來越大,索德羅和長安必須先發製人。


    “第二是什麽?”


    “鄙人很難拒絕比斯卡伊諾將軍。故萬一沉船的秘密泄露出去,想請大人指點鄙人脫身之策。”


    其中有威脅的意味——你若不給我生路,我也能令你走上絕途……聽索德羅這樣一說,長安呆住。


    如今的索德羅軟硬不吃。他在淺草修建的施藥院,最初隻為賤民看病,但隨著洋醫與洋藥逐漸被世間認可,現在連大名也去找他們瞧病。因此,他有諸多的消息來源,不得不防備。


    “好。我就告訴你該怎麽辦。”長安爽快地點點頭。


    “石見守大人果然智者,有宰相之才。”索德羅恭維道。


    長安不為所動,“事情敗露時,趕緊投靠伊達政宗。若我被抓住,必連累鬆平大人的夫人,請萬萬別牽連我。在此之前,通過夫人牽線,先給政宗講講洋教。如此一來,政宗定會向將軍請求保全你的性命。”


    “哦。”


    “不過,那時你就不能待在江戶了,說不定得暫時住到伊達府上,就暫且在仙台傳教吧。其實無需這樣的提醒,你是何等人物!”


    索德羅似放下心來,留下帶來的麵包等禮品後,便回江戶去了。


    如何才能扳倒本多正純?這個問題久久縈繞在長安心中。天下太平了,敵人卻未全部滅絕。比起在戰場上真刀真槍,不動刀槍的新敵人正越走越近。傳言本多佐渡守和大久保忠鄰不和,佐渡守之子正純和受忠鄰提攜得以出仕的長安,自然也有了不和的傳聞。如索德羅所言,必須盡快想出扳倒本多的辦法。


    長安也有煩心事:幾處尚有斬獲的礦脈,以幕府“不產金銀”之由被封,還有些礦的實際產量也未如實上報。


    正純眼下隨家康進京城去了,不在駿府。


    代正純管事那人仿佛看透了長安的心思,恰於此時來訪。此人名鬆尾鬆十郎。他知道正純屬下岡本大八的一些不可告人的勾當,曾欲用十錠黃金的價格把它們賣與長安。長安自是斥責了一頓,把此人轟走,他擔心是對方下的圈套。然而,鬆十郎今日又來了。


    長安專在紫藤架下等的,便是鬆尾鬆十郎。


    “唔,來了啊。”長安繃著臉,舉起酒杯。


    庭院水池中,映出鬆尾鬆十郎形銷骨立的身形。他臉色非常差——形與神關係重大,此人看上去不太康健,長安如是想。


    “大久保大人,您似乎不太快心。您不想見在下?有人說,一靠近在下就渾身不自在……”鬆十郎坐到長凳上,把他那張長滿斑痕的蒼白大臉湊到長安跟前,“大人要有煩心事,還是早些解決的好,這對大家都有好處。怎樣,十錠黃金,換本多大人手下岡本大八做的壞事?”


    “我不需要那東西,去別處!”


    “哼!”鬆十郎從鼻子裏嘲笑道,“依我看,此事啊,是給大久保大人脖子上套繩索呢。”


    “哦,那我就買那條繩索。你的長相看去讓人不痛快。”說著,長安從懷中取出一隻酒盞,放到鬆十郎麵前,一言不發往杯裏倒酒。


    鬆十郎低頭致謝後,執起酒杯,道:“大人,您想把大禦所大人和將軍大人禁止輸出的貨物賣到南蠻國去?”


    “是啊,來,幹一杯!”


    “是……我幹了。岡本大八知道那是些刀劍和黃金之類的東兩。”


    “哈哈哈,知道亦無妨,它們已經沉到海底了。大八找不到證據。”


    鬆十郎低著頭,從杯子的陰影中抬眼看著長安,微微笑了。


    “就這個,你就想要十錠黃金?”


    “大人,大八是不是來要挾過您?嘿嘿。那人未來府上,必是去了別處。”


    “別處?”


    “和大人非常熟識的有馬大人。那位大人會賺錢啊。”


    “哼!”長安第一次認真打量起鬆十郎來。有馬晴信早就成功獲準與海外交易。長安隻是把刀劍和黃金裝船,打算試試看,但那船在天川附近被葡國船隻襲擊,貨物被搶奪一空,船也被燒毀,船員全部葬身海底。有馬晴信大怒,打算等葡國船開到長崎時也襲擊他們。煽動他發起報複的不是別人,正是長安,因為長安擔心葡國船把奪去的貨物存起來。然而,在有馬晴信發動襲擊之前,葡國船已著火沉海了。


    “大人,岡本大八未脅迫有馬大人,而是恭維了他一番,由此得了很多錢。大八真是可惡啊!”


    “岡本大八恭維有馬?怎回事?”


    岡本大八乃本多正純手下一個沒規沒矩的下人,若他知些什麽秘密,以此脅迫有馬晴信,倒也不稀奇。但他恭維了有馬,還拿了好處,便令長安大感不解。


    “那廝狡猾得很。他拍馬屁說,葡國海盜早就該燒,如此日本方有威信,大禦所大人定會行賞,實在可喜可賀雲雲。”


    長安呆了一呆。


    “您明白那奴才為何能得那麽多銀子了吧?”鬆十郎微笑著抬起眼皮,“他拍馬屁的功夫,連小人也佩服得很呢。”


    “哼。”


    “有馬大人一高興,就給了大八可乘之機。他說,本多正純大人怕是覬覦有馬大人的領地呢。”


    “哼,可惡!”


    “有馬大人聽信了他的一派胡言。如今鍋島所領的藤津、彼杵、杵島三郡,都是有馬世代傳承的領地,有馬想請您斡旋,讓上野大人把它們還與他。大八那廝說,隻要向幕府某人使使金銀即可,還給了有馬大人一些頗為可疑的文書,騙得六千兩白銀。”


    “六千兩?”長安怪叫起來。有馬晴信雖容易輕信人,但也不當被大八之流的花言巧語蒙騙那麽多銀子。


    鬆十郎依然微笑道:“的確不似真的。岡本大八的算計是,萬一有馬大人想向大禦所或上野介稟明此事時,就威脅他。”


    “怎的威脅?”


    “是誰和大久保大人聯手,把禁運的刀劍、黃金等偷運出去,借機牟利?不過這還算不了什麽。有馬大人似欲在大禦所上洛之時問問行賞一事。大人覺得,這些還不值十錠黃金嗎?”


    大久保長安渾身寒毛豎起,這可非十枚黃金的事。若此事屬實,自己項上人頭就要落地……


    “大人還有何不明,請盡管問,小人一定知無不言。”


    長安眼前一片昏暗。有馬晴信也許真會為了奪回領地,把事情抖出去,若本多正純知道真相,將會如何?正純肯定不會放過大八。然而有馬和自己也必然會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上,受到難以想象的懲罰。那可非十錠黃金就能解決的問題了。


    “我是為防萬一才一問。”長安往鬆十郎杯子裏倒酒,“好吧,我就出十錠黃金。然後怎樣呢?點燃的火會就此熄滅嗎?”


    鬆十郎吃了一驚,眼神有些呆滯。他意識到,若有馬晴信公開要求大禦所行賞,自己今日的要挾便沒了任何意義了。


    “這……既然大人已知道了,您自己有何對策?”


    “哈哈!其實我心裏已有了對策。要是給你黃金,反倒添麻煩。你說呢?”


    “大人。”


    “怎的?再幹一杯!好像起風了。”


    “鄙人還知您的一個痛處。”


    “哼!是什麽?”


    “黑川穀的礦山。”


    “哦?去年春天,我聽信傳言去試了試,發現金銀都已被挖空,便打道回府了。”


    “大人似有失當之處。”


    “噢……我做了什麽?”


    “聽說您在祭山時,把盛裝的女子與礦工合共一百七八十人一起扔下深淵。”


    “哈哈,屁話!你也認為那是我行的惡?有關此事的證人有好幾位。因為藤蔓被蟲子啃壞,才有此慘禍啊。”


    “這種解釋隻有大人您自己相信。小人聽說,那時掉落深淵的阿幸夫人,鬼魂至今仍夜夜徘徊。”


    “鬆十郎,你是信了那謠言,才來要挾老子?”


    “是。小人不過微末之輩,大人再震怒,也不會隨便殺了小人,小人才敢前來。”


    “唔。罵也不是,殺也不是。你就認準了這些?”


    “是。”


    “不過你漏了一樁緊要的事。”長安笑著又往鬆十郎杯裏斟滿了酒。


    “忘了一事?”鬆尾鬆十郎隻是喝酒,遍生黑毛的蒼白臉上露出享受醇味的神情。


    “是啊,你處處設陷,卻忽視了關鍵。你太不知我長安了,我豈是那般怕事之人?”


    “這麽說,賣刀劍和黑川穀殺人都……”


    “我做這些事麵不改色。不過,那種事一個人可做不來。哈哈哈,世人怎麽說來著?飛蛾撲火……但這季節早了些。”


    鬆十郎哐當放下酒杯,捋了捋胡子,“其實小人知道,所以來之前已給同僚留了信函。若我未回去,他就會拆那信函。收信之人正是本多上野介大人。為了不讓那封信函流傳世間,小人隻能活著從這裏離去。”


    “哦?”


    “蟲蟻尚且偷生,小人命薄,自不敢太疏忽。”


    “話雖如此,那信函還有取回來的辦法。我隻要威脅岡本大八,他自然樂於幫忙。”


    “大人,您過於氣盛,其實,有時輸也是一種贏。您就不欲抓住小人,為您所用?”


    “我若說放了你,你欲如何?”


    “我就會離開江戶到京城,去求板倉大人施一碗飯。”


    “看來你是急等用錢。好,我手頭隻有五錠金子,就借與你。記住,我可非受你要挾才與你。你拿著這些,趕緊回江戶吧。”


    長安從懷中取出剛剛鑄成的五錠慶長大判擱在懷紙上,放到鬆十郎麵前。鬆十郎臉上毫無感激之色,卻也未推將回去。


    “這些也許夠使了。那麽,小人就借下了。”他抬起臉,喝了若幹杯酒之後,那臉上尚未現出紅色,“好花啊!”他掐下一串耷拉到頭頂上的藤花,和大判一起放入懷中。


    “鬆十郎,心情不錯啊。打算向誰去炫耀藤花主子的金子?”


    “不,盜花不算賊。”


    “好,來,再幹了這杯,你便走。”


    “大人。”


    “還有何事?”


    “剛才所言鬼魂之事,可是真的?”


    “鬼魂?”


    “阿幸夫人似是很受大人寵愛,聽說大人在黑川穀祭山時,把她推下了深淵。屍身在下遊被拾起,掩埋屍骨的地方開出了黑色的杜鵑花。”言罷,鬆十郎飄飄然地起身離席。


    長安本欲叫住鬆十郎,卻又搖頭作罷。再被他試探一番,恐要在他手裏落下把柄了。不過,長安確實還想問他一事:被岡本大八騙了六千兩銀子的有馬晴信,是否和誰說過此事?


    鬆十郎似已嗅到了黑川穀事件的真相。長安不隻是在黑川穀掘金,還把以前挖出私藏起來的金子埋在了那邊。所以,若鬆十郎知道了真相,絕不能置之不理。


    當時,長安把祭山的舞台搭建在深穀之上,再把棧道砍斷,讓觀眾都掉了下去。沒想到已盡曉真相的阿幸也在人群之中,她才和其他人一起死了。


    此事倒無妨,有人問起時,長安隻要如實承認即可:“修建時做得很結實,但纏著藤蔓的岩石鬆動了。”或者,可說有人和枉死之人有仇,故意搞鬼。


    打發鬆十郎走後,長安一門心思考慮如何解決火攻葡國商船之事。


    假如有馬晴信真為了此事請賞,首先會驚動誰?毫無疑問,必是本多正純。本多正純吃驚之餘,是會保住屬下,把此事按下,還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而嚴懲大八?照正純的脾氣,必是後者。斯時隻可利用索德羅,那個流亡的聖徒不是和有馬推心置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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