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長十六年冬月初,伊達政宗提出,正式將淺草施藥院的索德羅神父邀請到府中布道,這並非因為女兒——鬆平忠輝夫人的熱心推薦。起因是,他去江戶城時,將軍德川秀忠憮然道:“大禦所寸暇不歇,每日淨書佛號,據雲已完成一半了。”


    今歲伊始,德川家康身邊不斷有人故去,使得他的無常之感益發強烈。政宗也知,自正月以來,訃告接連不斷。正月初三,由良國繁歿;正月二十一,島津義久薨;二月初六,火槍名家稻富一夢身故;二月二十七,山科言經又去。家康赴京期間,亦多有訃告接踵而至。三月二十三,本多康重亡故;三月二十四,北條氏勝故。政仁親王(後水尾天皇)即位大典之前,四月初七,淺野長政薨,享年六十有五。


    大阪的力量就此大大削落,有感於此,政宗盡快促成了家康養女和兒子忠宗的婚事,於四月下旬與德川再結姻緣。


    接下來,又有人不斷故去。六月初四,真田呂幸故;六月十七,堀尾吉晴故;六月二十四,加藤清正故……


    得知真田、堀尾和加藤相繼亡故,連政宗都心有戚戚焉。他不隻是對生死存滅感到憂懼,還為豐臣氏黯淡的命運幽思。就在不久之前,加藤清正還為了築造史上最華麗的城池,搬石運木時始終打頭陣,胡須拂蕩於胸前……此情此景亦永遠不再。


    淺野、真田、堀尾和加藤,都是大阪的忠誠追隨者,即使器量和心念有別,也都忠貞不二。這群人好像被一起勾走了,離開了這個世間,這是否在暗示什麽?真田昌幸年六十五,堀尾吉晴年六十九,也可謂天壽。然而,加藤清正才五十一歲啊!


    接下來,德永壽昌七月初十歿,名醫曲直瀨正琳也於八月初九離世,他才四十七歲。隨後,大久保忠鄰之子忠常也離開人間,年僅三十二。為此,忠鄰情緒低落,近來基本不再奉公。


    然而,伊達政宗特意把索德羅請來布道,自然不僅僅因為悲歎人世無常。


    政宗令家臣將索德羅的隨從帶到別室招待,隻留索德羅一人於自己房中。“索德羅先生,初次見而。我乃伊達政宗,你可記得?”


    索德羅愣了一下,看著政宗。


    是日雖為二人初次正式會麵,然而過去見過遠不止三五回了——為了給那個洋女人看病,兩人謀麵有十次以上。


    “想起來了。對,鄙人記得。”過了許久,索德羅方重重咽了口唾沫,點頭不迭,卻有些奇怪。他聽說,政宗學會了麵包的製法,在放鷹狩獵時派上了用場。


    “索德羅先生可是躲過一次大劫啊。聽說比斯將軍的船觸礁了!”


    “是。這……”


    “莫要找借口了。將軍已然震怒,自然因為看清了你的心思,你為何不對我明言?”


    索德羅的臉一下緊繃起來。他還不欲和政宗談此事。因為被比斯卡伊諾逼迫,才讓船觸了礁,然若事情未泄露出去,誰也不會察知真相。


    比斯卡伊諾將軍是作為墨國軍隊頭領,以班國國王和總督代表的身份到日本答謝,其實,他乃是個貪婪的冒險之人,真實同的便是到黃金島探寶——他對這等下作之事自會盡量保密。


    “那……將軍對此……”


    “先回答我的問題!為何不事先對我明言?”


    “實在是比斯卡伊諾卑鄙,鄙人羞於啟齒。”


    “哼!你可知,因為我不知情,正在引起一場大亂?”


    “呃?這……這……鄙人可萬萬未料到。”


    “若非如此,我亦不會把你叫來。”


    門口隻有一個年輕的帶刀侍衛,政宗的姿態非常隨便,旁若無人地縱聲大笑,“好了,索德羅先生,我已不欲認真聽你傳道了。不過有一大事,我不得不好生聽你說說。將軍身邊有一人,對於我與你的往來,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大人說的哪一位?”


    “大久保長安!”政宗急急地吐出一串話,“你不會真不知尼德蘭和英吉利都在平戶設了商館吧?你也不可能不知那些商館的人到將軍和大禦所處所欲何為!”


    索德羅慢慢平靜下來,臉上恢複了一貫的傲慢神色。他當然不會不知出入平戶的尼德蘭人和英吉利人的事。就像葡國和班國傳教士們無所不用其極地辱罵他們一樣,尼德蘭和英吉利的傳教士們,也公然宣稱舊教的傳教士都是菲利普國王的侵略前鋒。


    “此事鄙人甚為清楚,反倒是比斯卡伊諾將軍的事很難說出口。”


    “你清楚?”


    “是。鄙人知道。”


    “你不知道!”政宗突然拍打扶幾,斥責道,“你以為比斯要做什麽?他奏請上邊,準許自己延遲回國,直至新船造好,又從按針那裏借船,現已開始探測江戶灣了!”


    “所以,那些,都是他那卑鄙的尋寶……”


    “住口!黃金島本就子虛烏有,休要再提!不過,你知尼德蘭人一旦得知真相後,會怎生和將軍交通?他們必道,在歐羅巴,絕不允許開其他國家,尤其是軍隊探測本國國土或海岸的先例。若連這些都縱容了,必會很快兵臨城下。比斯已開始探測,便說明班國皇上有侵略日本的野心,此乃他事先打探停船地點,不立刻阻止此事,必生大禍。”


    索德羅臉色慘白。然而即便如此狼狽,他也不會亂了陣腳。


    “這可真令人意外。”他斷然否定道,“對於比斯卡伊諾將軍,鄙人之前已再三說過他不會有這等的野心。若大人令鄙人拿出證據,鄙人可把測量圖呈與將軍,反正將軍也會有用到海圖的時候。這樣,也許能得到將軍恩赦……”


    “住嘴!”政宗打斷他,“這種小伎倆有何用處?索德羅,你和比斯密謀,故意讓船觸礁,幫助他尋機測量日本近海。你這等險惡居心,明眼人一看便知,世人皆言當捉拿你歸案。我好不容易才把事情給壓下來,你竟還若無其事!”


    “這,要捉拿鄙人?”


    “哼!其他神父說,對索德羅可不能大意。比斯乃是班國使節,故不得輕易出手;但若把索德羅捉來,讓他吐出實言……你到現在還是不知?”


    政宗語氣淩厲地詰問,索德羅終於不再說話。他唇角劇烈地抽動著,也許他確實未想到,事情竟已如此不堪。


    看到索德羅被震住了,伊達政宗亦收回了利刃,尋思道,索德羅之機敏天下無雙,一旦給他機會,他必可想出絕處逢生的計策。


    “唉。”索德羅那淺藍色的眸子銳利地盯著政宗,低聲道,“這麽說,鄙人被卷入大久保一黨和本多父子的爭鬥中了?”


    “正是。”政宗幹脆地回答,“政宗對本多正純手下的一個叫岡本大八的人施了火刑,你可知?”


    “是。”


    “有馬修理大夫也被沒收了領地,由長安看押。事情對本多父子甚是不利。你和長安走得那般近,諒你對本多父子亦無好感。”


    “大人言重了。”


    “你既知深淺,為何遲遲按兵不動?嗬嗬,與長安頗為熟稔的索德羅,和比斯齊心合力,幫他把本來要回國的船弄得觸了礁,比斯回頭便去測量別國的海岸,而這在歐羅巴難道可以堂而皇之?”


    “這……”


    “另,那條破損的船被特意弄到堺港,比斯方得以麵見大阪城主豐臣秀賴。比斯竟放出話來,說有必要時,班國國君會派大兵船幫助秀賴。”


    “這……這些話,難道也已傳入將軍耳內?”


    “哼!大阪城中,豐臣德川的人各占一半呢。”


    索德羅臉一沉,把頭別向一旁。他感到,將軍既然已經知曉,事情便不會那般容易平複。眼前姑且不論政宗有何打算,他必先為自己好生算計一下了。


    “你好生想想吧。岡本大八事件會讓本多父子承受世間諸多誤解,極為不利。無論如何,大八詐取的銀子實在太多,真是他一人得了嗎?世人種種疑惑,本多父子豈能擺平?所以,把你這個長安的親信捉拿起來,要從你嘴裏吐出:把比斯留在日本,讓他得以測量海岸,讓他見秀賴,都是長安的指使。有人這樣托我了,我不得不依計行事啊。”


    然而索德羅卻非被這三言兩語迷惑之人,“陸奧守大人,聽您這麽一說,此事對將軍來說確是大事一樁!不過,比起鄙人來,大久保長安和大人更親近,還是貴東床的家老。若對長安道,此事亦曾和陸奧守大人及上總介大人商議過,會怎樣?鄙人聽大人的吩咐。”


    索德羅隻能緊緊咬住政宗不鬆口。政宗叫他來,心中自有勝算。他隻有先冷靜地分析政宗的意思,再尋找破綻。


    索德羅又道:“貴國有句諺語:窮鳥入懷,獵人不殺。索德羅本是一隻可憐的窮途之鳥。實話說,比斯卡伊諾在大阪城說那番話時,鄙人也很為難——居然和如此愚蠢的人同行,鄙人的辛苦將成為泡影啊。但那個被黃金蒙住了心靈的小醜不會明白,他就知得意揚揚地大吹大擂。的確,此事若與測量海岸之事聯係在一起,追究下去,我等百口莫辯。陸奧守大人,請您救救這隻可憐的窮鳥!”


    政宗動了動嘴唇,沉吟片刻。他方才一開口,就嚴厲地表現出毫無轉圜餘地之意,已使索德羅癱軟如泥。政宗天生有反骨,亦有在任何情況下都可轉危為安的自信。


    “真是麻煩的家夥啊!”政宗吐出一聲歎息,“你先寫一份懇求書吧,把你如何受比斯逼迫,以及他的真實目的都寫下來。那廝表麵上為班國使節,實則居心險惡,惡事做盡,還敢招搖撞騙,四處遊走。你要鄭重地懇求將軍,盡早將其遣返。”


    “晤。”


    “另,你說因為他想參觀大阪城,方與他同行,卻未料到他竟放出那樣一番厥詞。讓此人長期待在日本,恐會給全體傳教士帶來麻煩。他測量海岸雖說是為了尋找黃金島,但是測繪圖萬一落到他國手中,將不利於日本,故才會拚了性命也要把圖取回來,或者令其獻與將軍。最後,為了報答將軍大恩,你欲再造大船,為交易盡綿薄之力。”


    “奧守大人會交與將軍?”


    “暫無別的法子了,同時我也會進言。索德羅乃是對日本未來發展不可或缺之人,故不能將你和比斯及大久保長安同等視之。”


    “呃,和大久保長安?”


    “是!不喜本多父子的乃是長安和相模守啊。你即使不得不偶爾與之往來,也不會真心將他們引為知己。說出了這個意思,窮鳥便能飛出來了。”言罷,政宗的表情變得深沉起來,陷入沉思。


    政宗再次從頭思索整件事情的經過。那條觸礁的船其實並未破損到不能修理的地步,這個事實已傳到將軍秀忠耳中了。這讓政宗心中無比焦躁。比斯強迫索德羅,索德羅亦擔心做不上日本大主教,才答應與之聯手。


    秀忠卻是甚為清楚,“索德羅奸詐,不可小覷。他嘴上說為了擴大和日本的交易,不隻是墨國,連英吉利和羅馬都會利用,實際上他隻是不想離開日本。”


    政宗聽將軍這麽一說,感到背上嗖地涼了。確實如此,索德羅便是想繼續留在日本,支配所有教眾。


    “聽說那條船還未壞到無法修理的地步,似是特意沉到港口附近,乃是為了去大阪城拜訪秀賴。陸奧大人也留心著些吧。”秀忠這樣提醒政宗,說明他已經知道伊達和索德羅的關係。也許在秀忠看來,索德羅出入鬆平府上,是為忠輝夫人傳說教義之故;但和大久保長安親厚,還經常見政宗,事情便有些複雜了。政宗當時隻好回答:“以傳教的名義把索德羅叫到舍下,讓在下試探試探他的心思。”故,今日政宗和索德羅相會,將軍亦早就知道。


    “索德羅先生,懇求書的事就這樣辦吧。另外還有一事放心不下。你要如實回答。”


    “當然。鄙人怎敢欺蒙大人?”


    “將軍為何會知船並未破損得很嚴重?你估計是誰說給他的?”


    索德羅緩緩搖了搖頭,“也許……是在我等去大阪的時候,港口的船夫接近那條船時看到……”


    “船雖然看上去破損不堪,但開到堺港時還未沉呢。”索德羅方才回話時口氣雖然輕鬆,臉上卻籠上了一層微妙的陰雲。


    “你處理事情思慮周到,未讓船立刻沉設,定有什麽理由,說吧。”政宗覺得,他肯定會說些實情。


    索德羅垂下眼睛,沉默良久。“其實……”他看了看周圍,道,“有些事,使鄙人實不忍把那船弄沉。”


    “不忍弄沉?”政宗不急不慢問道。


    “是。有人私底下對鄙人說,把船悄悄轉移到別的地方,能派上用場。他請求鄙人。”


    “噢,誰?”


    “這……能不說此人嗎?”


    “你自便!不過,你要是連我都不說,我能幫的自然也就有限了。”


    索德羅很為難地絞著手,“鄙人就說了吧!他和大人東床上總介有些關係。”


    “這麽說,是大久保長安?”


    “是。鄙人對石見守說了被比斯卡伊諾將軍脅迫一事,他便托了鄙人。”


    政宗悄悄向前挪了一下,“你認為石見守有何目的?”


    “他說,是為了上總介大人走向世間海域。”


    “世間海域?”


    “將軍現在萬事都聽大禦所吩咐。但大禦所年事已高,不知哪天就不在人世了。到那時,上總介大人……”


    政宗聽不下去了。照這樣下去,等家康一去,將軍兄弟必陷入糾紛。


    “哦。不過,為何你接受如此重托,從大阪回來之後,卻又把船燒了?”


    “在大阪城,比斯卡伊諾說了一堆大話。索德羅絕無挑起大阪江戶之爭,讓將軍兄弟相殘的心思。但將軍要是知道鄙人把船交給石見守,鄙人乃是百口莫辯。”


    政宗鬆了口氣,重重點頭。這似是索德羅的心裏話。即使他希望掌握教會大權,也不希望日本再次陷入戰亂。


    “這麽說,你在大阪城裏感覺到,江戶和大阪會再起紛爭?”


    “正是。”索德羅悄悄看了看四周,“若出現了鼓動之人……嗯,居心不良之人恐有可乘之機……鄙人當時就這般認為,故趕緊就把船弄沉了。”


    政宗把視線轉向院中,外麵不知何時下起了冰冷的雨。


    政宗心頭湧上一陣奇怪的空落之感。在他看來,眼下似誰也不具“野心”。他完全了解索德羅的本事,大久保長安也有讓他須多加留心的一麵。長安和身後的大久保忠鄰隻是隨隨便便燒了把火,就在有馬晴信和岡本大八之事上起了關鍵作用。若有人巧妙地煽動了大阪,天下必再起烽煙。


    更值得警惕的是,連索德羅都能想到,家康身後,將軍和忠輝兄弟起紛爭,幾是勢所必然。


    政宗和本阿彌光悅的思慮完全不同,他不會愚蠢到草率地露出自己的尾巴,但對別人的蠢蠢欲動饒有興味。他相信,即使自己牽連進去,亦能毫發無損,遊刃有餘。其實,索德羅吐出實話之後,政宗很是失望:這小小荊棘上麵雖然布滿了刺,也不過爾爾,若真想維係太平,應該勇敢地去挑戰更大的風浪。


    酒菜擺上來後,政宗道:“來來,天氣涼,喝些酒暖暖身子吧!”


    他把紅色的大酒杯遞給索德羅,自己試了試毒,心頭又湧上一陣古怪的感覺:日後的世間將以和為貴,還需要這般試毒嗎?太平這東西究竟有益無益?


    “陸奧守大人認為大阪和江戶之間不會有戰事?”


    “這……要是無甚大爭端,當不至於。仗哪會那般容易,說打就打?”


    “是,故鄙人才急急把船弄沉了。”


    “哈哈,恐怕大阪城裏,正有人希望來一場勢均力敵的大戰呢。”


    “是。偌多人都這般想。故,若尼德蘭人、英吉利人煽動,這……”


    “好了,不會,根本不能。我亦會在將軍麵前斡旋,你別忘了方才說的懇求書。”政宗說罷,為了掩飾不快,舉起筷子。


    伊達政宗特意把淺草施藥院的索德羅請到家中布道一事,很快在江戶流傳開來,甚至已從各大名在江戶的府邸傳遍天下了。


    政宗從六歲始便接受遠山覺範寺虎哉禪師的教導,使他成為一名豪氣衝天的武將。那虎哉禪師出生於美濃方縣郡馬馳,乃同為美濃出身的名僧大通智勝國師快川的弟子。快川於甲州惠林寺被織田火燒之時,大喝一聲“火甚涼”,之後方圓寂一事,始終流傳於斯時的武將之間。虎哉禪師乃一代俊才,他跟隨快川和尚研習,剛滿二十歲便被稱作“少年上人”。


    伊達政宗之父左京大夫輝宗在政宗剛出世,便為他起名“梵天丸”並在僧侶之中為他遍尋名師。元龜三年,政宗六歲,虎哉禪師被招到米澤近郊的資福寺,成為政宗的授業之師。政宗現四十六歲,和虎哉禪師之間已有了四十年的師徒之誼,此事世人盡知。現在政宗居然要洋教士布道,這自然會成為茶前飯後之議。


    有人認為,政宗是受女兒影響,有人則說是大久保忠鄰勸他信教,也有人認為,事情絕非簡單的信奉問題。政宗這位武將比世上尋常僧侶更是虔誠,此次的目的不是為了信奉,他恐怕乃是打算利用洋教開展海外交易。議論紛紜之際,也有人站在中間立場,兩麵討好,說政宗既可能受了忠輝夫人的影響,也可能因為大久保忠鄰和長安的勸說。但政宗卻非這般輕易就改變信奉之人,他總忘不了“利用”二字。


    然而,在這個時候,又有另外一個話題流傳開來。索德羅將被幕府捉拿,判處死罪。此事早就眾說紛紜了。傳雲,索德羅自己分辯,他坐上了比斯將軍的船,一不留神導錯了航,船才觸礁而沉。這番說辭激怒了將軍秀忠,斥索德羅為刁猾之徒。眾人雖作了諸多努力,似毫無挽回的餘地。故索德羅已被捉拿歸案的傳言甚囂塵上。


    流言這東西,古往今來都具有神奇的力量,有時能撩撥人心,引導議論朝著良善的方向發展,有時卻會引發難以挽回的暴亂。


    一聽淺草施藥院的聖人索德羅要被抓起來,江戶的賤民們立時團團圍住了病院。差役要來抓索德羅,必從賤民們中間通過。


    這樣的騷亂絕不隻發生於淺草。散布在全國各地的洋教信徒遙相呼應,最終恐變成比昔日的一向宗暴動還要嚴重的大騷亂。


    神田的某長屋中,關原合戰的殘眾正擦著大刀蠢蠢欲動,欲趁這惡風重出江湖。“那些浪人的事我也知道。那幫人每日對著太陽擊掌祈禱:天下大亂,天下大亂……”這些傳言不知有多少真實成分,然而町奉行土屋權右衛門由政已為此令暗探進入鬧市,加強警備。


    一日,伊達政宗來到江戶,在本城的小書院和將軍秀忠見麵。


    秀忠把胞弟上總介忠輝的嶽父看作父親的戰友,對他甚是尊敬,言語措辭也甚恭謹。他甚至未讓本多佐渡守和土井利勝留在身邊,隻有柳生宗矩麵朝院中的冬日枯坐。


    “陸奧守大人認為索德羅翻不起大浪?”


    “就像他的懇求書中所寫,索德羅是因為受到比斯將軍的脅迫而屈從,僅此而已。”


    “但我聽說,他還帶著比斯去拜見過大久保相模守。”


    “我想,恐怕也是被迫。”


    “晤。”秀忠在言辭之間對這位獨眼武將無絲毫輕慢,卻也未流露自己的感情。他神態冷靜,舉止得體,然而談話絕非敞開胸襟。他把每一字每一句都在心中反複掂量咀嚼,然後繼續思量。真是滴水不漏之人——政宗時常都有這種感覺。


    “其實,最近大久保相模守一直沒來過。”


    “是不是身體不適?”政宗想起來,“還是因為愛子新故,情緒低落?”


    “嗯,我也這般想。聽說忠常亦是虔誠的洋教信徒。”


    政宗心中一震:將軍到底想說什麽?“聽說忠常僅三十二。”他又把話題拉回來,“正當盛年啊,白發人送黑發人,確是難以承受之痛啊。”


    “故,多要留神。索德羅乃是洋教的人,把其他信奉都叫邪教。”秀忠冷靜地繼續道。


    “哦……哦?”


    “人有強有弱。相模守若把兒子的死歸咎於信奉邪教,恐會擾亂心神。”


    “恕在下失禮,但我覺得,索德羅不會朝著這種小小弱點下手。”


    “哦……”秀忠微微側頭,“要是由著相模守性子下去,關於各地洋教蜂起的傳言,便會激起大浪。若有人煽動說,連大久保相模守也支持洋教,最近才不奉公,那時當如何是好?”


    伊達政宗道:“將軍就嚴令他奉公吧。”


    秀忠輕輕搖頭:“如何處置索德羅?”


    “想先聽聽將軍的意思。”


    “其實啊,”秀忠義轉移了話題,“尾張犬山城主平岩親吉在名古屋城辭世,大禦所似有所不滿。”


    “平岩大人……年事已高了吧?”


    “是啊,七十了。”


    “即使壽辰已高,但死在前麵仍是不忠,故大禦所才有所不滿吧。”


    “正是。”


    平岩親吉亡故於剛剛建成的名古屋城二道城。從家康在駿府為質始,親吉便與他甘苦與共。對秀忠來說,親吉乃是德川重臣,既教導了兄長信康,又是義直老師。故秀忠才特意派阿部四郎五郎正之去名古屋探望。在此期間,親吉亡故,亡故的地點又在新名古屋城內,便成了一個問題。


    這位把一生都給了德川的老人,心裏必對新名古屋城城主義直極為不舍。此時他已身居從三品右近衛權中將,仍不想離開,便死在了名古屋,未回到自己的犬山城。


    然而聽到這個消息時,家康甚為不快。他已料到事情可能發生,才派了成瀨正成和竹腰正信二人前往名古屋城。家康覺得,親吉不應以一介老朽之軀留在名古屋,自應回犬山城將息。


    “大禦所也真是強人所難啊。平岩大人可謂壽終正寢,生死有命,非人力……”政宗故意笑道。


    秀忠不笑,他表情嚴肅道:“大禦所道,不論如何老邁,臨死之前失去理智,乃是修煉得不夠。”


    “哈哈,可真固執。師父虎哉禪師也曾教訓過同樣的話。”


    “陸奧守大人,你覺得大禦所說得過了?”


    “豈敢。”


    “被托付以天下之人,修煉得不夠可非天下之福。故我思量,平日便當作好準備,在離開人世時才不致後悔。”


    “將軍胸懷讓人敬佩。”


    “哼,索德羅……”秀忠正了正衣襟,“此惡不除,天下難安。”


    政宗吃了一驚,看起來秀忠比自己想象的更加認真。“將軍這樣考慮,政宗自然毫無異議。”


    “輕易采取措施,會被人笑為思慮不周。如陸奧守這般老成持重之人,居然拿來了懇求書,其中必有緣故。”


    政宗感覺心裏一跳,渾身冒出汗來。秀忠的態度比他想象中更嚴厲,他隻能拿出更為強悍的本事來應對了,“哈哈,這般說,將軍認為在下乃是為了替他求饒?”


    “不。索德羅乃南蠻之人,不過我不了解南蠻人天性如何。故,把他捉拿之後,絕不能傳出些莫須有的事情擾亂視聽。”


    “在下聽說索德羅還到鬆平忠輝大人府上去過,亦去大久保相模守、大久保石見守府中布過道。也許此中他無意間說了些奇談怪論。”


    “陸奧守大人!”


    “在。”


    “秀忠不會將世人的風言風語放在心上。”


    “是。”


    “秀忠想知道,陸奧守是否想救索德羅一命。”


    政宗的獨眼眨了眨,心裏大為不快,但秀忠所言無可辯駁,故他愈加不快。


    “將軍,在下有些不明白。”政宗故意向前探了探身子,“您似在說反話?”


    “哦?”


    “在下年輕時便追隨大禦所,如今與大禦所乃是親上加親,無人不知在下蒙受的恩寵。”


    “這……正因為如此,秀忠才毫不隱瞞……”


    “將軍大人!”政宗抬高了聲音,“您為何不能明明白白吩咐?索德羅被捉拿歸案,是讓在下救他,還是莫要管他?”


    “唔。”


    “政宗與將軍大人一心同體,將軍大人如何想,我便如何做。”


    “……”


    “將軍莫要多慮。政宗辦了懇求書之事,乃是為了讓將軍多知些世間之事。老話說,盜賊也有三分理,將軍隻聽身邊人的說辭,便會困囿了眼界。此乃大禦所時刻不忘的訓誡。在下知各人有各人的本分,決斷由將軍下,在下隻需奉命不誤。”


    秀忠微微點點頭,靜靜閉上了眼睛。政宗心裏又來了氣,卻不敢再多說,否則,一言不慎,恐有大憂。


    “嗯……”過了片刻,秀忠睜開眼睛,“那就這樣辦吧。先拿住索德羅,畢竟是他把船弄沉的。非說他故意,即便是過失,也須問個清楚。”


    “遵命!”


    “拿人,亦當有理有據。”


    “是。”


    “要是讓他說出些不好聽的話,就無趣了,我想讓陸奧守搭救他。”


    “搭救?明白。”


    “好,既然陸奧守要幫他,就把他交給你了。隻是,他不能再住在江戶。”


    “是。”


    “其實,最好把他遣回本國。”


    這不正是沿著政宗一開始就想好的方向發展了嗎?政宗平伏於地,深深施了一禮,“將軍英明!在下佩服得五體投地。”


    言語是個奇妙的東西。若對方是家康,政宗不會這般赤裸裸地奉承,因為言語會反映出對方在自己心中的分量。然而秀忠畢竟還嫩,不足掛懷,至少比自己還差得甚遠。念及此,政宗也就能坦然地說出違心之語了,這也便是常言所謂“玩弄於股掌之間”。


    秀忠輕輕歎了口氣,他在終於說出“饒索德羅一命”之前,已經費了不少心思。


    “那麽,我命令土井大炊協助你,可好?”


    “明白。在下絕不辜負將軍。在下命令索德羅早早回國,造出更多的船。”


    “你讓他這樣來贖罪?”


    “是。有才不用,罪若殺人。在下會與負責船務的向井將監商議,想法為將軍造出更氣派的軍船!”


    “好!”


    秀忠就這樣掉進了政宗的圈套,毫無還手之力。最近,將軍幕僚對大名建造“巨船”有些反應過激。而如此一來,政宗等於讓將軍親口允許他建造巨船,隻是秀忠似並未意識到這些。


    “將軍,您是否知,索德羅此舉乃是因為想留在日本?”


    “因為日本乃當今世上少見的太平國家?”


    “不不,非也。他想做包括日本和大明同在內的大主教。”


    “大主教?”


    “正是。也就是洋教在東方的住持和尚吧。最大的住持在羅馬。”


    “哦。”


    “故,若將軍讚成,我欲再稍用用索德羅。”


    “除了建造軍船,此人還有其他用處?”


    “正是!讓他作為日本的使節去羅馬,他必欣然接受。他與其在日本做些小差事,不如直接參見大主教,得到大主教的承認。當然,他能得到的好處和將軍的好處不同。若想將日本的交易擴大到歐羅巴,便需起用合適之人。索德羅能乘風破浪,些須值得一用。”政宗若無其事說完,突又轉移了話題:“啊,已申時了,就此告退,不擾將軍處理政務。”他再次雙手伏地,恭敬地施了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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