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戴著老花鏡,正在房裏心無旁騖書寫佛號。本多正純捧著那份從服部正重處得到的聯名狀候在一旁。


    “上野介大人,這麽晚了,有要事?”家康言語仍甚是尊重。他緩緩摘下眼鏡,靠近燈火,“好像有些悶熱,是不是要下雨的緣故?你也當保重身體啊。”


    正純隻是默默頷首,他不欲主動解釋聯名狀一事。然而就算他不說,家康也自會問。到那時,再冷靜、不帶私情地把自己了解的情況一一稟報,由家康去判斷。他心中有一種說不清的恐懼。


    “哦,戴上眼鏡,這麽小的字也能看得清楚啊。”家康重新戴上眼鏡,突然麵色一變,“上野介大人,這似是聯名狀啊。”


    “是。”


    “這是誰的?”


    “存於大久保長安藏金子的地板下,上麵還用金子壓上了。長安的女婿服部正重尋到後交了上來。”


    “服部正重乃是正成之子?”


    “正成次子。”


    “地板下鋪滿了黃金?”


    “是。黃金數額之巨超乎想象,不過還未正式檢視。還需要些時日才能知道究竟有多少。”


    “唔。長安果然牟私了?”家康默默把聯名狀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道,“上野介大人。”


    “在。”


    “既把這拿給我看,你心裏必已有打算了吧?”


    正純拚命搖頭,“在下隻是吃驚,想不出任何辦法,便隻有來拜見大人。”


    “唔。你的意思……你無法判斷?”


    “是。”


    “仔細看看,這些簽了名的人,多是洋教徒啊。”


    “是。”


    “京城的所司代對洋教徒鬧事怎麽說?”


    正純不答,他怕不小心說錯話,誤導了家康。


    家康又看了幾遍,把聯名狀卷了起來,表情出人意料地平靜,“上野介大人,剛才你說,隻是吃驚……是嗎?”


    “是。想不出任何辦法……”


    正純還要再重複和剛才一樣的話,被家康抬手阻止了:“這世上恐怕沒有想不出辦法的事。事情發生了便要處理。不能妥善處理,幹脆辭去官職,痛痛快快承認,事情發生乃是因為自己的疏漏。”


    “這……”


    “切腹便是這種時候應做的,是武者承擔責任的方式。”


    正純想說些什麽,又頓住。導致事情發生,是主事者的責任。如此說來,也許真的不得不“切腹”。


    “嗯,長安牟私了啊。”


    “聯名狀上的偌多人,均非在下能夠查辦的。”


    “是忠輝、秀康,還是秀賴?”


    “這……都有。”


    “這麽說來,你認為,是要齊心反將軍了?”


    “請……請大人明鑒。”


    “我看,這並非什麽值得擔心的東西。”


    “啊?”


    “值得擔心的人,反而未出現在這裏。”


    “大人指……伊達陸奧守?”


    “我不說,不過這裏確實沒有陸奧守的名字。”


    “其實,這才是讓人不能放心的地方。若這的確是上總介大人和交好之人寫下的毫無惡意的聯名狀,他的嶽父陸奧守自當出現其中,可是……故在下覺得,背後肯定還有什麽,也不知是不是想多了。”


    “唔。你說的不是沒有道理。但你也知長安的性子吧?”


    “是。甚是了解。”


    “你既了解,不覺得這聯名狀並無惡意嗎?”


    “大禦所大人,”正純不得不說,“在下想,問題不在於長安是否有惡意。”


    “唔。”


    “問題在於,已然發生了這樣的事,卻不知這些簽了名的人的想法。”


    “嗯。”


    “假如人心惶惶的洋教徒們因為有了聯名狀,欲湧進大阪城避難,心中不平的浪人便以為舉事的時候到了,那可就是大問題了。在下擔心的是這一點。”言罷,正純小心地閉嘴。


    家康並未立刻發話。正純似已認定,背後另有隱情,設若如此,世上恐已傳開忠輝和將軍兄弟不合的風言風語,但誰會把這樣的傳言說給家康聽?


    “是啊。”家康歎道,“恐是我想得太簡單了。我會再想想。你可退下了。”


    “是。在下告退。”


    家康有個習慣,經常讓別人退下後,又半路把人叫回來。正純心下想,今日會不會還這樣呢?但是沒有,可見家康心中難過。正純躅躅走在濕氣濃重的夜色中,心中隱約有些歉疚。他說自己完全沒有見解,那是說謊。他不隻認為大久保長安為人輕率。就算長安並無惡意,在超過自己能力的位置之上掌握權柄,自然會有各種各樣的野心勃勃之人聚到他身邊,趁機作亂。大久保長安對這樣的人,不分好壞,一概親近,甚至寫下了會引起亂事的聯名狀,又把它藏了起來,豈能讓人放心?既將其藏起來,長安便是知這東西會帶來危險。


    這樣一想,本多正純更覺可怕。最開始時,長安心中可能並無如此可怕的大陰謀,然而他越來越受到家康的寵信,忠輝又成了大名,他的想法便突然發生了改變:為何不讓自己的主君當將軍?即便這隻是一閃之念,他最後也可能涉險。忠輝乃家康六男,有伊達政宗為後盾,此外,越前秀康亦支持他,若再把秀賴籠絡進來,那便有了可以撼天動地的力量。


    大門已關上了,正純通過便門,朝家中走去。他對自己道:“不可這般惶惶無主。今晚當好生思量思量。”


    轉日,柳生宗矩被喚入家康房中。


    宗矩一行從江戶一路快馬加鞭,於昨日半夜抵駿府。當宗矩見到家康時,發現家康的臉色甚不平靜,眼角堆積了許多皺紋,臉上似也有些浮腫。


    “辛苦了。來,到這邊來。”家康通常和人坐得甚遠,連忠輝的生母茶阿局也是遠遠地候著。“其實,昨夜,上野介大人先你一步到了。”


    這在又有衛門預料之中,他默默無語。


    “真是讓人頭疼啊。你有什麽想法?”


    “將軍今日恐會派人去大久保府上搜查。”


    “這麽說,將軍著惱了?”


    “是。”


    “將軍都知道了?”


    “是。故又引起了另外一個大誤會。”


    “誤會,從何說起?”


    “將軍命大久保相模守麵見,被相模守推拒了。據在下看,自從兒子去世後,相模守身心俱疲,這已是事實。然而將軍身邊的人不這麽看。”


    “他們怎麽看?”


    “他們認為,相模守有反心。”


    “反心?”家康聲音尖利,嚇了又右衛門一跳。然後,家康又壓低了聲音,道:“又右衛門,真讓人頭疼啊。上野介言外之意是等我裁斷。”


    “言外之意?大人的意思是……”


    “是在責怪我啊,我太寵信長安了。不,因為我隻顧自己安穩,未作最後的努力,他的眼神在責備我。”


    又有衛門沉默,此事可不能隨隨便便作答。


    家康又道:“捕役們已經去了?”


    “是。長安的女婿服部正重親口說長安牟私。”


    “那就沒辦法了。不過,牟私隻是金銀方麵的事吧?”


    “不,不僅如此。從長安藏匿金銀的地板下;發現了一份奇怪的聯名狀,抄本已送到了將軍手中。”


    真跡便在家康手中,宗矩雖心裏清楚,但家康什麽也沒說,他也隻能這般稟報。


    家康的嘴唇果然一下子失去了血色,他似還不知有抄本一事。他蒼白的雙唇劇烈顫抖著,臉上的表情甚是可怕。


    從未見過家康這般模樣,又右衛門感到全身寒毛直堅。


    過了許久,家康還是臉色陰沉,一言不發。他在想些什麽,又右衛門很難猜測。


    “又右衛門,”家康發呆了約莫一刻鍾,終於重新開口,聲音頗為疲憊,“是我疏忽了,被鑽了空子,我還不夠老到……”


    “大人……”


    “對於世事,我還是太鬆懈了,唉!這個責任不可推卸。”


    又有衛門全然不知家康究竟想說什麽,這不過幾句牢騷,但他到底打算怎麽辦,如何承擔責任?


    “把大久保長安的遺族抓起來,世間也會懷疑這是不是因為長安謀反?如此一來,自然激起驚濤駭浪。”


    “是。在下也這般想。”


    “但若說大久保相模守有反心,就會擾亂我德川氏啊。”


    “是。”


    “大久保一族幾代人效忠德川。現追隨大久保者眾多,才會有他族和本多父子不和的傳言。”


    柳生又右衛門注意到家康眼中終於現出了一絲光芒,隻聽他沉聲道:“還有啊,知子莫如親,將軍已經看過聯名狀了,這必會給他心中帶去極大的震憾!”


    又右衛門不言,不過他非常清楚家康這話的意思。將軍秀忠無論何時都不會背叛父親,然而又有衛門深深懷疑,秀忠的孝行是否會被世間接受?先前,秀忠完全聽從父親吩咐,堅決支持父親,對父親的信任和感情堅如磐石,摻不進半絲懷疑。然而,倘若他知父親的權威竟是可以動搖的,必會大感灰心。那時,兄弟忠輝便會變成一塊巨石壓在他心上。家康坎坷一生,怎不知人心之苦?怎不老淚縱橫?


    柳生又右衛門不忍再看家康。直到兩日前,家康還絕對想象不到,他到了這般年紀,一直尚稱安定的家族中,竟然出現如此巨大的裂縫。


    “對長安的處理就聽憑將軍裁定吧。你說呢?”家康憮然道。


    “是。不過重臣們都已知道了,是不是還有其他辦法?”


    “忠輝和相模守也許真會不利於將軍。唉,處置完長安的遺族後,我欲去一趟江戶。你說呢,又右衛門?”


    柳生又右衛門平生還是首次見到這般沒了自信的家康。


    又右衛門知道,最近家康特意從川越的喜多院把天海上人請來,表麵說是要學習天台宗佛法,其實是為了詳細詢問幕府對皇宮應持怎樣的態度。


    此時,天海已由權僧正升為正僧正,被賜予昆沙門堂,深為皇室所重。聽取了天海的意見後,家康決定除為天皇奉上一萬石,還為後宮奉上兩千石;他還就如何永保皇基安泰,與天海進行了密談。


    當時,家康定認為德川內部一切安穩,欲為國家盡最後一份力。然而,後院卻不那般穩固。亂世的混亂無序雖然得以克服,到了太平時代,卻會不斷滋生出新的問題,其中偌多問題僅憑家康的經驗無法處理。但若家康尚為此感到迷茫,天下走勢將會如何?


    想到這裏,柳生又右衛門感到背上生起一陣寒意。這絕非隻是家康和秀忠的問題。一直充任將軍老師、擔當修正之任的柳生宗矩,也遇到了莫大的難題。


    “又右衛門,我好似被五柄利刃圍住了。”家康突然道,“本以為已然天下太平了,可安安心心閉眼呢。”


    “五柄利刃?”


    “蕭牆之禍、洋教,還有唯恐天下不亂的浪人、大阪城,最後,便是我的年紀。”


    柳生又右衛門無法回答。他未想到,家中內亂和年齡竟讓家康如此苦澀。“大人的意思,再年輕些的話……”


    “是啊!我再年輕些,大久保相模守和本多父子就不敢爭鬥了。他們二人的對立,被認為是出於將軍和忠輝不和,這種看法會不斷引起騷亂。這些,都是因為家康老了。這無可奈何的事實,才是亂事之源。”家康微弱地笑笑,歎道,“人有天命,天命難違啊,又右衛門!”


    麵對此時心亂如麻的家康,柳生一族該如何是好?又右衛門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最終,如何處理大久保長安牟私一事,由江戶裁斷。雖事涉忠輝,作為父親的家康卻不得對秀忠的處理置喙。然而一旦決定,家康便不會讓其他人看出自己心亂。他還請來負責處理外交文書以及皇宮和五山事務的金地院崇傳大師。天海與崇傳二人,就對最近到此地來的英吉利使節塞爾斯的招待及應對,進行了長時商議。聯名狀的事嚴守秘密,也許被暗暗埋藏了起來,或已由家康親手燒掉了。


    在此期間,柳生又右衛門一直待在駿府,一邊思慮德川內部諸事,一邊在家康和秀忠之間進行聯絡。他放出去的人不斷把消息送回來。


    讓世人吃驚的,是對已然死去的大久保長安的處罰。表麵上,罪名隻是“牟私”,然而正如又右衛門所預料,世間不免生起各種流言。讓秀忠身邊重臣們大為震驚的,乃是長安藏匿黃金的數量。服部正重老老實實對黃金數量調查了一番,甚至嗅到了移至黑川穀的一部分。他將黃金如數沒收,悉運江戶金庫。


    “真讓人吃驚啊!長安藏起來的金子比上交幕府的還多啊!”


    重臣均失色。這樣的傳言傳到駿府,隨即決定了對長安遺族的處罰。


    幕府的金山奉行私藏比上交幕府還多得多的黃金,這便引來許多捕風捉影的說法。


    “長安那廝,真要來一場大叛亂啊!”


    問題的關鍵聯名狀越是被深藏,世人的想象力發揮得愈甚。


    “太可怕了。又是一個大賀彌四郎!”


    “大禦所被自己養的狗咬了。這就是喜新厭舊的懲罰啊!”


    旗本之間的傳言頗有誇大其辭的成分,仿佛一切都在預料之中。譜代大名則更過分,許多議論早已逾越了本分。


    “知道聯名狀的事嗎?”


    “聽說了,不就是大阪的陰謀嗎?”


    “怎麽回事?”


    “別人告訴我的。大久保長安乃是大阪內奸,他拉攏忠輝公子和洋教徒,單等大禦所歸天,就要扳倒將軍大人。要不是為了這個,怎麽會藏起那麽多金子?”


    “啊?有這樣的陰謀啊。”


    宗矩獨自冷靜地收集著各樣的消息。


    大久保長安牟私和豐臣秀賴的大阪城,竟如此被緊緊綁到了一起。甚至還產生了一些無稽之談,說前時相繼死去的人便是家康在二條城與秀賴見麵時,一個個被毒殺的。加藤清正、淺野幸長,甚至連池田輝政,都因為無法驅除劇毒而亡。如此說來,當時未一同前往的福島正則,便真是大有遠見的卓識之人了。


    各種風言風語漸次漫卷開去,大有星火燎原之勢。有人說,長安的死讓家康更是震怒,正敦促大軍製訂攻打大阪城的計劃。這樣的傳言,柳生又右衛門實無法稟報給家康。他隻是覺得,散布這等傳言的,定是那幫除了打仗不知該怎麽討活計的浪人。


    然而各種傳言此起彼伏之時,又發生了一事,攪得風浪益發高漲。那便是歐羅巴新興國家、班國大敵英吉利的將軍約翰·塞爾斯,攜詹姆斯國君的國書,從平戶出發,準備經由駿府往江戶。


    約翰·塞爾斯去年歲末從爪哇的萬丹港出發抵達日本。他所乘船隻為“格魯勃”號,船上除了他,還有七十四個英吉利人,一個班國人,一個日本人,五個黑人,共計八十二人。他們到達平戶,為慶長十八年五月初四,此時大久保長安的靈柩還放在八王子。


    早在兩年前的慶長十六年三月,英吉利東印度公司便決定把稱作“黃金島”的日本納入其勢力範圍。是年九月,塞爾斯便作為英吉利全權代表,從故國出發了。


    塞爾斯到達平戶後,會見了平戶領主鬆浦法印及其孫鬆浦一岐守隆信,拜托他們立刻幫著引見家康親信、自己的同胞三浦按針。鬆浦法印遂派使者帶著英船到來的消息。請三浦按針盡快至平戶。使者先走陸路,到了三浦按針領地,見到按針的妻子馬進氏,得知按針已去了駿府,遂又趕往駿府城,見到按針,方與按針一起前往平戶。


    其實,塞爾斯到駿府倒無他,英吉利船抵達日本的消息卻引起了巨大反響。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啊,又右衛門真是毫無辦法。


    柳生又有衛門最初隻是簡單地以為,洋教徒騷亂的原因,乃是由於大久保長安之死。然而,當他得知英吉利的使節抵達日本,並引起了巨大風波時,便令人加緊打探消息,所得最新消息是,因為派到駿府去的使者回來遲了,身在平戶的塞爾斯甚是不悅,與特意到江戶迎候的三浦按針生了嫌隙。按針也許會因此不再踏上故土,終老日本。不過,兩個在平戶相會的英吉利人,終於五月初八同從平戶出發,前往駿府。


    大久保長安之死令天下頗有山雨欲來之勢,各種傳言又讓不安縱貫全國。


    打探消息的人回來告訴柳生又右衛門:“塞爾斯帶了十個英吉利人和一個佩槍的日本人,另有一名從爪哇帶來的日語通譯,以及諸隨從,共二十二人,日本船離開平戶了。”


    以前雖能時常見到南蠻人,但如此多的紅毛人穿行於日本國內,自能激起眾好奇心旺盛之人議論紛紛。


    窮兩年之功、終踏上“黃金島”的英吉利使節,卻是另一番心情。


    他像其他洋人一樣,詳細記錄日記。第二日登陸博多,等待風向,穿過海峽,登陸大阪。大阪令他很是興奮。他驚歎於大阪城的堅同和闊大,遂問路過的一個商家:“此城的主人必活得美滿吧?”從爪哇跟來的日本人幫他轉成了日文。那商家卻害怕地直搖頭:“哪裏,這世道啊!城主雖是太閣大人之後,現在卻被江戶壓製,過得很是淒苦。”三浦按針本想對塞爾斯解釋,但因過往路人甚多,遂緘口不言。


    塞爾斯權重位高。他既是武將,又有貴族氣派,看不起已樸素得有如傳統武士般的三浦按針,訓斥:“你那般模樣,必被當地人看不起,讓大英帝國蒙羞!”因此按針在心裏亦對塞爾斯多有怨氣。


    英吉利的使節約翰·塞爾斯從大阪抵達伏見,適逢伏見城守軍進行輪換,他親眼目睹了隊伍的威武壯觀。衛兵三千,威風八麵的場麵,令他感慨不已。


    塞爾斯真喜歡上了東方的風土人情。接下來,他繼續於陸路旅行,沿途受到東海道各驛站款待。


    六月十八,家康接見了塞爾斯一行。塞爾斯在日記中對接見大加記述:


    〖奉禮之人行於列前,乘轎前往大禦所所居駿河城。入城門後經三座吊橋,行至一隊士兵把守之處。登華麗石階,有二人威風凜凜引餘至一室內。內鋪精美榻榻米,吾雙足交疊坐於其上。那二人,一乃大禦所親信上野介大人,另一為水軍奉行兵庫大人。


    片刻,二人請起身,引餘至大禦所所坐之處,著餘施禮。禦座高五尺,披金絲布帛,背及兩側裝飾華美。此室無藻井。其後回坐,一刻後,始知大禦所將出。再起身,被引至門口,那二人雖同往,然殊無朝內窺探之意。大禦所出禦前,餘將國王贈禮並餘之禮物整然置於室內榻榻米上……〗


    讓柳生又有衛門大驚失色的消息,則來自英吉利使節一行剛剛從伏見走上近江官道的時候。傳言道,洋教徒恐欲鬧事,密使將從大阪趕向各地。


    英吉利使節一行抵達駿府時,由於大久保長安的死可能導致家康下令禁止洋教,教徒們正在觀望形勢。不過僅僅這些,還不足以令人吃驚,洋教徒們似認為,幕府將大開殺戒,其可怕程度遠甚豐臣太閣時的鎮壓,故他們惶惶得出結論,欲以不敗名城——大阪城為據點,與幕府一戰。方今大阪城便成了洋教的“石山本願寺”。大阪城乃攻不破的金湯城池,若全天下的洋教徒起事,在三五年內可保無憂。況在此期間,班國援軍必會趕來,一滅德川幕府,二複豐臣天下。


    柳生又右衛門得知,洋教徒最先派密使去見的,正是現客居加賀的南坊高山右近大夫長房,以及隱居於高野山附近九度山的真田幸村。


    英吉利使節一行大享旅途之快,卻不知他們此行卻成了洋教騷亂的引線。先前,傳教士無所不用其極地用惡言攻擊英吉利和尼德蘭,說他們乃是歐羅巴的潑皮無賴,舉國之人皆是海盜。人心真是微妙,他們的憎惡愈強烈,恐怖的陰影愈大。既然他們如此仇視英吉利和尼德蘭,必會引起對方更加激烈的報複。而如今,英吉利和尼德蘭一樣,終於找到了進入日本的機會。“英吉利使節約輸·塞爾斯乘‘格魯勃號’一進入平戶港,立刻找鬆浦法印要了房子,以為商舍……”這樣的傳言似是為了反擊舊教徒,製造英吉利和尼德蘭欲修城築池的錯覺。


    然而在塞爾斯和家康會見結束之前,柳生又右衛門卻未讓家康知悉這一切。在此之前,他通過本阿彌光悅,勸說客居加賀的高山右近大夫要向重,又通過兄長至真田幸村處遊說。這是又右衛門的兵法,因情勢已刻不容緩。


    當塞爾斯在日記中頗為愉快地記下與家康的見麵過程之時,天下暗流湧起,風雨將至。


    〖餘施吾國禮,至禦座前呈國書。大禦所親手取之,舉至齊額,命坐於略遠處的通譯(亞當斯)慰餘旅途勞頓,著歇息一二日,再回複國書。


    大禦所又問餘是否欲見其子(將軍秀忠),餘答有此計劃,大禦所遂命配給所需人馬供給,又謂歸來之時,則書簡已成。


    出禦座所至戶前,上野介大人送餘至階下,乘轎返回下處……〗


    塞爾斯一行於七月二十八正午離開駿府,途經鐮倉與江島,於八月初一抵江戶,拜見將軍秀忠。滯留江戶七日後,於初八出發前往浦賀。一行在浦賀三浦按針宅邸小歇數日,得按針夫人馬進氏款待,十六日返回駿府。塞爾斯尚不知此際他的到來正掀起一場可怕的風波。他在日記中愉快地記錄,拿到家康的回書、禮物和通商狀後,於八月二十七離開駿府,悠然自在遊曆了京阪之地,九月二十四返回平戶。


    塞爾斯快意地在各處旅行之時,傳教士對不斷擴張勢力的英吉利的恐懼則與日俱增。使節塞爾斯乃軍人,他坐著軍船,攜家康回函及故人三浦按針至駿府和江戶,成功締結了條約。如此一來,罵英吉利人乃“潑皮無賴”的舊教教士自然大為狼狽。


    和先前班國、葡國的外交文書比起來,英吉利國君之書函甚是鄭重。國書書以蠟紙,寬二尺,長尺五,三麵鑲綠,上飾唐草花紋;先三折,再對折,置於金箔內,封以蠟印。函麵由英皇親筆書寫。三浦按針將國書譯成日文呈與家康。


    書簡主旨乃是:天道所賜,英吉利、法蘭西和尼德蘭三國與日本相交十數年,深知將軍大人威名,特遣約翰·塞爾斯為特使遠渡重洋問候,日的便是希望多事交易,互派使節,互駐商舍會館雲雲。


    英吉利贈送家康猩紅氈一匹、弩一柄、大炮二門,以及望遠鏡一支。家康回贈以押金屏風五扇。兩國“通商狀”的各項條款,亦允許英吉利使節在日本廣為宣揚。


    如此一來,舊教傳教士們更是惶恐。他們這邊其實也來了一個軍人使節,非是別人,正是前來探寶的比斯卡伊諾將軍。比斯在大阪城會見秀賴時口出狂言,擅自在近海探測,比起英吉利使節塞爾斯,舉止名聲都甚是惡劣。這種心虛使得他們更加焦急,亦導致他們妄自采取行動。


    在英吉利使節一行返回平戶之時,另一個讓柳生宗矩大吃一驚的消息則自仙台而來。在仙台,不隻柳生又右衛門,服部一族和本多正純也安插了不少眼線。此外,又右衛門認為,因為忠輝那位如豹如虎的嶽父,將軍秀忠必對其大生戒備。最開始,又右衛門簡單地以為,伊達政宗把索德羅從將軍手裏救下,帶回自己領內,隻是出於求知,頂多在造船時用上一用。然而,密報說,政宗一見大久保長安的死及洋教徒的騷亂,頓時心生惡念,欲利用這個時機,發起一場驚天動地的大變。


    又右衛門初時並不相信,不過服部一族傳來的消息也差不多,他便覺得不能再視若無睹了。服部說,在仙台會合的索德羅和比斯將軍,製訂了和英吉利使節進行正麵對決的計劃,並已說服政宗。


    政宗常把索德羅叫到房內,以布道的名義密談。據雲,政宗稱:“我雖由於親戚和朋友的關係不能接受洗禮,但絕不幹涉家臣皈依。”他特準眾人在城內和本城大廳自由傳教,還在鬧市建了兩座教堂。政宗甚至下令毀掉鬆島瑞嚴寺及另一寺宇裏的眾多石像,僧侶若有不從,格殺勿論。伊達家臣、洋教徒支倉常長還毀燒寺廟——若無破釜沉舟的決心與計劃,怎會發生這等事?


    新教國英吉利使節謁見家康,兩國締結友好條約之後,政宗便親近舊教的比斯將軍和索德羅,甚至在城內的本城大廳張榜宣布傳教自由,甚為放肆。


    正當此時,又有線人來報:“政宗下令讓索德羅與燒了寺廟的支倉常長等人,欲乘坐正在雄勝濱日夜趕工的大船,船成後去往歐羅巴,此事正在加緊準備中。其目的已與索德羅密議了若幹次,即欲引新教國占領日本,屠殺舊教教徒,不可不防……”


    又右衛門震驚不已。他以為,伊達政宗必是看清了此次事件的前因後果,才決定出手,促使他下此決斷的,仍然是索德羅和比斯將軍對新教的怨恨。又右衛門並不認為政宗有多麽虔誠的信奉,隻能推定,促使政宗下決斷的另外一個原因乃長安之死,或不如說是政宗看透了長安死後,將軍秀忠和上總介忠輝兄弟之間頗耐人尋味的“不和”。派閥之爭常常以“家族之亂”的形式出現,而且此時長安已然下葬,餘波便湧向忠輝。若忠輝被一舉擊敗,不管事實如何,隻能以二字判定:謀反。伊達政宗一方麵擔心自己在無意之間,變成了千夫所指的謀反者之嶽父,一方麵,他似已看清局勢,欲迅速上演一出大戲。若被扣上了“謀反”惡名,便極其被動。政宗深知其中玄機,幹脆一不做二不休,真正謀反,主動進攻。


    此時正值英吉利使節從江戶去往三浦半島,又右衛門立刻離開駿府趕往江戶,秘密拜見秀忠。他發現,秀忠已然知悉一切。隻是秀忠的看法與又右衛門大為不同。“陸奧守為了不讓自己因長安和上總介的事受到猜忌,便不斷討好於我。”秀忠似乎真心這樣想。他認為,索德羅也好,比斯將軍也罷,對日本來說,都是惹是生非之人,不過也不能隨隨便便把他們攆出去,故伊達政宗便想出一個絕妙好計,讓頗招人厭的南蠻傳教士們立刻乘坐新船離開日本。


    秀忠還大發感歎,政宗憑借非凡的謀略,在驅逐這幫傳教士離開日本的同時,亦搭載了一個希望。為了不讓那幫傳教士們看透自己的本意,政宗故意讓人毀壞了鬆島瑞嚴寺的佛像,又修建小教堂,裝成一副熱心的教徒模樣,甚至還委托支倉常長打探能否開辟直接和歐羅巴交易的途徑。秀忠認為,政宗的想法必是:若交易不成功,就不可讓那幫傳教士們回來了。


    柳生宗矩對秀忠的見解悉心傾聽。伊達政宗雲山霧罩,虛實交織。對認為鬆平忠輝為謀反者,欲對其嶽父政宗加以打壓的人來說,政宗讓人惱火。“那麽善於自保的獨眼伊達,現在竟會做出讓將軍警惕的傻事?”產生這種看法的人會認為,包括搭救索德羅等所有事在內,都是政宗在秀忠心照不宣的暗示下大出其力。政宗在大久保長安生前便和他疏遠,在聯名狀上也拒不簽名,巧妙地把業已成為江戶負擔的索德羅和比斯將軍引到仙台,假裝改變信奉,借助他們的膽識和幫助造好了新船,然後讓這一堆麻煩坐上新船,把他們趕回歐羅巴。這一係列舉措,八麵玲瓏,堪比家康治國大計。


    政宗不接受洗禮的理由,表麵上無懈可擊。據說政宗曾問索德羅:“能否在日本築建更大的教堂?”


    索德羅回答:“當聽羅馬教皇吩咐。”


    既然索德羅這麽回答,政宗便很快獲得了幕府批準,派人出海。據索德羅言,那船重五百噸。過去家康讓三浦按針所建的往返於大洋的船重一百二十噸,故此船之巨震驚世人。船上約有四十個南蠻人,為首者為比斯將軍、索德羅和另外兩個神父。日本方麵的正使乃是故意燒毀寺院的支倉常長,常長之下有今泉令史、鬆本忠作、田中太右衛門、內藤半十郎等副使。另,為了學習航海技術,幕府的海事奉行向井將監手下十餘人亦在船上,再加上一些商家,合計一百八十餘人。


    不僅將軍秀忠,連家康似都對此次航海大為關注。但又右衛門看出,關於此次出航,政宗定對已返回江戶的鬆平忠輝有過暗示,遂又多派了人手加緊監視。


    大船預定於九月十五出發。那之前八日,即九月初七,政宗寫給女婿忠輝的書函已落入了又右衛門手中。又右衛門深深感到,天下之勢,隻四字可書——


    萬雷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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