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原本起哄看比試的人,走的走,靜的靜,也仍有那麽幾個膽大的,真偷眼來瞧這碧陽穀大弟子的笑話。


    雲慎更是不知抱著什麽心思,先是冷眼看著,這會見李疇果真動了氣,非但沒勸,反倒有些火上澆油,輕快開口,道:


    “我原也不願收的,隻是——”


    眼見是要把李疇氣得雙眼直瞪,牙關緊咬,脖子上青筋也炸開來,興許正是為他這神情所懾,這回,陳澍倒一反常態,竟本能地嗅到了些許火藥味,伸手去拽雲慎那衣袖。


    這邊雲慎才說了半句,被她暗地一拽,竟也就這麽突兀地停了下來,抿了抿唇,同她一對視,便又挪開視線,也把被她抓著的衣袖抽了出來,隻是確實不再開口,由她接過了話題。


    畢竟是陳澍,雖然接過了話頭,圓得卻是磕磕絆絆。


    “是的,他原本是不願意收的,因為李大俠這玉實在寶貴,一看便知價值連城,落到我等草莽手裏,就好像那燙手山芋,思來想去,還是不夠穩妥,可不就隻能請雲兄幫忙保管一二……”她猶豫了一瞬,硬著頭皮道,“我知道李大俠必是信守承諾,不會食言的!”


    李疇的麵色這才稍有緩和,但他仍是慍怒地盯了眼雲慎,又瞧瞧眼巴巴瞅著他的陳澍,氣笑了,恨聲來了句:“是啊,誰叫你是我的‘恩人’呢!”


    聞言,雲慎也輕笑了一聲,不知在想什麽,就這麽溫言應道:“也是碧陽穀名門正派,才有李兄這等有恩必報,與人為善的仁義君子。”


    再如此著重地提碧陽穀,那些偷偷在聽的人,畢竟是來觀賽的,多少聽說過這九小之首,就算是不認識李疇的鼎鼎大名,這回也能聽出他的身份非凡,於是四下更靜了,仿佛生怕雲、李二人不知道周遭人都在偷聽一樣。


    原本擁擠的人群也在不經意間讓出了一個小圈來,午後那有些刺眼的日照甚至能一路落到李疇繁複的袍腳上,顯得色彩愈發鮮豔了。


    “是啊。”他也衝著雲慎擠出一個扭曲的笑來,咬牙切齒,道,“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誠然,誠然!既然這位仁兄都這麽說了,我來給你們帶路——這邊請吧。”


    說罷,李疇氣得連雲慎的臉色也不看,便怒氣衝衝地扭頭,有路人正聽得專注,以至於他一回頭兩人便四目相對,李疇黑著臉喝了一聲“還不讓開!”,便抬腿往前走去,把那路人嚇得側身一躲,幾乎要自己把自己絆倒在地。


    陳澍見狀,自覺完美應付了過去,長舒一口氣,拍拍胸脯,回頭對雲慎心大地笑了笑,道:“他果真願意帶路!咱們走吧!”


    “……你真覺得他情願帶路?”雲慎整張臉都在陽光下,仿佛揉開了,笑得很溫和,隻道,“沒聽出來他方才在暗諷你我麽?”


    “啊?”陳澍眨眨眼,問,“真的假的?哪句話?”


    “假的。”雲慎一指前方的李疇,道,“不是要跟著他走麽?還不快些。”


    ——


    抽簽處果真不在這十二個樓閣之外,卻也不在這十二樓閣之中,或者更嚴格來說,不在這十二擂台之上。隻見那李疇分開人海,一路往那一個時辰前那沈詰曾坐著觀賽的擂台口。


    坐在門外案前的官差聽見有人來,頭也不抬地清了清嗓子,道:“方才未曾登記領號牌的,參賽資格已然作廢,不可再……誒,你闖什——”


    那人終於抬頭,同李疇對視,不等李疇冷冷開口,那人便自己把最後半句未曾出口的話吞了回去。


    但也許是一時反應不過來,那官差還呆愣在原處,直到李疇不耐煩地卸下腰間掛牌,厲聲道:“還不快開門?誤了事你當得起麽?”


    “這就開,這就開。煩勞尊駕在此稍後。”那官差連連拱手,手忙腳亂地掏出一把鑰匙來,神情惶愧,不過看了一眼李疇身後的陳、雲二人,似是要問,又被李疇狠狠一瞪,他立刻便閉緊了嘴,什麽也沒說便帶著三人往那摟閣裏去。


    進了樓閣,乍一看,這日字號擂台,與方才陳澍與花麵婆婆相鬥的玄字台,沒有什麽不同,敦實的木梯旋轉向上,隻在盡頭能瞧見一絲光,卻也映出了陰涼樓閣內飄散的灰塵,如雪如霧,隨著大門被重重關上,這些星星點點也好似被推開一樣,波紋一般散開,隱去,又匯回到光線之下。


    這一散一顯,地上的一道劃痕一般的陰影便顯露了出來。


    李疇站在最前,陳澍隻好從他身後小心翼翼地探頭,好奇地看著那個官差蹲下身來,用那把鑰匙不知往哪裏一插,再一推,這木頭鋪成的地板竟生生地斷開來,被推至下方,腳下數階的樓梯就這麽出現在他們麵前。


    按理,再往下走應是地下了,可這“木門”一開,內裏確是燈火通明,石壁的牆,白磚的梯,在燈火映照下,紋理分明,雕工精細,瞧著比這樓閣上的擂台還要華貴幾分。


    “沒見過世麵”的陳澍不禁小聲驚呼,便聽見身邊雲慎低笑了一聲,空曠的樓閣裏,這聲笑自然被陳澍聽得清清楚楚,她怒而轉頭,卻又被雲慎摸著腦袋扭了回去。


    她鼓著腮幫子,終究還是不情不願地回了頭,什麽也沒說,隻是反應過來後,有些惱怒地躲過了雲慎的手,一時不察,硬生生撞上李疇的背。


    雲慎又笑了一聲。


    李疇眼皮跳了跳,眼神死死地盯著那官差。


    隻有官差什麽也沒發覺,終於將那木門完全打開。他站起身,伸手示意,又道:“您請,不過抽簽似乎已然開始了。”


    李疇冷哼一聲,好似不願解釋,但又不得不解釋一般開口:“我也不是為了抽簽來的。”


    那官差本就隻是好心提醒一句,怎麽會當真在乎他是為何而來,當下隻顧賠笑,也不出言勸了。於是李疇就算一肚子抱怨也無從說出口,深吸了一口氣,又哼了一聲,一擺衣袖,先行下去了。


    陳澍跟在他身後,很是迫不及待地走下去,“砰砰”下了兩級台階,正在雲慎也要隨著一起下樓時,隻聽見她又“砰砰”地往回走了兩步。


    然後,她那顆頭便這麽從樓梯口探了出來,渾似從地裏長出來一樣,發尾一掃,眼神靈動地盯著那官差。


    “謝謝了!”她脆聲道。


    “啊?”那官差約莫是跟這群橫來直往的武林人士處慣了,還真全然不曾料到陳澍這一句,麵上先是詫然,爾後又有些無措,結巴道,“姑娘不、不必,是我、我職責所在……”


    陳澍說了這句話,又一溜煙跑了下去,雲慎也同這官差點了點頭,一路向下行。


    這地下樓梯並不遠,籠統也不過一層的高度,牆邊兩盞燭火,便足以把這一路照得通明,三人很快走到地下房間的門口,站定。


    陳澍期待地瞧著李疇,問:“要敲門麽?”


    李疇卻沒應,瞥了她一眼,伸手便把門徑直推了開來。


    隻見這房內甚至比那燭火照亮的石階還要明亮幾分,幾乎如同地上廳堂一般,不過是少了窗戶,牆上有些空蕩蕩的。房內擺著十餘把紅木交椅,正中央那兩把,其中空著的顯然屬於沈詰,旁邊兩排排開,一直排到門口。


    李疇推門這空當,坐在門邊的好幾人轉頭來看,其中便包括何譽。此處隻坐了九小門派之人,另一個有些眼熟的,坐在盡頭,身後也站著幾個同樣服飾的弟子,自然便是碧陽穀弟子,此時見了李疇,不知為何,好似老鼠見了貓,腿還來不及邁,就猛地從木椅上站了起來,帶得那椅子都險些被推開。


    “這不是李少俠麽?”坐在頂頭另一把椅之上的男人開口,笑著道,“怎麽,不放心,要來瞧瞧?”


    “我不放心?”李疇道,“盟主真會說笑,不過路上撿了兩個無家可歸的庶民,聽說是同何譽何兄相熟,我充一回好人,把這兩人領過來罷了。”


    “哦?”盟主道,問何譽,“這是你們寒鬆塢的人?”


    “我——”


    陳澍不過說了一個字,何譽就急忙搶下話,把事情盡都兜在了身上,道:“是的,是在下安排不當,與他們走散了,還要多謝少穀主幫忙領路。”


    “少穀主”三個字一處,李疇這才滿意了,回頭得意地瞟了眼陳、雲二人,又穩穩當當地受了何譽一拜,慢吞吞道:“不必謝,我也是與人為善,舉手之勞。”接著,幾乎真像個孔雀一樣昂首往那碧陽穀的位置走去。


    這邊何譽忙伸手招呼陳、雲二人,隻是他手裏招呼,麵色卻不見喜悅,視線仍跟著李疇走,一路看著李疇走至椅前,那碧陽穀弟子躬身給他讓了位置。


    “怎麽了?”陳澍發現他的視線,問。


    何譽搖搖頭,歎口氣,他視線還落在碧陽穀一席,隻手把已然抽出的簽攤平,給他們二人看。


    房間內頓時響起一陣壓抑的驚呼。


    “啊?”


    陳澍本能地捂住嘴,隨即又發覺這聲驚呼並不出自她,而是來自那房間盡頭——李疇。


    已然坐下的李疇雙手緊緊摳在扶手上,雙目炯炯地瞪過來,眼神凶得似乎下一秒便要吞了這三人一般。一旁那弟子伸手擋著嘴,顯然方才剛把這抽簽的結果告知了李疇。


    隻見那被何譽攤開的簽上赫然寫著兩個大字——


    第二十四章


    “輪空。”


    也怪不得李疇氣得在這眾目睽睽之下也失了態。


    不提他這回來本是帶陳、雲二人來找何譽,雖不是出自本心,也算是幫寒鬆塢做了件好事,算得上是好心相助,單說這簽便是澆在熱油上的一粒火星子,足以教這個碧陽穀大弟子勃然大怒。


    第二輪抽簽,抽的並不是捉對,因為這哪個門派對上哪個門派,向來是有規有矩的。


    論劍大比每五年辦一次,但這五年之中,連那些參賽的江湖人士都換了一茬,每個門派勢力自然也有所變化,這論劍比為求不得罪各大門派,統一條件——有時是收徒數量,有時是參賽人數,最奇怪的一屆搞了個十五門派內部投票——換句話說,也就是在江湖上的認可度進行排序。第一對倒一,第二對倒二,如此一來,排在前麵的自然可以寬心,這也是為何李疇並不在意這小小的一次抽簽。


    一共九個門派,八個互相比試,自然還剩下個門派,打也不是,不打呢,選了哪個,其他八個門派必是不服,於是便有了這抽簽儀式。這簽隻是抽取那八個門派中最“幸運”的那個,可以不必與第二輪爭奪。


    這便是輪空。


    輪空自然是好,不必費心費力打這第二輪的硬戰,但這不過是排在後麵的幾個門派的想法。對於李疇,對於碧陽穀而言,若是不輪空,穩穩坐在第一寶座的碧陽穀,也不過是要多打一輪寒鬆塢罷了。


    有先前的恩怨在,對於他們而言,這贏下第一場仗,甚或比要挺進第三輪還更為重要。


    為此,整個碧陽穀是臥薪嚐膽,勤奮苦練,不僅勒令各個弟子精進自身,還派人專門去鑽研了流傳於世麵上的幾種寒鬆塢機關,尋找破綻,甚至親自在穀內偷偷辦了幾次模擬戰,就為了在這次論劍大比中一雪前恥。


    對李疇而言,還未到點蒼關就在那淯水之上撞見何譽,已是出乎他的意料。以他傲慢的性子,瞧見獨獨何譽孤身一人代寒鬆塢闖這論劍大比,不會因此而放心,隻會覺得寒鬆塢僅派何譽一人,怕是贏也贏得落人口實,教人不快。


    但這也是建立在兩派都未抽到輪空一簽的基礎之上。


    要知道,等過了第二輪,進了第三輪,這五個門派隻會被分進不同論劍台之上,同六大門派及十二個江湖散人相爭,彼此互不相撞。到時候,別說是碧陽穀能否再堅持到下一場,就說是這何譽,雖然僥幸抽到了輪空,保住了第三輪的名額,可等到下輪與六大門派對上,他隻一人,對上六大門派和從成百上千江湖人士中廝殺出來的十二人,那是決計贏不了的。


    一言蔽之,哪怕碧陽穀今次發揮再好,哪怕一路打到最終決戰,甚至拿了頭名,直到何譽從點蒼關卷鋪蓋走人,這碧陽穀都無法同寒鬆塢對上,分個高下,更無法如同那碧陽穀弟子五年來含辛茹苦、就為了這一刻那樣所期待的“一雪前恥”。


    退一步說,若是碧陽穀這番如願,躋身六大,以寒鬆塢的實力,除非下次還這邊走好運,恐怕幾十年年之內,兩派都再無一爭高下的可能了。


    數十年以來,碧陽穀寒鬆塢兩邊打得不可開交,不就是因為這兩個門派從未在第二輪抽簽抽過輪空,才能次次都對上,次次都鬧得一地雞毛。有此前情在,習慣了第二輪要對上寒鬆塢,李疇恐怕根本從未想過輪空這個可能。


    用煮熟的鴨子飛恐怕都無法形容此刻的情況,因為這“鴨子”可不僅是煮熟了,是已經盛盤上桌,被人精心切好,澆上湯汁,熱氣繚繞,已經在這桌上放了五年,甚至五十年。李疇是端著碗,捏著筷,等著一聲“開席”便要下嘴了——


    就在此時,被何譽這玄妙的一手好簽叫停。


    數十年,多少屆論劍大比,寒鬆塢從未抽到過輪空,偏偏就在今天,在這個李疇捏著鼻子把陳澍雲慎帶來就為等著何譽對他感恩戴德的前一刻,何譽抽到了。


    “這是什麽意思?”陳澍問,“何兄不必打第二輪了?”


    房內本就靜得落針可聞,她說話又無絲毫克製,雖然不是撐著嗓子大聲在喊,但也是清脆得連遠在房間盡頭的幾人也聽得一清二楚。


    “是。”何譽還未答,那盟主便應下了,起身走過來,笑眯眯道,“多少年了,你們寒鬆塢終於走了一回運,也算是熬出頭,不必再在第二輪拚下血本了。”


    何譽見狀,忙也站起來,對著那盟主行禮,連道:“盟主誇張了,僥幸而已,僥幸。”


    那盟主大笑三聲,刻意地回頭瞧了眼正黑著臉看這邊的李疇,又俯下身,低聲道:“你瞧李疇那小子氣得哦,我還擔心他不在,見不到這場好戲呢!”說罷,又笑著打量了一下陳、雲二人,還伸手拍拍雲慎的肩膀,全然不顧李疇正瞧著呢,樂嗬嗬地推門離開了。


    有他當先,接下來的幾人也都來向何譽道喜,大多數人陳澍都不曾見過,隻有那日捉應瑋回去的女劍客還勉強算得上有一麵之緣。那女劍客也是第二個來的,衝著何譽幹脆地道了聲“恭喜”,話雖短,卻是眉眼彎彎,瞧得出是真心來賀,除卻她,也不知另幾人中,有幾人是真心,幾人是隨大流,又有幾人是單單想瞧李疇的笑話,總之一時間是賀喜聲不斷,倒顯得這一簽是眾望所歸了。


    唯有一個長老模樣的僧人,走在最後,隻對著何譽鞠了一躬,何譽倒還像是要同他說些什麽,隻是猶豫了一下,不曾說出口,也抱拳回了一禮。


    “這是有什麽淵源麽?”人走了,陳澍小聲問。


    “有的。”雲慎也不知在想什麽,隨口接話道。


    陳澍仰頭,充滿興味地瞧著雲慎,還拽拽他的袖子,把那馬尾直往他身上甩,輕聲催道:“……有什麽淵源?你快說啊!”


    “我怎麽知道?”雲慎這才回神,慢悠悠地側臉回她,朝麵前何譽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道,“這寒鬆塢的淵源,你該問何兄,怎麽來問我?”


    “你不知道?”陳澍立馬鬆開拽著雲慎袖袍的手,瞪著他,氣呼呼道,“你不知道你亂應什麽?”


    何譽見狀,隻好又來攔,嘴裏道:“也沒什麽……慧空大師今次是代須陀寺來抽,他們上次還是行六,前年有高僧坐化了,武林中人難免見風使舵,因而今年掉到了第八……”


    他說著說著,歎了一句,不再說了,陳澍正認真聽著呢,眨眨眼睛,問道:“然後呢?”


    “你行九寒鬆塢輪空,他行八的須陀寺自然隻能與我碧陽穀對上,自然是啞巴吃黃連。”何譽未答,卻有一強忍怒意的聲音傳來,聽著熟悉極了。


    陳澍抬頭一瞧,眾人都走了,除了他們,這房中隻剩碧陽穀一行,方才說話的正是李疇,此刻已走到了門邊,站在何譽前方,死死盯著何譽案上那“輪空”兩個字,又瞪了何譽一眼,哼了一聲,自顧自地走了。


    這回不比在船上,他身後那幾個弟子,本就膽戰心驚了,一點沒了仗勢欺人的心思,灰溜溜跟著李疇往外走。


    隻有陳澍一人沒看懂,覺得李疇這脾氣來得莫名其妙,熱心地高喊道:“就算沒輪空也不必這麽氣呀,我看你們實力不錯,應當能過的!”


    李疇自然不會回她,不僅他沒回,門外還“彭”地傳來了的一聲怪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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