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一頓飯,吃得香,也吃得更是快。


    那邊何譽與徐淵為趕路,剛放下碗筷便撩袍走人,消失在街上人流當中,這邊嚴驥果真?翻出些似是鬥笠,又像冪籬的新奇玩意?,連陳澍看了都兩眼放光,很是霸道地先挑了一個自己試了試,便急不?可?耐地想外出追查去了。


    這客棧相距徐淵所述的地址本?就?不?遠,也?因此,才有給雲慎抽空換衣的時間。


    三人中,嚴驥一人在樓下,跟那店家打過招呼,開?了房之後,慢悠悠地吃著那些殘羹剩飯,而陳澍則跟雲慎一齊上樓,踩著這兩月裏?新建的、並不紮實的木梯,走進樓上的走廊中。


    “反正你換衣服總也?花不?了多長時間,我先去踩點,若是地方沒找錯,再帶你二人過去,如?此也?安全些。”


    他?們籠統就?開?了三間房,另外兩間暫時不?必打開?,隻雲慎一人,拿著衣物,先進了打頭的那間,又回頭。走廊裏?隻有陳澍探頭探腦的身影,大抵是意?識到了這點,他?的動作不?禁一頓,臉上神色也?顯出猶豫來。


    陳澍眼尖,一掃便發覺了,也?對視回去,茫然開?口:“怎麽了?還有何事?”她的心思還停留在適才自己的主意?上,隻一想,覺得雲慎恐怕要出言反對,又很快咧嘴笑了,道:“你不?必擔心,我師父說過,那些個符修,哪怕是修行上萬年的老妖精,也?擋不?過我們劍修的一劍——不?然他?何必還得掩人耳目,偷偷行事呢?”


    “我不?是說此事。”雲慎道,鬆開?了扶著房門的手,又隨手把那要換的衣服扔進屋裏?,才道,“你還記得我之前同你說的那些話麽?”


    “哪幾句?”陳澍眼珠子轉了轉,問,“你明明許諾今日早晨要同我坦誠相待,卻遲遲拖著不?曾說的這事?”


    說罷,她還十?分應景地鼓起了腮幫子來,圓眼睛瞧著雲慎,分外神氣。正是這樣的臉,與昨日站在婚禮大堂上的那張臉似有不?同,卻又同樣生動,喜怒哀樂,愛恨嗔癡,當她那目光專注地看向雲慎時,連他?也?不?由地為這樣鮮活充沛的情感而動容。


    他?晃神了片刻,直到陳澍又眯起眼睛,歪了歪頭,才猛地回神,道:


    “……不?是此事。”


    “哦。”陳澍歎了口氣,這會,她臉上的失望更是真?真?切切的了,直教人忍不?下心來。


    雲慎也?抿住嘴,別開?視線,幹巴巴地補了一句:“事急從權,等我們找回了這次的失物,屆時,我想說什麽都會同你仔細說清楚的。”


    “好吧!”陳澍故作成熟地歎了口氣,少頃,似乎才想起來雲慎還等著她的回答呢,道,“……那你是指哪段話?”


    “我昨夜守在那院中,瞧見了偷東西的賊人。”雲慎道。


    “這段記得,你還說此人偷我那玉佩,有些蹊蹺!”陳澍答道,又問,“怎麽了,難不?成那人的身影不?像這個老頭子?”


    “情急之下,又是深夜,怎麽看得清高矮胖瘦。”雲慎道,看著陳澍,又猶豫了片刻,似乎難得地對自己的話語沒了把握,好一番措辭,才道,“那夜我隻顧著想你、想你的玉佩,不?曾從頭到尾想過這一個盜竊案。糾結此人為何偷你的玉佩其實無用,因為我們並不?了解他?。我昨夜既然見了他?,更應當從那夜裏?的一個背影下手,於是,方才我就?一直反覆回想——”


    “想什麽,”陳澍幾乎踮起腳湊過來,連聲?催他?,“你快說啊!”


    “——他?真?的偷了這庫房中的所有寶物麽?”雲慎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我覺得不?然。”


    “哦!”陳澍猛地反應過來,“你瞧見的隻是一個人影,而非帶著許多東西,搬來搬去的人影?”


    “正是。”雲慎道,“我一直覺得奇怪。那武林盟籌得的寶物,加上徐淵本?就?有的,哪怕沒有百數,也?足有幾十?件。這樣多的東西,就?算是修士,恐怕也?做不?到偷走而不?引得在眾人察覺。真?正的竊賊,應當並非是他?,至少不?止是他?,還有那徐淵親手送走的滿院賓客。”


    陳澍咬著嘴,還真?仔細地順著這話想了一陣,方駁道:“按你所言,這些應邀前來的賓客就?更不?可?能了,這些人可?都是凡人,一隻手能拎一桶水就?稱得上是大力了。”


    “當然,若是有人偷了那些寶物,遠走高飛,那這人必然隻能是身有異法的那個符修。”雲慎呼出一口氣,終於又抬起手來,把住那房門,接續著此前的動作,往裏?退了半步,才道,“可?若是先把這些寶物藏在院中某處,等白日再光明正大地帶走呢?


    “——需知此事來得太突然,當日不?曾有人搜過院中其他?地方,而那些賓客的車馬,就?更無人搜查了。”


    幽靜的二樓除了他?們便沒有旁人,連雲慎這一句平穩的話,也?隨著那走廊裏?若有若無的回音慢慢沉澱。陳澍咽了咽口水,吸氣,抬頭便要追問,但雲慎說完這話,便把手往門後一推,二人麵前的小木門便慢悠悠地掩上了。


    隻留道似乎能透過一絲天光的縫隙。


    “等等,”陳澍不?自覺地踮起腳來,拉高了聲?量,“還有一事!”


    “我記著呢!等找到了——”


    “不?是那回事!究竟是什麽大事你這麽遮遮掩掩的……”陳澍嘟囔了兩句,又生怕雲慎聽見了,揚聲?道,“我說我先去探路!”


    ——


    “急什麽?”嚴驥慢條斯理地喝完最?後一罐湯,快慰地咂了咂嘴,也?不?看陳澍,就?這麽理好桌上剩餘的飯菜,才抬起頭來,分給她一點目光,道,“你說他?答應你,說等找到丟失的那些財務,就?同你細說一件大事?”


    “也?不?一定是大事吧……”陳澍癟著嘴,不?自在地往那樓上看了看,又倏然轉頭,滿臉認真?地道,“不?管他?說的是什麽事,總之與這案子肯定是無關?的,不?必在這上麵糾纏——”


    “——我說的也?不?是案子。”嚴驥輕快地道,猛地從飯桌上站起,拍拍神色迷茫的陳澍,往樓上走去。


    陳澍眨眨眼睛,先是疑惑,緊接著伸手去攔:“你走錯了!要同我一起去探路的話,該是走這邊大門才對。”


    誰料嚴驥非但不?曾停下,反而伸手,握住陳澍的衣袖,幾乎把她拽到身側來,又笑了笑:“我說的就?是雲兄這‘大事’。我若說我知曉他?這大事,你可?信?”


    “你?”陳澍眉頭一皺,神色由疑惑轉向質疑,她一邊由著嚴驥牽著她往樓上走,一邊又打量了一下嚴驥,末了,口裏?直言道,“雲兄這麽彎彎繞繞的人,你說你知曉他?遮掩的事……那你總得有什麽依據吧?”


    “有。”嚴驥簡潔應道。


    然而,正是他?這答得太簡明,太迅速,陳澍先是一愣,等二人又踏上客棧樓上後,又很快回神,越發狐疑了,皺了皺鼻子,站住腳,任憑嚴驥再怎麽牽著也?不?動了。


    “怎麽,”嚴驥朝著雲慎的房間揚了揚下巴,又壓底嗓音,明知故問,“你又不?想知道了?”


    “查案是正事,又不?是什麽消遣的把戲,我就?算想知道,也?不?急於這一時。”陳澍認真?應道,“何況你怎麽會知曉……”


    “不?過占你片刻時間,不?礙事的。”嚴驥鬆開?手來,回頭,笑道,“至於我為何會知曉……當然是何譽那個一杯就?醉的大塊頭昨夜嘴漏了。”


    “何大哥也?知曉?”陳澍越發想不?通了。


    見她果真?上了心,嚴驥輕哼一聲?,又轉頭去,邁了兩步。


    “你是要站在雲慎房前同我討論他?的秘事,還是要同我去到房間裏?頭聊?”


    “——你何時又開?了一間房的?等等,這房怎麽在另一頭?”


    如?此,陳澍由嚴驥引著,一頭霧水地從走廊這頭走到另一頭,足足轉了好幾個彎,才站在那間嚴驥新開?的房門外。


    客棧本?是個回字型的小院,隻是從中斷開?,好似一張紙折成了四?麵牆,卻不?曾接上。因此,二人走了如?此長的路,其實是繞了一圈,回到雲慎那房的隔壁,兩間房並不?相通,隻是對著那院中的窗戶緊挨著,一個朝北,一個朝西,若是不?關?上窗,房間中交談的聲?音便可?以清晰傳至隔壁,而住客卻不?能察覺。


    這樣的房間,更不?像是嚴驥特意?挑來密談的了,陳澍一看,便開?口想問,卻被嚴驥一個噤聲?的動作堵了回去。


    他?定然知曉這樣的房間並不?適合密談——


    不?,不?止,他?就?是刻意?定下的這間房!


    門被打開?,露出滿室的日曬後的木香味,嚴驥第一個走進屋內,他?放輕了腳步,卻不?曾停頓,一路走到窗邊,然後才放下心一般舒了口氣,一哂,回頭衝陳澍招手。


    陳澍又不?能問,又不?知情,滿腔疑惑幾乎快化?作惱怒了,氣呼呼地也?跟著嚴驥一樣走到窗前,但她轉眼一看,那些將要出口的抱怨便又落回了肚子裏?。


    ——從這扇窗的最?外側,恰好能瞧見雲慎坐在床邊換衣服的半個背影。


    她一怔,旋即覺得羞惱起來,無聲?地轉身,衝著一旁正洋洋得意?的嚴驥,咬牙道:“……這就?是你知曉的事?”


    “別急嘛,早便說了別急。”嚴驥衝她一歪頭,一努嘴,示意?她接著看下去。


    快進嚴冬,又遭過大洪,那院中一片蕭索,唯有些許爬牆的綠意?,哪怕是這樣新建的客棧,也?在一夜間便零星從那外牆一道道縫隙間冒了出來。陳澍輕哼了一聲?,不?以為然地轉頭,打算仁慈地再給嚴驥一次機會,就?看這最?後一回。


    許是那寒風灌進了隔壁房間,雲慎換衣到一半,隻披著嚴驥給他?的那件衣衫便從床上站起。他?在視野裏?短暫消失了一段,走到窗邊,才又能看清了,不?僅能看清人,還能看清布料下精瘦的身體?,胸膛赤/裸,迎著光,泛起石雕一般的光澤,甚至有些好看。


    需知兩扇窗本?就?離得近,雲慎又走到了窗前,陳、嚴二人一驚,不?約而同地蹲下身來,陳澍忍無可?忍地伸手,準備給嚴驥一個教訓,而嚴驥也?似有察覺地又躬身去躲時,那雷霆一般的掌風止住了。


    雲慎全然不?察,隻把支著窗戶的木杆收起便轉身回去,而陳澍卻愣在了原處。


    那窗戶落得很快,不?過眨眼的時間,卻足以教陳澍看清雲慎轉身後那半截衣衫擋不?住的脊背。


    上麵清楚地刻了一個字。


    澍。


    陳澍的澍。


    耳邊嚴驥的聲?音帶著些許得意?:“早便同你說了,我當真?是知曉的,這會總算瞧——等等,你這獮猴,又要去哪兒?!”


    第一百二十二章


    “等?等?,你這獮猴,又要去哪兒?”


    隻聽嚴驥一聲乍然低呼,在這空空蕩蕩的房中響起。


    在方才的片刻寂靜後,這聲低呼清晰極了,再低,也因?焦急而字字分明。


    好險雲慎那窗早已關了,不然以他這樣的聲量,早通過兩扇幾乎相對的窗戶傳到了另一間房中。


    但,哪怕是這樣,陳澍也似充耳未聞一般。她走得如?此快,腳下生?風,若不是嚴驥眼?看事發,伸手去攔,轉眼?,她便要飛奔出房門了。


    “我問你呢,你要去哪——”嚴驥終於把她攔住,按著她的肩膀把她拽回來,開口道,“不過?是一個字罷了,看了就看了,心知肚明便可。我辛辛苦苦找出這間房,引你繞了那麽遠的路,可不是為了讓你再繞那麽遠回去,把這層紙給?捅……你在聽我說麽?”


    “在。”陳澍隨口應了一句,但她一回頭,那眼?神便直勾勾地?越過?嚴驥肩頭,往窗外飄去了,怎可能在聽嚴驥的話?不過?是左耳進,右耳出,分出一分一毫的心神來敷衍他罷了。


    嚴驥見了,又?怎不知,再度伸出手來,想攔住陳澍往回走的勢頭,拉著她停在原處,隻是這次卻不似方?才那樣輕鬆一攔便攔住了——陳澍若是下定決心,那雷霆萬鈞的勢頭,誰又?能攔得住。適才明明是陳澍改了主意,自己停下轉身,嚴驥終於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似的,止住了手上徒勞的動作,開口勸道:“你真聽進去了我說的話麽?”


    “明白的!”陳澍終於頓住腳步,也不回頭,隻不厭其煩地?解釋道,“我這不就是聽進去了,才折返回來,走最近的這條道麽!”


    “什——”


    嚴驥的這句話不曾說完。


    事實上,他連那個字也不曾說完,話音就這麽猝然斷掉,取而代之的是那窗戶被陳澍往上一撐,發出的吃痛一般的脆響!


    這窗戶根本承受不住陳澍不加克製的力道,哪怕是如?此嶄新,瞧起來如?此結實,若不是陳澍的一隻手還扶著,恐怕早已沒了支撐,掉落下來。


    而陳澍的動作還未停,但見她往外一攀,緊接著又?是一聲脆響,不消看,便能知道是隔壁窗戶也慘遭她的“毒手”,被硬生?生?掰開,直到能勉強容人進入的地?步。


    隱約有雲慎受驚轉身,或是整理衣物的聲音從那開了的窗戶傳來,伴著越發淩冽的寒風。


    然後,就在這二人都滿是詫異地?望向窗外的那一刻,陳澍靈巧地?跳上窗,一個縱身,在連動作也瞧不清的一瞬間,越過?兩扇窗和窗間那空蕩蕩的一截距離,如?此輕易地?鑽進另一間房中。


    嚴驥張著的嘴還沒來得及合上。


    院裏驟然起的那陣風倒灌進屋內,好在那窗戶沒了支撐,又?飛快地?落了下來,砸在牆上,發出一聲悶哼一樣的響動,一前一後,堪堪把那嚴冬的寒意阻在窗外。


    當?然,不止是寒意,另一件客房中的聲響也被盡數擋住了。適才那一連串,快得教人目不暇接的畫麵過?去,明晃晃的天光也被隔絕,房中才仿佛染上了鮮活平靜的色彩一般,嚴驥眨了眨眼?睛,隻能聽見自己慢慢平息下來的呼吸聲。


    陳澍連一句話,一絲痕跡都不曾留下,他回過?神來,又?不禁猛地?吸了口氣,仿佛大夢初醒,本能地?接著方?才的話,朝著那已經關上的窗戶喊了一句:


    “那我……那我先去城中探查了!”


    沒有回音,但饒是嚴驥,平素那樣從容,此刻也手足無措了,又?在房中來回踱步片刻,好似他就篤定了對麵能聽見似的。明明這兩扇窗戶關了,這一聲不算響亮的喊聲自然也不一定能傳至隔壁,偏他大抵是又?回味了一下方?才陳澍那反應,還覺不夠,少頃,對著那牆壁添了一句:


    “你們二人好生?聊,切莫動手!可萬萬不能欺淩弱小啊,小陳姑娘!”


    ——


    這幾句話,哪怕再,隔壁果真是聽不真切的。


    陳澍從那窗戶中鑽進來,雲慎自然是察覺了。他從床上迅速起身,撈起衣袍,加上他那已經換好的下褲,這一身的行裝,幾乎可以出門見人了,也不曾露出什麽胴/體。


    但陳澍盯著他,頭一回這麽懷疑地?盯著他,便能從他那臉上找出些許不同?尋常的緊張來。


    當?然,她這樣大張旗鼓,這樣興師問罪地?闖進來,隻要不是傻子,都知道大抵是東窗事發,被她察覺了什麽。


    雲慎更不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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