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川數正一回到岡崎城,便馬上把自己關在了房裏。他靜靜地坐在桌前,拿起硯台上的筆,眼前浮現出德川家康和豐臣秀吉的麵容。他咬開筆尖,醮上墨,先在白紙上寫下“德川氏軍情”。


    “數正,你不後悔嗎?”數正囁嚅著自問。這時他的心異常平靜。他要把德川氏的軍情詳細寫下來,帶去獻給秀吉。這顯然是謀叛,是倒戈,忠貞不二的三河武士們定會認為他寡廉鮮恥、不忠不義,唾棄他,將他碎屍萬段也難解恨。


    “主公被自家養的狗咬了。”


    想起大賀彌四郎的事,德川眾人不僅會罵他,大概還會責備家康太寬容!有人會認為他是為了身在大阪的勝千代,變得怯懦;有人還會造謠,說他早在小牧之戰後,就與秀吉私通了……這樣也好。


    即使大家都不明白數正的心,這個世上還有三個人是清楚的。一是秀吉,一是家康,另一就是佯裝強硬的本多作左衛門重次。即使這三人對他誤解,也還有神佛懂得他。數正想超越三河武士的常規和道義,讓自己深陷敵陣,以拯救德川氏,拯救秀吉,同時拯救因這兩雄的激烈爭鬥而造成的百姓之苦。


    表麵上看,家康是被自己飼養的原本溫馴的猛鷹啄了,但這鷹隻要看見他的主人和秀吉握手言和,便會取下那張假麵具。以目下這種勢態,秀吉自會推遲攻打家康,等平定四國、九州之後,再全力攻打小田原。即使小田原的北條氏想和家康協力,若他們非出於真心,德川氏便將失去立足之地。和北條氏聯合起來對抗秀吉,與獨自對抗秀吉,德川氏將會是同樣的下場。和秀吉握手的時機,已經選定了,便是在攻打九州之前!


    數正覺得這是一個好時機。他此時所想,卻似與當世潮流相背。秀吉能如此強大,是他高遠的誌向和飽受戰亂之苦、渴望太平的蒼生意誌一致的緣故。“能以武力去順應這一潮流者,必終獲勝。”數正用平淡的措辭寫著,對那些隻知遵行義理的猛獸之愚,甚感痛心。


    家康似未料到數正會如此決絕,而秀吉應亦不曾預料,他本來索要人質,竟是數正一個人來奔。石川此次若出奔成功,雙方必若聞驚雷。


    數正此舉,對雙方影響巨大。對德川氏,是敲響一次警鍾,已擬定的軍事機密被帶走,家康隻好改變計劃,可是重新排兵布陣,也難即刻發揮戰鬥力。對秀吉,則是增強他的自信,讓他不急於向德川家康開戰。數正會勸秀吉,攻打家康有損他的聲望和麵子。“不要打無謂之戰,當先催辦娶朝日姬之事,且家康定不會反對。”


    但此次出奔,果真能如數正所願嗎?


    岡崎地在西三河,並非德川領土的邊界。數正即便萬事俱備,可是到了邊界,還是會有目光銳利的猛禽監視著。不隻如此,數正身邊的一些武士,也相互傳言:“要監視石川大人啊!”甚至他到任何地方,都有人暗地裏跟著。如他中途被殺,一切計劃豈不都成了泡影?


    數正從濱鬆城回岡崎的第二日起,就一直深居簡出,除了寫“軍情”之外,就是琢磨出奔的方法。一連三日,數正都在自己房裏;五日,才出城拜訪了大給的鬆平源次郎家乘的營地。


    因鬆平源次郎尚年幼,便由鬆平五左衛門近正做他的陣代。數正在近正那兒待了一個時辰,喝過茶聊過天,然後便回府。


    六日,他叫來了住在城下的武士杉浦藤次郎時勝,有意備好酒菜,道:“杉浦,這個月明顯暖和起來了。天氣變化的時候,城裏會有很多奇怪的謠言出現。有沒有這樣的事?”


    “這兩三日覺得溫暖,不隻是暖和些,也有人在擔心可能發生戰事或地動。”


    “哦,所謂戰事,是指德川與秀吉之間嗎?你能否把謠言原原本本告訴我?”


    “原原本本?”


    “莫要有顧慮!說說看。”


    “是!”年輕的時勝挺起胸膛,向前湊了湊,“大家都在說——若一旦發生戰事,馬上便有私通敵人者要把敵人引進岡崎……”說著,他屏住氣息,暗暗打量數正。


    數正故意嚴厲地反問:“說的內應者,究竟指誰?”


    杉浦時勝是個典型的三河武士,他道:“都說是大人您啊!”言畢,他立即轉過身子。


    “我?”


    “這純粹是謠言。”


    “杉浦,你相信這謠言?”


    “不願相信。”數正第一次露出笑臉,“若我真的是那個通敵者,當敵人攻來,你會怎麽辦?”


    “不用說,我會取下大人的首級。”


    “哦。聽你這樣說,我便放心了。有這種氣概的人不少吧?”


    “當然!新城七之助、並木晴勝,他們都會這麽做,都在密切關注。”


    “好!不過,杉浦,如戰事爆發,你們認為誰會取勝?不必顧慮,說說看。”


    “這是想也不必想的事!迄今為止,三河從來沒有敗過!”


    “哦。為了讓我們這些好心人不受傷害,密切關注邊境,不可大意。”


    “遵命!”時勝昂然道。


    數正看到他這個樣子,心想:已開始監視我了!


    大家都對多與秀吉往來的數正懷有深深的疑惑和反感,而且認定,每戰必贏,不曾想過戰敗時淒慘的忍辱偷生。如此看來,自己身在險境,甚是危險啊!


    晚上,數正若無其事地送走時勝。接下來的兩三日,他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騎馬巡城。但無論他走到哪裏,總是有人跟在後麵。家康應該不會下這種命令,一定是哪個重臣命令身邊的武士監視,煽動對他的反感。


    十日,數正還是沒把自己的決心公開告訴家裏人。十一日上午,他在城內走動一番後,回到房裏,對長男康長道:“帶半三郎和你母親來我房裏。”康長帶他們進來後,數正沉著冷靜地注視著三人。“此事我不征求你們的意見,隻是下令!”說著,他聲音低下來,“我已對濱鬆的主公甚是失望,計劃離開他,明後日就離開岡崎,去投秀吉。你們心裏都要作些準備。”


    數正突然說出這等話來,夫人和孩子們一時都沒反應過來。“您說什麽?”夫人看著長男,疑惑地問。


    “我明後日便要離開這裏,去追隨秀吉。”


    母子三人呆呆地對視了一番。從夫人的表情可以看出,她的疑惑在逐漸加深,然後竟嗬嗬大笑起來。“真奇怪!哦,康長,你父親怎會對主公失望?”


    “父親!”康長似終於明白過來,“那麽,您得到主公允許了嗎?”


    “允許?”


    “是假裝投靠,趁秀吉不備,取下他的首級?”


    屋裏逐漸暗了下來,房間裏充滿陰森的寒氣。數正聽了此話,表情苦澀地沉默著,控製住激動的情緒。他先前的想法的確和康長是一樣韻,想故意製造出受迫的假象,去投靠秀吉,讓他看看三河武士的氣概,可是,這種想法現已淡了。


    這種方式解決不了問題,怎能使信長公平息戰亂的誌向成為泡影?給天下以太平,既是家康的誌向,也應是秀吉的目標。可是,若在這大誌之上,加上“野心”和“私念”以及周圍之人的單純無謀,稍有不慎,天下便會立刻陷入大亂。故,他離開德川,投了秀吉,以使信長、秀吉與家康之任如自然中的花朵一般,傳承下去。可是,康長懂這些嗎?他畢竟是在效忠家康的環境中長大的三河武士。


    “康長,”數正又道,“你們能不能相信我,毫無二話地跟著我走?”


    “就是對妾身,也不便詳加說明?”夫人道。


    “你們自會清楚!”


    康長突然臉色一變,轉向母親:“母親,怎麽辦?看來,父親並未征得主公的同意啊!”


    夫人目光如劍,瞪著丈夫,沒有馬上回答。


    “父親,難道您不知?”康長道,“未得到主公的允許,任何人不可帶著家人離開此城。城中謠傳您私通秀吉,因此,連我出入都有人跟蹤。”


    “康長,你害怕了?”


    “父親不怕?能成功則罷,若中途被捕,定會受到難以忍受的羞辱。所以,為了讓別人理解,定要有主公的書麵命令才可。”


    數正輕輕點點頭。“我沒有那個,也不應有。”


    “父親說什麽?”


    “我沒有。”


    “那麽,父親終究是沒有得到主公的允許了!”


    數正抱歉地笑了。“帶著那種書函,若在秀吉麵前暴露,那又當如何?不都是一樣嗎?出了三河以後,還是會在什麽地方被秀吉斬殺!”


    康長屏住呼吸,轉頭看了看母親。隻有半三郎好似在期待著什麽輕鬆的事,他兩眼閃閃發亮,看看父親,又看看兄長。數正夫人則低頭不語。


    “我再說一遍,我,石川伯耆守數正,對濱鬆城的主公厭棄至極,故,要離開此城,追隨秀吉。能不能二話不說就跟我走?回話!”


    “如我說不同意,父親會怎樣?”


    “殺!”數正的聲音像嚴冬一樣冷酷無情,“既然你們已經知道了如此重大的事,焉能活命?”


    “那麽,父親並不是因為策略的需要,而是要死心塌地追隨秀吉了?”


    “又!”


    “母親,您說怎麽辦?怎不說話?您應拿出主意才是啊!”


    夫人的雙手悄悄滑到榻榻米上。“請帶妾身走。”


    “同意了?”


    “是的,我想您不會行惡。隻是,若途中遇到阻攔,請當場把我殺了,我不願遭受恥辱。”


    小兒子半三郎緊接著道:“對,父親是不會行惡!兄長,我也跟隨父親。”


    康長慌忙阻止弟弟,“不可言之過早,半三郎!我們能平安出城嗎?我們一家早已被盯得牢牢的,你尚不知?”


    “康長,收斂一些!”母親阻止長男,“你說這等話,是想推翻父親的決定嗎?”


    聽母親這麽一說,康長更加著急了:“在沒有得到主公允許的情況下,能走出這座城嗎?這和背叛有何區別?雖然弟弟勝千代在大阪當人質,可是,為了他而背叛主公,留下來的曾祖母以及眾族人該怎麽辦?”


    “唉,等一下!”夫人又溫柔地阻止長男,偷偷地窺視著丈夫的臉色。數正微微閉著眼,默默地聽著母子二人的對話。


    “父親早已權衡過了,大概也已經找到了平安出城的方法,你聽父親的就行了!”


    “母親是什麽意思?若是因此必須犧牲家族,孩兒認為有所不妥。”


    “這是當然!”夫人焦急地轉向康長,“隻要父親認為是正確的,就是妥當,就不應阻攔。二十多年的生活,我已了解他。你能不能順應父親的抉擇呢?”


    “對!”年幼的半三郎精神奕奕地響應道,“父親不會做錯事。”


    “等等!”數正仍然閉著眼,止住半三郎,“為了我的功業,康長可以不同行,我也不殺你,你去家廟的曾祖母那裏吧。”


    數正所說的曾祖母,是他的祖父石川安藝的夫人,一個虔誠的真言宗信徒,現在住在庵堂,法名妙西尼。康長聽了這話,突然沉默了。他可稱並不知父親乃是叛逃。如這種辯解可以挽救他性命,父親和家康之間,定有某種默契。


    “因叔父家成也在場,你的辯解也許可以使你免於一死。好,把家臣們集合起來吧,叫他們來好嗎?”


    數正對康長說完,又命令半三郎,“拿燈和火爐來。”康長像一尊石雕一般,坐得直直的,一動也不動。


    “康長,你可以離席了!”


    “您還帶家裏的人嗎?”


    “對。沒有心腹,到了那裏無法生存。我的心腹不像你這麽不信任我。”


    此時,以天野又左衛門為首,渡邊金內、佐野金右衛門、本田七兵衛、村越傳七、中島作左衛門、伴三右衛門、荒川總左衛門等數正的心腹,都悄悄進來了。當他們八個人圍著數正安靜地坐下時,長男康長忽雙手拄地,大聲道:“我也要去!”


    “好!”數正輕輕點點頭,“你終於明白了?”


    他馬上又笑眯咪地麵向大家:“我方才告訴了家人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您是說……”中島作左衛門吃驚道。


    “如泄漏出去,大家都有性命之危。我們已和尾州取得聯絡,你可知?”


    “是。米野的中川三四郎叫我們放心,他會帶一百匹馬和一百頂笠到邊境接應我們。”中島道。尾州米野的中川三四郎乃是織田信雄的家臣,也是數正夫人的遠親。數正恐是打算到那裏過一夜,稍作休整後,直奔大阪。


    “好!那麽,明日下午,又左衛門能否騎馬到大給的陣代那裏去一趟?”


    天野又左衛門剛毅而正直,他大聲回答:“好!”


    “嗬嗬嗬,又左衛門太過剽悍了吧。”


    “是。”


    “這也是迫不得已,大給的陣代鬆平五左衛門近正乃是家中最頑固者,要勸他離去,投了秀吉,要用非常手段啊。”數正有意讓兒子康長聽見,“又左,你告訴他,我正月去大阪賀新年時,他還讓我告訴秀吉,說要和我一起離開三河。”


    “是,在下知道。”


    “你要小心些,近正一旦動怒,會殺了你。你就說,你是使者,隻想要他的回答,不可讓他太靠近你。”


    “知道了。”天野又左衛門回答。數正又轉向康長:“前幾日我已經去過大給,明日又左還會去,那些血氣方剛的懷疑者,都會盯著又左。趁此機會,家裏的孩子和族人趁夜離開岡崎,這是頭一撥。後日天黑時,我和大家下城,在用晚飯時出城。”


    “這麽一來,就安心了?”康長探身詢問。


    數正十分認真地道:“大給的陣代特意在正月讓我離城,仔細想想,心中難安啊。”


    “那麽,現在當確定哪些人明日晚上離開岡崎,哪些人後日陪大人同行。”渡邊金內比數正更沉穩地催促道。聽他的口氣,好像一切都已安排就緒。


    翌日,十一月十二。


    天野又左衛門朝大給出發時,監視數正的人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他身上。因為昨夜眾人在城內數正府上聚集,已被泄漏了出去。


    大給的陣代鬆平五左衛門聽了天野又左衛門捎來的口信,激憤地拍著刀柄道:“哼,讓我回話,笑話!你若再來,就把你砍了!”他火冒三丈地趕走又左衛門,隻因天色已晚,就沒有即時向家康報告。


    翌日,五左衛門參加了源次郎家乘舉行的佛事。到十四日,他猛想到:“既有人敢來引誘,難道我這人有機可乘?”


    他不顧兒子新治郎已是人質,立刻派了兩個家臣去見濱鬆的家康。但此時,石川數正已經離開了岡崎城。


    十三日傍晚。城內外的侍從們各自回家,換好衣服,正要舒舒服服地坐下用晚餐時,城內的警鍾突然當當響了起來。起初人們以為是火災,走出去察看,卻不見著火的樣子。


    “什麽事?”


    “得進城看看才放心。”


    “鍾敲得這麽急,準是出了大事!”


    最先趕到的杉浦藤次郎時勝,隻在護城河附近看到逃得較慢的幾個數正的雜兵,好長時間都沒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守衛,怎麽回事?為何鍾敲得這麽急?”


    “石川伯耆守全副武裝,帶著家臣出城了。”


    “什麽,石川……”


    正當時勝慌忙查證此事時,新城七之助趕到了,兩人急忙叫人關閉了城門。他們直不敢相信此事。在嚴密的監視下,他們認為數正不會帶著族人揚長而去。


    使者飛奔向四方,城下逐漸騷動起來。


    有人說是秀吉的軍隊來到了附近,也有人說,有士兵向矢矧川之東進發。城裏還是靜悄悄的,衛兵嚴守城下各關口,探事的騎兵則率領步卒守著城門。和大賀彌四郎事件不同,無論怎麽說,石川數正乃是德川氏的中流砥柱。此事太出乎意料,已來不及追趕他,隻能加強防備,堵住流言傳播。


    “安靜,不要吵!”


    鬆平家忠從二十多裏外的深溝揮汗奔馳而來時,已近子時了。接著,鬆平傳三郎重勝也率部趕到。


    十四日上午辰時左右,城下才安靜了下來,已是酒井忠次自吉田趕到之後。石川數正出奔,三河一片混亂。不過,已經越過鏡川進入尾張的數正,亦是提心吊膽。如在途中被殺,不隻他的苦心會成泡影,維係豐臣秀吉和德川氏和平的紐帶亦將斷裂。


    大概家康即使知道他出奔也不會馬上前來追趕。他這麽想著,可是為防萬一,還是異常謹小慎微。


    中島作左衛門、伴三右衛門、荒川總左衛門三個心腹家臣,在前一日晚上先行一步去了米野,以安排馬百匹、笠百頂以及到邊境迎接事宜。因此,現在由渡邊金內、佐野金右衛門、本田七兵衛、村越傳七等與已武裝好的家人一起斷後。


    走在最前麵的,乃是數正長男康長和小兒子半三郎,此後為女人和孩子,數正則在女人、孩子和殿後隊伍之間來回巡視,以便發生突變時,可以前後呼應。


    選擇十三日,當然是考慮到月色。隻有數正一個人騎馬,其他人全都步行。一行人需要的百匹駿馬,對時刻準備應付突發事變的德川氏而言,是甚為重要的,數正不忍心使德川氏的戰馬減少——坐騎我乃是從尾張求來的,那些反對我的人會知道嗎?


    數正認為,他即使走了,家康也不會責備石川家成,或刁難祖母妙西尼。不過若他們這一行人在三河被捕,定會被綁上十字木釘死。那樣一來,自數正小時就不斷給他宣講佛法教義的祖母,必當悲痛欲死。


    “若有追兵,大家就一起拔刀相向,然後高聲呼喊,鏡川對麵有接應我們的軍隊。”


    看來,為了探查實情,探馬到邊境去過了。數正隨後了解到,帶著百匹駿馬的中川三四郎和向導中島作左衛門已來迎接他們了。在月光下,應該可以清楚地看見來接應的人。然而,計劃進行得越順利,石川數正也越成了背叛主公、棄城投敵的謀叛之人,在三河武士中留下罵名——表麵上看起來最是淡泊之人,卻是最為利欲熏心的不義之徒。這樣也好,每當想起這些,家康的麵容就浮現在數正的眼前:六歲時被送去做人質時的那張天真的臉;八歲時在駿府大廳裏對著富士山悠然小便時,稚氣未脫的臉;與築山夫人結婚時,年輕武士的臉;田樂窪會戰後的臉;最後賜給他們鶴湯的臉……數正想起家康那日的麵容,不由麵帶愧色。其實他極為欽佩主公。


    欽佩,常須超越理性。


    家康六歲被送去當人質時,與七郎數正十歲。在其後的數十年間,他任勞任怨地為家康活著,絕無私念。對此忠心,數正常常感到心滿意足,若說天下有什麽不可思議之事,再也沒有比這效忠更不可思議了:家康笑,他便愉悅;家康苦,他便憂愁;家康激昂,他便熱血沸騰。


    現在,數正仍是初衷不改。表麵上他立足於佛陀普渡眾生之念,為天下太平而奮鬥,其實他心裏希望家康能得天下!這種單純的願望深埋心底。現在,即使他被世人視為愚人,視為謀叛者,他內心也終是哈哈大笑。


    如此是為了誰?當然是為了德川家康!數正自問自答,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不知從何時起,主公與我已合二為一了。對,石川數正現在為了大業,離開了岡崎。


    十三日夜晚,月亮已升至中天,最前麵的石川康長突然大吼一聲,隊伍齊刷刷停住了腳步。後麵並無追兵,大家都很放心,可是前麵似有人在漸漸靠近。


    “康長,出了何事?”數正策馬揚鞭,奔到最前麵。


    “是池鯉鮒守衛處的同心騎衛。”康長道。


    “來者何人?”數正大聲道。


    “野野山藤五郎!”來者騎在馬上,高聲回道,刀尖寒光閃閃。


    “哦!野野山?辛苦了!我乃是石川數正。”


    “深更半夜,城代要去何處?”


    “藤五!”數正看清了他隻帶著兩名仆從,道,“若這麽讓我通過,你便覺得顏上甚是無光?那麽你要在這裏戰死呢,還是趕快回岡崎去報告?”


    說到這裏,數正突然想到藤五郎可能根本沒有聽到傳言,“哈哈哈!我對主公失望之極,要出逃了!你要阻止我?”


    “失望之極?”


    “是!來接應我的軍隊已經到眼前。何去何從,你當作決斷,不可因一時糊塗,而成了後世的笑料。”


    “哦!”藤五郎在馬上沉吟。


    “哈哈!我的出奔現在還無人知道。是殺了我呢,還是先去報告?”


    “哼!”藤五郎把馬一拉,挺槍便刺。


    數正靈巧地一閃,大聲喝住想殺過去的兒子:“不可亂來,康長!”又道:“藤五,你如有本事,就殺過來!”


    “你叛徒!”


    “我勸你還是趕快先去岡崎報告,否則隻會招人譏笑!”


    正在此時,野野山藤五郎又擺出了進攻數正的姿勢,刺出了第二槍。隻聽哐啷一聲,他的槍弋到半空中。兩馬交錯之際,野野山藤五郎突如離弦之箭一般,朝東急馳而去。


    “窮寇莫追!還不快走!”數正插刀入鞘,朝隊伍大聲喊道。對方的兩個隨從逃到左邊的田裏,消失在草叢中。


    “康長,這個家夥本事不小啊!”


    “是!”


    “一出手,便是全身鬥誌。因此,我故意讓他出第二槍時跑掉,隻要有這種氣概,三河武士便不會輸。”


    說著,數正似想起什麽,拉住馬頭大笑,“哈哈哈!現在,我已成了三河武士的敵人,怎能還誇獎他呢?走!”


    隊伍又以康長為首,繼續前進,康長這時候才漸漸了解父親的真意。緊跟在他身邊的半三郎問:“為何不把他殺了呢,兄長?”


    “你不明白?”康長慌忙含糊其辭道,“他武藝高強,殺不了。不,追趕他費時費事,我們又有這麽多女人和孩子需要照顧。”


    “真可惜!”


    “嗯,那廝跑得很快。”康長說著,回頭看看父親。馬上的父親正抬頭靜靜地看著月亮,讓馬信步前行。父親那高挺閃光的鼻梁,使得他整個麵部像能劇麵具那般毫無表情。父親就這樣背井離鄉,定是得到了主公的允許,越是這樣,就越不可疏忽大意地說出真相。


    “啊,看見鏡川了!”不大工夫,康長回頭望著父親,大聲道。他知道馬上的父親應比他更早看到鏡川,可仍然忍不住要說出來。


    “安靜地前進!鏡川對岸,到處是迎接我們的提燈!”


    他們已經能聽見水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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