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阪城的內室裏,好久沒有見到過關白豐臣秀吉的身影了,今日他帶著下人來到了北政所房內。因此,連庭院的小石上也放滿了燭台。


    在席者除大政所、朝日姬和秀長,還有秀吉的姐姐——三好一路夫人,表麵上看,這是一次很愉快的家庭之會。秀吉和母親對坐著,不時像小孩一樣把手擱在母親的膝上,說著京城和堺港一些有趣的事。


    “哦,朝日!”他對座中最沉鬱的妹妹道,“德川家康的三男叫長鬆丸,乃是一個很乖巧的孩子,他人雖很老實,卻是繼承家業之人。因此,你若到了濱鬆,就當馬上收他為養子。你隻做正室還不行,還必須是嗣子的母親!”


    大政所比朝日姬還吃驚。她瞪大了眼睛問:“那麽,終於決定了?”


    “母親在說什麽,我不是早就說過嗎?”


    “關白大人怎又說這種話了?”


    “這就奇怪了,不過這樣也好。已經決定了,現在正式告訴朝日。”


    “朝日,你知道吧?”憂心忡忡的母親一問,秀吉不等朝日姬回答,就先開口道:“德川派天野三郎兵衛前來商量婚事,被我大罵一頓。他究竟把朝日當成什麽啦?我斥責他,是因為關白的妹妹將下嫁,他卻派一個無名之臣前來相議,是何用意?德川氏沒有人了?”


    北政所問道:“德川氏也有幾個聞名天下的家臣吧?”


    “當然!”秀吉撫弄著母親的膝蓋,“有不少可以把我也嚇倒的勇士,本多忠勝、神原康政等就是人中龍鳳。所以,我嚴令他馬上派這兩個人來,他們來了就可決定日子。這是我關白家的婚禮!豈可如當年我那樣,隻喝一杯薄酒了事!”


    “那麽,送走朝日後,我們也重新舉行一次婚禮吧?”北政所道。


    “多事!”秀吉憐愛地斥責著妻子,“我們已經準備好了。我命淺野彌兵衛、織田有樂、富田左近將監等,不得有一絲失誤,要擺出前所未有的排場!路人也須大吃一驚,連三河、遠江的人,不,連家康及其家臣都要大開眼界!到了那一日,母親也好好看看。朝日,不要忘了,你乃是關白的妹妹,要挺起胸,神采飛揚地去。哈哈哈。”


    朝日姬悶悶不樂地看著高殿走廊的西洋燈籠的燈影。


    “女婿是個溫和的人嗎?”大政所似乎很擔心鬱鬱寡歡的朝日姬,“希望他起碼性情溫良。”


    “不用擔心!他為人敦厚。不過,他可不隻是溫和,是吧,大和守?”秀吉看了弟弟秀長一眼,“他不僅是海道第一弓,還是個性情溫和之人,是我眼裏的好妹婿。”


    “那就好。不過世上總有些很奇怪的傳說。”


    “母親又聽了什麽謠言?”


    “據他們說,天下隻有一個人是關白的對手,那便是德川,關白才把妹妹嫁給他,實際是讓妹妹當人質。”


    “哈哈,大和守,是你告訴母親的?”


    “不,沒有!”秀長搖搖頭,看了姐姐一眼。


    三好夫人嚴厲地瞪了弟弟一眼,“說這種話的人是嫉妒關白,莫要在意。”


    “對!”秀吉接著道,“德川成了妹婿,我們倆聯手治理天下,斯時還怕人心存覬覦之意?這門婚事可真是意義重大。”他愉快地笑了:“母親、姐姐、弟弟,都為這門親事慶幸吧!我怎會把心愛的妹妹送去做人質?”


    “那麽,這個女婿的器量僅次於關白嗎?”


    “當然。他不及關白,不過遠勝過我秀長。”秀長道。


    “哦?在你之上?”大政所是特意引出這些話,以讓朝日姬聽,“聽到了吧,你的夫婿是天下第二人哪!”


    可是,朝日姬沒有答腔。她那張比以前消瘦了許多的臉,看起來自是不老,可是眉宇間甚是蒼白,如大病初愈一般。


    “怎不言語?你這個樣子嫁到遠處去,我做母親的可真不放心啊!”


    “……”


    “你始終無法釋懷嗎?若是那樣,有什麽話,由我來對關白說。你現在把想法說出來吧。”


    朝日姬第一次看著母親,冷冰冰道:“女兒將出嫁,很是高興。”


    朝日姬對母親剛才的話很不滿意,或許應說,她對兄長與姐姐的話甚為憤怒——以為我是幾歲的孩子嗎?我不是十三四歲的小女子了!他們對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像小孩子一般又哄又騙。若這也叫作骨肉親情,她真想往他們身上吐口水。兄長“為了天下”的道理,好像已經被秀長、姐姐和母親全盤接受了,他們似從一開始就深信不疑。朝日姬已然心灰意冷。


    “朝日,這是你的真意嗎?雖是大喜之事,可你臉上看不見一絲笑容。”大政所道,“作出違心的決定,會影響身子。如你嫁過去生了病,母親會擔心的,知道嗎?”


    “知道。”朝日姬抑製住快要爆發的感情,“我既已明白,所謂出人頭地本來就是悲哀的事,就請不要再擔心了。”


    “什麽?出人頭地是悲哀之事?”


    “是的,天下的事和我的事,根本沒有關係,隻怪我生在了這個家中,我和大家共處時笑不出來,請不要責備女兒!”


    “我責備你?”大政所正要吃驚地探出身去,秀吉從旁輕輕拉住了她:“哈哈,明白了!母親不用擔心,朝日已想通了。”


    “唉!說那麽自暴自棄的話……”


    “不是。天下的事和個人之福常是息息相關,能夠識得這一點,便是明理了。”秀吉說到這裏,再次開朗地笑道,“為了天下而獻身,便是自身的快樂。不過,達到這個境界是需要一個過程的。現在朝日已開始起步,恭喜,不愧是關白的妹妹。寧寧,叫他們把飯菜送來。今晚大家盡情喝酒取樂吧!”


    “好,馬上叫他們送來。”北政所拍拍手,好像事先已經安排好了,侍女們馬上端著飯菜進來了。


    朝日姬突然伏下身,失聲痛哭。這一切與她的心意相背離的事,卻如順風的船一樣飛速前進。她痛哭了,可是大家卻不怎麽在意。或許秀吉和秀長都已料到。


    秀吉故意不看朝日,“來,我先幹了!恭喜!”他接過侍女為他倒好的酒,一口喝幹,把杯子遞給秀長。秀長隻看了朝日姬一眼,也學兄長的樣子,把酒喝光。“恭喜妹妹。”此時朝日姬已經停止了哭泣,她發覺,哭一無是處,單悄悄以袖口擦了擦淚。隻有母親似知道女兒不同尋常的哭聲是何意味。


    “唉,朝日!”當杯子傳到大政所麵前時,她問女兒,“你還在想念日向守?”


    “是。”朝日馬上回答,“他那樣死去,是不易忘懷的。”


    “是啊。”


    “有能讓人遺忘的靈丹妙藥嗎?若有,女兒真想試試。”


    “朝日啊!”秀吉若無其事地接道,“時日就是最好的藥。隨著時光流逝,新的經曆會掩蓋舊的痕跡,不必刻意去遺忘。”


    “哼!那麽,心中懷念故去的人,卻和德川大人結為夫婦,便萬事大吉了?”


    “當然,一切會隨著時日慢慢淡化。”秀吉幹脆道。


    朝日的眼睛裏再度燃起怒火,但是這一次沒有爆發,她感到一股飽含怨恨和憎惡的潛流,沉到心底。


    “母親把杯子傳給你了!高高興興地喝吧,朝日!”秀吉道。


    朝日姬接過杯子。她明白現在說什麽都沒用了,她的命運已經注定,必須按照兄長謀劃好的路走。如想除去這副枷鎖,除了和佐治日向守一樣選擇自殺,別無他路!


    “心情好些了吧,朝日?”大政所一邊看著侍女倒酒,一邊道。此時,朝日突然想到一事。對!嫁過去後,把此事原原本本地告訴家康!朝日覺得,這是最好的報複兄長之法。


    “唉!喝這麽多酒,合適嗎,朝日?”大政所不無擔憂。她方才見朝日姬讓侍女倒了一合半酒,一口氣喝幹了。


    “不錯,朝日!”


    “已經想通了。”


    兩個兄長這麽一說,朝日姬嗬嗬地笑了起來。她想嫁到家康那邊後,就把真實情況告訴他,說她原本打箅自殺,可是為了母親,打消了死的念頭。家康側室眾多,聽了此話,應不當對已步入老境的她怎樣了吧?這便是對兄長最大的報複!


    “唉,母親,女兒已想通了,請您放心吧。”


    “哦,好!”


    “女兒是說,您可以放心,我不會去死。連僅遜於關白的夫婿我都不滿意,自會遭到神佛責難啊。”說著,朝日把杯子傳給姐姐三好夫人,親自接過侍女手中的酒壺倒酒,“姐姐很幸福啊!”


    “你說什麽,朝日?”


    “你有幾個好孩子,孫七郎秀次、小吉秀勝、辰秀俊,你親生的孩子每人都足以繼承一族!”


    “你也並非不能生養啊!未能生育,不知是你還是日向守的原因呢!”


    “嗬嗬,可是我在濱鬆已有個叫長鬆丸的兒子了。”


    “你要收他為養子嗎?”


    “自己不能生育,卻還能有孩子,這樣真的幸福嗎?”


    “哎!”秀吉阻止她們,“不要再說那些事了,你們是怎的了?”


    “見諒!”三好夫人朝北政所施了一個禮。朝日此時已經醉了,她的胸口和頭都熱了起來,她眼中,屋頂似在搖晃。她莫名其妙地笑著,搖搖晃晃地站起,侍女慌忙扶住她。“我已醉了!……失禮,我要回房了,見諒……”


    “朝日!”她好像根本就沒有聽見眾人的叫聲,晃了出去。


    “真令人不放心,她怎的突然變成了這個樣子。”大政所注視著秀吉,“不會有事吧,關白?”


    秀吉閉上眼睛,嚴肅地思考著,實際上他內心如明鏡一般。他猛地站起身,想去追朝日姬。


    大政所從左邊、北政所從右邊一起抓住了他,發現他臉色都變了。“啊!關白大人!”


    “你們放心!”秀吉嚴肅地對母親道,“孩兒不放心,要去看看。沒什麽大事,莫要擔心!”後麵一句話是低聲對北政所說的,然後他走出了走廊。


    大政所和北政所餘怒未消,卻又不知說什麽妤。秀長以責備的語氣道:“母親,嫂嫂,把事情交給關白。朝日太不可理喻,關白才要去勸勸她。放心地交給他吧!”


    此時,秀吉已經走到朝日姬的房門口,但突然站住了。


    秀吉是一個可以掌管天下的人,可對唯一的妹妹卻感到棘手。妹妹要嫁的家康,也是一個會讓他感到棘手的人嗎?他不但對朝日姬生氣,也對家康生起氣來。


    朝日姬的侍女看見秀吉在外麵站著,趕忙來到微暗的走廊迎接。朝日姬已經進了屋子,她知道兄長已追了過來。可是,秀吉沉默不語,屋裏也寂靜無聲。這讓他想起了當年信長拔出佩刀追逐親戚和家臣的場麵。


    本是一心為天下,卻被認為是有“冷酷的野心”。這種觀念的對立,絕非治者和被治者的對立,而是人和人之間情感的不和。如秀吉的成敗取決於妹妹的態度,世人會怎麽說?秀吉穩了穩呼吸,命令侍女打開隔扇。


    侍女心驚膽戰地拉開門。裏麵燭光搖曳,朝日姬伏在燈下,哭得昏天黑地,死去活來。


    女兒可能往往像父親吧。他們的父親築阿彌乃是個優柔寡斷之人。秀吉不禁憎恨起和他感情不和的繼父,再度深深呼吸了一口。朝日姬已知秀吉在身後,但仍縮著身子哭泣不已,她雖覺察到兄長已怒火中燒,卻隻能以這種形式反抗一番。


    秀吉走到朝日姬的身邊。他覺得自己很是狼狽,甚至想粗暴地踢她一腳——我連妹妹都無法控製嗎?但自製和自負令他放下了抬起的腳。“朝日。”


    “……”


    “你對兄長的安排那麽不滿?”


    朝日仍不語。


    “說說看!怎麽想就怎麽說吧!我會照你的想法做。”


    他一麵說,一麵在心內罵:會照你的想法去做嗎?為何在母親和秀長麵前強裝笑臉,又為何不能像姐姐那樣通情達理呢?“不,這些話說了也無用,就照你的意思做好了。說說看,你是怎樣想的?”


    秀吉在朝日姬旁邊跪坐下來。朝日本能地一退,猛地抬起頭。或許是因為秀吉的臉色和聲音都顯出騰騰殺氣,朝日姬一抬起頭,就莫名其妙地使勁搖頭。


    “無論如何,你都不願嫁給家康?”


    “不!不!”


    “那麽,你究竟是什麽意思?我已經多次說過,‘天下人’的族人一定要以天下為己任,你難道還不明?”


    “不……”


    “寧寧誠懇地勸過你,知悉德川氏內情的石川伯耆守也把詳細情形告訴你了。每次你都似想通了一般。”


    朝日姬往後退了退,“不,不,不知道!”她大叫,“我是想知道,卻還不知道!所以,我不知道!”


    “你?”秀吉的額上暴起了青筋。這種胡話對凡事說一不二的秀吉而言,簡直如挑釁。“哼!簡直是胡說八道!”


    “是!”


    “究竟想怎樣?怎的不說了?”


    朝日已完全亂了方寸,她恐懼之極,全身顫抖,斷斷續續呻吟道:“唉,請……不要讓日向守的幽靈……出現……”


    “日向守的幽靈?”秀吉不由得屏住呼吸,環視四周,由於這話太出乎意料,他一時竟有些發懵,“幽靈……出現了?”


    “是……是!”


    “那個幽靈不讓你出嫁?”


    “是!他說,如嫁,那日晚上一定……”


    “有幽靈?掌燈!”秀吉震驚地環視四周,聽朝日這麽一說,他也覺得這個房間陰森森的,與寧寧和母親的房間大不相同。與住在這裏的人比較起來,紙門上狩野元信所畫的花鳥,乃是最華麗的色彩。


    “是。”


    “那幽靈跟你說什麽了?”


    “他說,我兄長乃是個殘忍狠毒之人……”


    “日向守真讓我驚訝!”


    “他是個可憐之人。”


    “你說得不錯。他可憐你因此事而沉淪、不開竅。那樣他切腹自殺就成了無謂的死。”秀吉想笑出聲來,又想為朝日的愚蠢和可憐而哭。佛家說,夫婦本來有緣。今生沒有切斷的情意之線,仍牢牢地綁住她的心,因此,可以看見幽靈。


    “朝日!”秀吉大聲道,“如果那個幽靈不再現身,你就會痛下決心?”


    朝日姬無吉。這可憐的女人隻能在心裏反駁,從眼神中透出些許固執而已。


    “哼,我知道了!”秀吉道,“傳人,立刻為日向守做法事。傳天下第一法師來,讓日向守可以安心成佛!”


    “……”


    “做法事之前,我今夜先在這裏祈禱!豐臣秀吉並非天性殘忍,全是奉神佛之命,為天下蒼生而動。日向守就是明白我的願望,才切腹而逝。故,我親來祈禱,他的幽靈必不會再現,也不應再現!拿香爐過來!”秀吉說著,讓侍女把香盒和香爐拿來,虔誠地燒了香,合掌祈禱。


    朝日姬仍舊呆呆地坐在一旁,她畢竟是個普普通通、拙於心計的女人,對兄長毫無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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