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田信玄率領大軍離開甲府,是在元龜三年的十月初三。


    出了信州伊奈後,信玄命令山縣三郎兵衛昌景從東三河出遠江,以和主力部隊匯合,於十月初十進入遠江。信玄進軍穩紮穩打,但又快速而順利地攻下多多羅和飯田,直逼久野城。其間,家康率部來到天龍川。雖仍有家臣反對開戰,但遭他斷然拒絕。


    十月十三,信玄接到遠江探子的情報,果斷逼近江台島,開始攻打二俁城的中根正照。另一麵,山縣三郎兵衛則從東三河方向攻打吉田城,迅速占領伊平,切斷了織田方麵可能派來援軍的通道。


    當然,家康向岐阜城派去了使者。在上次姊川會戰中,家康主動領兵到近江地區援助信長,就是這次阻攔武田軍,也並不完全是為了德川氏的利益。但信長的援軍遲遲未到。


    冬日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戰爭的烏雲漸漸籠罩在濱鬆城上空。信玄沒料到家康會置身家性命於不顧,迎戰武田軍。“讓秋山信友攻打美濃,降服守將織田勝長,如此一來,後院起火的織田信長就不能分兵支援家康了。”如果知道織田的援兵肯定不會到來,家康無疑會回避交戰,而讓甲府軍隊順利過去。


    信玄令秋山晴信和天野景貫於十月二十七在三河北部展開行動。通過佯攻田峰、作手和長筱城,試圖讓濱鬆城的家康屈服,其用兵之縝密,實讓人歎服。如果上述三城陷落,德川家臣必然會發生動搖,因此焦頭爛額。“等著瞧吧。家康定因畏懼而避戰。”


    人們仿佛看到了信玄在隊伍中趾高氣揚的樣子。誠然,五十二歲和三十一歲的年齡差異,開始在布陣安排上清晰地表現出來。不能急,一定要等到織田方麵的援軍。家康不斷在內心責備自己的焦急,口上卻道:“你們竊竊私語什麽?既然到了這裏,我還會撤退嗎?如果你們定要避戰,我立刻就出家。你們難道想讓我落發為僧?讓我棄世人於不顧?”


    危急關頭,終於傳來信長援軍即將到達的消息。佐久間盛政、平手凡秀、瀧川一益三位戰將即將率領三千士兵前來。家康決心在援軍到達那日進行決戰,於是派探子到遠江、三河一帶散布流言:“織田的援兵有一萬兩千人,已朝遠江而來。”十二月上旬,三千援軍終於抵達,決定家康命運的決戰逐漸逼近。


    濱鬆城的正麵據守之點二俁城於十二月十九陷落。守將乃中根正照、青木吉繼、鬆平康安,但武田軍的進攻十分頑強而奇妙,二俁城最終不保。


    武田家負責攻打二俁城的是武田勝賴、武田信豐、穴山梅雪等嫡係將領,信玄也不時前來命令強攻,但終於失敗。最後采取山縣和馬場的建議,改用斷絕水源之法。


    二俁城在流經城西的天龍川上修建了高大的水庫,利用滑車從中取水,就像從水井中取水一般。武田方則在上遊放了許多木筏,布滿水麵,使得水滑車無法順利取水。水源一斷,再勇猛的士兵也無法繼續戰鬥。


    為了不讓此城陷落,家康親自率領兩千五百兵馬前來增援,一直前進到了神增村,但得知該城已經陷落,便馬上撤回了濱鬆城。


    濱鬆城已完全暴露在敵人麵前。


    次日,濱鬆城家康帳中,諸將為商議軍情,紛紛聚來。除了酒井忠次、小笠原長忠、鬆平家忠、本多忠勝、石川數正以外,織田方麵的三位將領也參加了會議。坦率地說,德川士氣非常低靡。最初發生的一言阪之戰,由於本多忠勝的大力爭取,終於不損一兵一卒就撤退了。


    “今日的行事方式簡直不像平八的風格,而像是八幡大菩薩的化身。你們都應作長遠打算,而不能浪費兵力,否則就是愚蠢透頂。”家康對平八郎的撤退行動予以褒揚,但那絕非勝利。其發生在二俁城陷落以後,能夠平安撤退,已是難能可貴了。


    據這天早晨得到的情報,信玄好像還是沒有和家康開戰之意。或許是因為信長援軍不斷到來的傳言,在某種程度上起了作用,據說信玄已經越過刑部中川和井伊穀,向東三河而來。


    “織田的援軍已經有九支抵達濱鬆,而且聽說岡崎白須間一帶還有不少織田軍在活動。即使攻下濱鬆城,信長的援軍也會趁我們疲憊之際發動進攻。與其那樣,還不如避開家康而直接前進。”信玄如此表明看法,那麽家康還有必要和他們過不去嗎?


    武田軍大約有三萬左右人馬;而三河,加上織田軍,也不過萬人。於是濱鬆城中逐漸出現人心不穩的跡象,人們普遍憂戚,主動挑戰乃是無謀之舉。聽著眾將們的竊竊私語,家康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明日,武田人將從野部出發,渡過天龍川,直奔三方原而來。那裏才是我們的決戰之地。我們要在犀崖以北等候他們到來。眾將聽令。”家康拿過佑筆奉上的名冊,首先將銳利的目光投向酒井忠次。他已不是平日的家康,那嚴肅威猛的表情令人心生畏懼。


    三方原在濱鬆城以北。二俁城向北緊連著犀崖,三方原就位於犀崖之上,其縱長二十四裏,橫寬十六裏,是一塊灌木叢生的荒蕪之地。家康要在此決一死戰。在家康銳利目光的注視之下,酒井左衛門尉忠次不禁避了開去。


    “忠次,令你為右翼!”忠次應了一聲。倘若隻被任命為右翼,那他的確既沒有反對的理由,也無法表述意見。在布陣全部結束以前,他不能輕易開口。


    “數正,你為左翼!”


    “明白!”石川數正緊緊地繃著臉,好像生氣似的緊咬嘴唇。


    “接下來,是主力的安排。瀧川一益在忠次之左,平手在瀧川一益之左,佐久間和織田方的三位將軍在平手左邊。”


    “明白。”


    已在近江地區見識三河人威猛之風的織田方三位武將,知道這裏不是可以插嘴的地方。


    “數正之左,由平八去防守。”本多平八郎忠勝展顏一笑,點了點頭。


    “平八右側是家忠。”家康命令的語氣如此嚴厲,鬆平家忠根本無法反駁,他瞥了一眼平八郎,痛快地答道:“是!”


    “家忠右側是小笠原長忠。我在中央。四郎左任旗手。這是一次沒有退路的戰爭,一定要拚死奮戰。”


    家康說到這裏,鳥居四郎左衛門忠廣終於開口了。他輕聲道,“主公,要在三方原上布置鶴翼之陣?”


    “是。前後左右都是懸崖,沒有任何退路。”


    忠廣默然。他不是不明白家康的心思,內心卻非常不安。麵對武田家的三萬大軍,沒有人會擺開長蛇陣與之對抗。一旦被撕開一個口子,後果不堪設想。但確如家康所言,這一戰沒有退路。四麵都是絕崖,要麽全軍覆沒,要麽大獲全勝。如果家康如此布陣是為了給士氣低落的織田援軍打氣,尚可苟同;如不是,就可能招致悲慘的結局。因為織田方的三位武將在場,鳥居忠廣沒再多問。


    “如果都明白了,就立刻退下,分頭準備。另,半藏。”


    “在。”渡邊半藏守綱漫不經心地答道。


    “你去打探敵人的情況。另,各隊務必在明晨天亮之時,士氣高昂地出現在三方原。明白了嗎?”


    眾人肅然起立,領命而去,但他們對家康的安排無法信服。


    一旦被武田攻破,己方將陷入全軍覆沒之境。這種鶴翼陣怎麽能迎戰武田的三萬人馬呢?


    家康現在什麽也不想。


    如果說還有需要考慮的事情,隻有一件,即無論發生什麽事,家康都要向武田氏展示他作為一個武士的存在。不,還不僅僅是向武田氏。無論對方是誰,也無論擁有多少兵力,運用什麽謀略,隻要違他所願,就絕不會向對方屈膝投降。從這層意義上說,這一戰才是家康向世人展示他不屈從命運、屹立於天地之間的風骨。如果武運不昌,全部戰死也在所不惜。與其讓家臣們做個無用處無節氣的下人活下去,還不如戰死。這是神靈的安排……家康抱著必死的決心。


    在家康異乎尋常的嚴峻表情和話語的激勵下,隊伍向三方原出發丁。


    武田軍二十二日晨聚起兩萬七千餘人。信玄率領著這支龐大隊伍渡過了天龍川,向著三方原而來。他進軍十分謹慎,來到飯尾原後,一度停止前進,等待確切的軍情。信玄此時仍然不相信家康會抱著“寧可玉碎,不要瓦全”的心態前來迎戰。“若他膽敢抵抗我的大軍,隻能說明他比我想象中要愚蠢低劣。”


    勝賴的意見卻正好相反:“家康定會阻擊我們。就是我,也決不會不動一刀一槍就放敵人過去……”


    冬日的晨霧尚未散去,信玄在晨霧中捧腹大笑起來:“那麽,你和家康都是無謀之徒!哈哈哈!”


    此時,派去打探敵情的上原能登守匆匆歸來。他是小山田信茂的手下,於前天夜裏奉命深入犀崖,仔細窺探了濱鬆軍的動靜。


    “能登守,你將所看所想,原原本本告來。”


    “是。”上原應著,不自覺歪起了頭,“濱鬆人擺起了鶴翼陣,一共九支隊伍。”


    “情況屬實?”信玄驚訝地探出身子,坐板被壓得吱吱響。


    “是。遍地都是旗幟。”


    “父親!”勝賴端莊的臉上浮出了笑容,“我沒有看錯吧?”


    “哼!”信玄低吟。家康竟然在他麵前擺起鶴翼陣,擋住去路。他仿佛明白了一切,道:“那,他就是想送死。”


    “畢竟太年輕了。”信玄約略為家康的勇氣和膽量折服,微微一笑,但不能不說那是一種無謀之舉。戰爭不是大將一個人的決心和勇氣就可以決定的。在武田大軍麵前,那種陣勢根本無法互相呼應。


    麵對家康的鶴翼陣,信玄布起了魚鱗般的縱隊。如此布置,縱使其中某支隊伍被打敗,敵人也無法輕易衝進中軍。


    先鋒是小山田信茂,其後為山縣昌景,左後側是內藤昌豐,右後側是武田勝賴,勝賴左後是小幡信貞,信玄的主力則由馬場信春打頭。如果按照這樣的隊形推進,家康的鶴翼陣立刻土崩瓦解。信玄對家康的年輕無謀既感到失望,又有些竊喜。


    “決戰吧。”馬場信春道,“既然對方特意前來送死,我們也不必繞開他。”


    信玄仍然麵帶微笑。“你肯定能夠取勝嗎?”


    他故意問道。他看做在問信春,實則在試探勝賴,他想聽聽兒子的意見。


    “沒問題。若不決戰,將喪失絕好的戰機。”不出信玄所料,勝賴果然開口了。


    “有何憑據?”


    “憑據很簡單,此如短刀割薄紗。”但是,信玄仍沒有立刻下達決戰命令,單道:“叫室賀信俊來。”信玄身邊諸將中,信俊是最為謹慎之人。


    信俊被叫來後,道:“在下帶上原能登守再去打探一番。在此期間,隊伍可以造灶做飯。無論戰鬥還是行軍,冬日裏最重要的是填飽肚子。”


    晨霧仍很濃。當然無法在此生火造飯。全軍將士簡單地吃喝完畢後,室賀信俊回來了。“正如上原能登守所言,在下認為,可以立刻開戰。”


    “哦,連你都這樣說?勝賴,開戰,由小山田信茂率先進攻。不要強攻,若是感到強阻,立刻退下,換上其他隊伍。輪番攻擊。”


    “是。”眾將齊聲回答,紛紛指揮著隊伍向前推進。


    其實,信玄從知道對方擺鶴翼陣那一刻,就作好了決戰的準備。他沒有立刻下命令,而故意裝作謹慎的樣子,一方麵是為了訓誡勝賴,另一方麵是提醒全軍不可掉以輕心。


    巨大的魚鱗陣開始活動。在此同時,鳥居四郎左衛門忠廣終於下定決心最後一次前來勸誡家康。家康令人在座前燃起篝火,傲然地雙手交握,微閉著眼睛。氣溫驟然下降。天空始終布滿陰霾,看不見一絲陽光。晨霧不時鑽進帳中。


    “報告。”鳥居四郎左衛門忠廣進到帳口。“何事?”


    家康語氣嚴厲地問,眼睛仍然微閉。鳥居忠廣是元忠的弟弟,論剛勇,不遜於哥哥;其智謀則直逼其父忠吉。


    “大人!您看上去氣色很差。”


    “閑話少說,到底何事?”


    “四郎不得不將所見所想告訴大人:今日之戰將對我們不利……”


    “知道。”


    “敵方人馬眾多,又是有備而來,就算我們擊潰他們,援軍也會源源不斷地到來,我們最終難以支持。”


    家康設有回答。他的眼睛還是微閉,臉頰上的肌肉卻在抖動。


    “大人!依在下看,不如退回城內,那樣信玄就會不戰而走。”


    “渾蛋!”家康猛地睜開了眼睛,“那種事情,我半年前就已知道了。不要耍小聰明!”


    “大人,四郎隻是讓您退回城內,並沒有說讓他們順利通過。”


    “什麽?”


    “我是說,與其在此死戰,不如假裝撤退,避開此險地,而選擇在敵人將要到達崛田附近時,從背後發起猛攻,如此雖不能保證勝利,但足以顯示我們岡崎人的武士風骨。”


    “住嘴!你們認為德川家康是那種輕易作決定之人嗎?膽小鬼!”


    “這不像是大人說的話。我四郎左衛門什麽時候臨陣逃脫過?”


    “並不能證明你就是個勇士。你在大軍壓境時懷疑我的部署,就是膽小鬼。如果連我們自己都動搖了,織田的援軍還能戰鬥嗎?渾蛋!”


    四郎沉默不語了。他怨恨地盯著家康。再也沒有比家康更衝動的人了,他一定是被什麽迷惑住了!四郎想。而家康則想,這個家夥怎麽才能明白我的心思呢?他無比傷感。


    人隻能盡最大的努力去想去做,結局如何,隻能由上天去決斷。與其苟且偷生地做一個城主,還不如祈禱上天讓自己戰死沙場。家康雖然不能向眾人明確表達這種心境,卻可以說,他已成熟到可以和命運對抗的程度了。


    “大人,看來您決心已定。我到底是不是膽小鬼,您且等著瞧。我定會讓您改變看法的。”忠廣低沉有力地說完,猛地站起來向帳外走去。


    時間在凜冽的寒風中一點點流逝。已過正午時分。


    武田的大軍迎著寒風肅然前進,不疾不徐,重重地向三方原壓過來。大久保忠世的弟弟忠佐和柴田康忠來到家康麵前:“主公!敵人離我方隻有半裏之遙,請您準備下令吧!”


    “噢。”家康應道。


    二人高昂著頭走向帳外,張口就叫:“小的們——”


    “且等!”他們被渡邊半藏阻擋住了。


    “都到這個節骨眼兒上了,還等什麽?”


    “且等。”半藏重複道,“主公還是堅持己見嗎?”


    “哪有不堅持的大將?”


    “可真奇怪。”半藏壓低聲音,歪起頭,“你們好好瞧瞧,敵人的陣勢如鐵壁銅牆一般,而我們卻如此單薄。必須設法阻止主公……”


    “半藏,你難道想打擊士氣嗎?”


    “這不是士氣的問題。我是擔心主公。我還想再提醒他,你看可以嗎?忠佐……”


    半藏的聲音好像傳進了家康的耳中。


    “不可,半藏。”家康突然來到帳外,慢慢抬頭仰視天空。風卷大旗,呼呼作響,感覺得到冬雪的氣息。“快要下雪了。勝敗在天,決一死戰。”


    “是。”半藏單膝跪地,似乎有話要說。


    “你難道也和四郎左一樣膽小嗎?”家康凜然道。半藏凝視了一會兒家康,毅然決然站了起來。


    “忠佐!”家康大喝一聲。


    “在。”


    “照此下去,無法交戰。你和柴田先到前麵去,石川數正在陣前準備好火槍。”


    “是。”


    “以槍聲為信號,我也率領貼身衛隊前進。眾人都要作好戰死的準備。去吧!”


    “是。”


    風聲愈來愈大,天空仿佛黃昏一般陰暗。大久保和柴田二人領著約二百個足輕武士率先出發。其他武將也不得不緊隨其後。


    嗵嗵嗵!嗵嗵嗵!作為信號的火槍聲首先從左翼石川數正軍中射向武田的先頭部隊小山田信茂陣中。雙方發出巨大的呐喊,號聲壓過了風聲,嗚嗚地響起。雙方的戰旗在迅速靠近。似有似無的粉雪乘風飛舞……


    家康騎在馬背上,靜觀戰場。有一支敵軍衝向平手凡秀的隊伍。寒風的呼號和戰馬的嘶叫在三方原上方交織……


    “報!”


    “報上來。”


    “石川數正已向外山正重和小山田發起攻擊。”


    “好!”


    “報!”


    “報上來。”


    “石川即將擊潰小山田軍時,渡邊半藏從右後側攻入,小山田軍已瓦解。”


    “好,告訴半藏,不要後退半步。”


    “報!小山田軍敗走,敵方換上了馬場信春的隊伍。”


    “知道了。立刻命令平八逼近對方,絕不後退半步。”時間已近申時。雪逐漸變得濃密,視線也越來越模糊,但送至家康處的軍情並不那麽悲慘。上天仿佛開始眷顧他!


    “報!本多忠勝、神原康政、大久保忠世聯手,已擊潰馬場信春。”


    “好!”


    “報!”


    “報上來。”


    “平手凡秀遭三百餘名敵人石頭襲擊,請求援軍。”


    “什麽?用石頭……織田的援軍即將崩潰了?”家康看了看右方,“讓忠次去解救。”口上這麽說,家康內心卻大吃一驚。平手左側是佐久間盛政,盛政一敗,敵人便會直奔他的貼身衛隊。


    “好吧,我也前去。吹號角。”


    “是。”


    就在侍衛應答著時,風雪中,一員戰將雪人般縱馬前來,大喊:“等等!等等……”


    那人在家康麵前翻身下馬,“還是請主公觀戰,絕不要讓貼身衛隊向前推進。”


    當家康看清楚來人是酒井左衛門尉忠次,立刻訓斥道:“你為何離開隊伍?渾蛋!”


    “請斥責我吧。但大人千萬不要繼續推進。天近黃昏,風雪使得敵我雙方很難辨認。我們已將這裏當作死戰之所,請主公千萬不要卷進來,且繼續觀戰。”


    “報!”正在此時,一個騎兵搖搖晃晃地翻身下馬。


    “佐久間和瀧川兩軍在小山田的攻擊下,被迫撤退。”


    “撤?”還未等家康開口,忠次首先叫了起來。


    “忠次,你馬上歸隊。”


    “織田援軍真是無用!”


    “少廢話!我也前去,吹號角。”家康大喊一聲,終於也加入混戰之中。


    看到家康的旗幟移動,武田方立刻派出了名將山縣昌景。山縣率領著先行抵達東三河地區的山家三方眾,作手、長筱、田峰三黨,肅然出列。


    雪下得越來越大,天地一片灰蒙蒙。家康和侍衛縱馬直向前去:“不要後退,前進!”


    山家三方眾呐喊著圍住了家康一眾,家康憤然舉起長槍。紛紛的大雪落在頭盔上,一片雪白。


    “護大人!”


    “保護主公!”


    大久保忠世和神原康政縱身躍馬,來到家康前麵。武田七手的先頭部隊逐漸呈現崩潰的跡象。


    “現在正是擊潰他們的時機,快上!”家康猛地挺起身,揮動馬鞭。


    “主公,危險!不要深入敵陣。”康政正要擋住家康時,家康的坐騎已如離弦之箭衝入敵陣之中。他似乎說了一句“跟上”但那聲音被呼嘯的狂風淹沒了。武田軍在岡崎人的犀利攻勢麵前被分割成兩半。


    正在這時,前方突然又出現了一隊魚鱗軍。白底黑字、黑底白字書寫的馬印,那人無疑是武田四郎勝賴。


    “名不虛傳!”家康不禁在馬背上讚歎道。雖然許多隊伍敗退下去,但總體陣形仍井然有序,果是不凡的布陣。


    勝賴約有四千人馬,家康勒緊馬韁,準備退回。此時,一度被衝散的山縣的人馬忽然擋住去路,向他衝殺過來。向右手望去,隻見灑井忠次的人馬也已被擋住去路,開始潰散。


    信玄當然不會放過這大好機會。他在軍帳中大聲說道:“叫甘利餘部來!”甘利吉晴死後,餘部由米倉丹後代為統領,此前一直負責運送糧草。


    “丹後,你不要管糧草了,立刻拿起長槍。今天的戰役馬上就要結束了。”


    丹後出去不久,天色就暗下來。甘利餘部的長槍讓武田人的勝局變得更加明朗。


    “將他們逼到懸崖邊上,就召集起眾將。”信玄一邊聽著混亂的廝殺盧,一邊命令道。


    這時,家康的身影已經消失。鳥居忠廣大聲喊叫著:“主公!您看我忠廣是懦夫嗎?”之後,他壯烈戰死;緊接著,鬆平康純也用年輕的熱血染紅了白雪。米澤政信戰死,成瀨正義也死了。在扔下大約三百多具屍體後,德川軍被打散。家康瘋狂地縱馬來到犀崖邊,緊跟他的隻有大久保忠世一人。


    “大人!不要停下。”忠肚大叫道,“敵人正在緊逼上來,後麵有水多忠真,快跑,快跑!”


    家康故意停下馬,看了看身後。他的表情十分駭人,雙眼燃燒著火焰,臉緊繃著,聲音像幹裂了似的:“斷後的是忠真嗎?”


    “正是。”忠世回答。


    “我放心不下。我去看看。”


    “大人!”忠世神色嚴厲地站在了家康而前。在雪光的映照下,天地間很明亮,可以看見人影在活動,不少人掉下了懸崖。“您不像平日那樣了。我陪您立刻撤回城裏。”


    “不!”家康又吼起來,感到自己悲哀而可憐。


    忽地,有三條黑影擋在了家康麵前。


    “渾蛋!”家康一邊吼,一邊挺起長槍向其中一個黑影刺去。大久保忠世則率先向另兩個黑影發起了攻擊。


    “大人,快走!”


    “不!”家康認為自己的命運已注定,他好像下定了決心,一步也不後退。又有兩條黑影從懸崖邊上衝了過來。


    “哦,是大人嗎?”本為家康騎兵侍衛的忠世之子大久保忠鄰和內藤正成,都丟掉了坐騎,徒步趕到這裏。他們鎧甲和頭盔上染著一團團黑色,大概是血塊。


    “大人……本多忠真已經戰死了。”


    “那麽,誰在斷後?”


    “是內藤信成。主公,趕緊撤退!”


    家康一時呆立在那裏,一動不動。他更加堅定了絕不後退的決心。自己的人生難道就此結束了嗎?他突然熱血沸騰:“忠鄰、正成,馬上返回!助信成!”


    “大人!”忠鄰又叫喊起來,“大人真是糊塗。忠真和信成都是一心想讓大人平安撤回城內,才拚死廝殺的。您難道還不明白嗎?”


    “忠鄰,閉嘴。”忠世訓斥道,“大人,請快快撤回城內!”


    忠世剛牽起馬韁,右手的灌木叢中忽然傳來聲響。那是武田方馬場和小幡的伏兵。“德川在此!莫要讓他逃了。”


    家康回頭看去。就在這一瞬間,“砰”的一聲槍響,震動四周。彈丸緊貼著馬頭呼嘯而過,打在了懸崖上。戰馬嘶叫著騰空而起,仿佛一棵參天大樹。聽到這個信號,城伊庵方向頓時射過雨點般的箭矢。


    騎兵武士和貼身侍衛已經和敵人陷入混戰,敵我難分。家康扔掉長槍,猛地拔出了刀。他剛要從馬背上跳下時,一個人大叫著向他的戰馬跑來。


    “大人!我來晚了。”


    家康根本看不清對方。在黑暗中,他發現自己的聲音已低到幾乎聽不見:“誰?”


    “夏目正吉前來迎接大人回城。”


    “住嘴!”


    “大人!我帶來了二十五名騎兵。一定能夠阻擋敵人。請大人即刻回城!”


    “不!你認為我會苟且偷生嗎?渾蛋!”


    “什麽?”正吉忽然睜大了眼睛,“真是昏了頭。大人難道是一介小卒嗎?”


    “什麽?你說我是小卒?”


    “對,小卒!”夏目正吉全身顫抖著,怒吼道,“大人隻顧一時義氣,而忘記了指揮全軍的大任,這難道不是小卒嗎?”


    家康顫抖著身子,卻發不出聲音。


    “不要遲疑了。我來裝扮成您。快!”正吉粗暴地將家康的馬頭撥轉向濱鬆城,揮起長槍朝馬尾刺了一槍。


    戰馬沿著懸崖邊鋪滿白雪的道路狂奔。家康好像還在吼叫著什麽,但他的馬為緊跟其後的畔柳和大久保父子所鞭,不停向前狂奔。他的身影消失後,夏目正吉跳上了馬背。


    “德川家康在此,不要命的就過來!”他的聲音在雪地上回蕩,挺起長槍,轉眼間就將兩個敵人從馬背上挑了下來。


    “這是我最後的戰鬥。大家衝啊!”二十五騎武士一起衝入敵陣中。不到半刻,夏目正吉連同二十五人都去了另一個世界。


    武田軍還在執著地追擊。其間,天野康景一度追上家康,而成瀨小吉則曾經超過家康。大久保忠鄰不見了蹤影,隻有忠世還留在家康身邊。高木九助為了激勵眾人,故意在途中亂竄。他舉著不知從哪裏弄來的一個和尚的腦袋:“高術九助已經取了武田信玄的首級……”


    家康在濱鬆八幡社大楠樹前停下來,這時,人已經極度疲乏,戰馬也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他下馬歇息了片刻,然後麵無表情地進了濱鬆城。這一戰,可以說是一敗塗地。


    隻有高木九助還在黑暗之中大聲叫喊:“高木九助已經取了武田大將信玄的首級。大人回城了。快開門!”


    紛飛的雪花籠罩著悲劇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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