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山田八藏重秀走出大賀彌四郎的宅邸時,已過亥時四刻。


    “了不起的人!”八藏在風聲呼嘯中自言自語道,“若不那樣,斷不能成為一國一城之主!”


    當然,這種感慨是針對這天夜裏的彌四郎而發的。彌四郎如同雕塑般冷峻,他幹脆利落地回答了同謀的所有問題,並告訴他們如何應付各種意外。八藏現在也完全讚同除去築山夫人一事了。縱使築山夫人沒有將計劃泄漏出去的可能,也必須在事成之前將她除掉,這是她的命。


    其一,是夫人和彌四郎有奸情。而且,夫人為所欲為,天生任性,一旦有不遂心的事,就有可能癲狂地將所有事情抖出。奸情暴露,彌四郎將無立足之地。


    其二,夫人乃信康生母。事成之後,將武田勝賴迎迸岡崎時,夫人必會在勝賴麵前為信康求情。如果和彌四郎並非一條心的信康做了岡崎城主,那麽對彌四郎等人沒有任何好處。


    因此,不論事情泄漏與否,在勝賴進城之前,必須除掉築山夫人。彌四郎麵對小穀甚左衛門和八藏的疑問,給予了非常明確的回答。“縱使不留在岡崎城,信康也要分我們一杯羹,你們應該知道。為了消除後患,我們不能放過築山。”


    山田八藏來到自家屋外的大櫸樹下,回想起彌四郎充滿自信的麵孔,仿佛打氣似的自言自語道:“我們的確贏了!我們要成力這座城池的主人了。”


    這種感慨並非八藏獨有,而是今晚聚集到彌四郎府中的人的同感。


    彌四郎計劃周密,無懈可擊,但八藏內心仍然感到不安和困惑。他剛才的自言自語就是為了努力驅走憂慮。他不能否認自己膽怯,但趕不走的陰霾卻與膽小無關。“事已至此,不再想了。”八藏自責著,站在家門口,道:“我回來了。”


    裏麵並無回應。他的妻子阿常白天要照顧三個孩子,又要忙於家事,恐早已進入了夢鄉。


    女人真是不可思議。不,是可憐!再過兩個月,他八藏就可能成為西三河地區某個城池的城主,這種事他從未想過。而到時,妻子阿常就是城主夫人了。


    八藏邊想邊拉開隔扇。一旦有人稱他大人,他還會像現在這樣對阿常嗎?成為城主後,想必有諸多下人侍女,其中也許有自己中意的女子。八藏忽然有些緊張。“我回來了。”他放低聲音。家中隻有一間客室,一間臥房。昏暗的燈光下,阿常和三個孩子對即將到來的幸福一無所知,睡得很沉。


    “啊。”八藏突然驚恐地拍著自己的臉。一個孩子將頭埋進妻子的胸前,一個孩子大咧咧張開兩條腿,另一個則仰麵朝天,神情傲慢。


    “真像豬窩!”但孩子們蕩漾著的笑容仿佛融化了八藏的心,那麽溫暖。


    “父親……”臉朝上睡著的二女兒忽然道,“你怎麽起來了?”但這隻是夢話,後邊的話就聽不清楚了。


    “這孩子又夢到我了。”八藏放下刀,彎腰親了親女兒的臉頰。孩子皺了皺眉頭,翻過身子,仿佛要笑,嘴角動了動。“又做好夢了。”


    八藏不願意就此睡去,他在枕邊坐下,出神地看著孩子們熟睡的模樣。“她們不知道自己即將成為有身份的人……”想到這些孩子們也將呼奴喚婢,穿紅戴綠,八藏不禁又想起了大賀彌四郎的話:“主公也和我們一樣。他祖先德阿彌不過一個乞丐,乞丐和足輕武士有何區別?隻要生來就有膽量、有能力……”


    八藏在內心默默說,我有能力和膽量,你們的父親不會永遠這樣淪落。


    這時候,阿常微微睜開了眼,張了張嘴。被陽光曬黑的脖子、裸露的潔白的胸脯,給人動物般的感覺。八藏突然感到後背襲來一陣寒意,瞬間襲遍全身。這個女人有資格做城主夫人嗎?


    阿常如同一件穿舊的衣服,除了辛苦地勞作,似乎再也沒有值得稱道之處了。破衣穿在身上固然溫暖,但放在人群中,卻令人羞愧。她甚至不如懂得如何指揮下人和應酬丈夫同僚的大賀彌四郎之妻。


    阿常好像天生就沒有做城主夫人的好運,這種感覺讓八藏狼狽萬分。因為這個女人和八藏的命運緊密相聯。難道他做了城主,這個女人卻依然居住在城池角落的小屋裏?


    八藏悄悄伸手取過阿常枕邊的鏡子,端詳自己。鏡子裏是一張豪傑的麵孔,但與那飄拂的美髯對比鮮明的,卻是一雙如同小熊般惴惴不安的眼睛。唉!八藏扼腕自思。若他沒有那種好運,又當如何呢?難道說事情會敗露?或者是大事已成,自己卻仍不能出入頭地?


    想到這裏,八藏覺得不但是妻子,連孩子們也一臉晦氣。“無論怎麽看,他們都不像呼奴使婢之人。”


    “您說什麽?”阿常終於睜開眼,微笑道,“我眼角發癢,原來是你回來了。早點歇息吧。”


    “說什麽呀?好像我是個虱子。你這人。”


    “嗯……”阿常背過身子,又要睡去了。


    “如果家裏有五六個下人來供你使喚,你覺得怎麽樣?”


    “啊……夜深了,明日再說吧。”


    “不,我今晚有事問你。快醒醒!”八藏加重語氣,歎了一聲,因為阿常開始打鼾,“猥瑣的女人,隻合在貧苦中度過一生。”


    “啊……您說什麽?”


    “我說讓你起來。”


    “怎麽了?您忽然如此大聲。”


    “我問你,如果家裏有幾十個下人,你覺得怎麽樣?”


    “幾十個?”阿常十分驚訝,“您又從大賀大人那裏聽到了什麽聳人聽聞的事。您聽著,那人不過隻在口頭上逞強。”她幹脆地說完,慢慢坐了起來。


    “口頭逞強?不許胡說。”八藏訓斥道。


    但阿常卻並不生氣。“即使不這樣說,他也是個冷酷無情的人。您對他有用時,他會甜言蜜語;一旦對他沒了用處,他連理都不理你。”


    “有用時甜言蜜語?”八藏頓時沉默了。他的腦海裏又浮現出彌四郎欲殺築山夫人時那種冰冷的表情。既然連愚蠢的女人都能感覺到這一點,此事的確不容忽視:彌四郎的確冷酷。對他沒有用的,立刻棄如敝屣;擋住他去路的,馬上格殺勿論。一直令八藏惴惴不安的,不也正是彌四郎的冷酷無情嗎?


    “睡吧,睡吧。”不知為何,八藏又斥責起來。


    “真是怪人。一本正經讓我起來,現在又讓我睡下。”


    “天亮還早,睡吧睡吧。”


    阿常乖乖躺下了。八藏不覺也背向阿常,在孩子們中間躺下了。


    “熄了燈。太刺眼了。”


    阿常依言吹滅了燈,不久又響起了鼾聲。八藏默默凝視著黑暗。我們的運氣和大賀彌四郎的冷酷無情有什麽關聯嗎?


    “有!”另一個八藏在黑暗中回答。


    “你是個無用的男人。不必給無用的男人加官晉爵。既如此,照彌四郎的性格,要麽殺了你,要麽將你拋棄。”


    聽到這個聲音,八藏全身劇烈顫抖起來。與其落個被殺被棄的命運,不如繼續效勞於祖祖輩輩就侍奉著的德川家——我錯了。本可以平安無事,卻偏偏妄想去做什麽城主!如果被抓住腰斬,將如何是好?


    第二日,八藏早早起來,到院中水井邊上,用涼水澆頭。已近正月,天氣分外寒冷。他衝洗完畢,用手巾擦幹了身子,感覺體內在燃燒。


    他不想被妻兒看見。盤好濕漉漉的頭發,點起鬆明,坐到佛龕前,默默地祈禱著。但他的妻子並未意識到八藏內心有多混亂。“也罷。這才是福。”孩子們都起來後,山田八藏重秀立刻匆匆出了家門。經過一個晚上的思考,他覺得為了妻兒計,應該去爭取家康的寬恕。


    本城一個人影也無。


    信康正從靶場回來,剛要邁入大門時,八藏突然迎上去叫道:“少主!”他跪在地上,聲音大得顫抖,“山田八藏重秀有事需要單獨向少主稟報。”


    到了廳上,信康一邊擦汗,一邊笑容滿麵看著驚魂未定的八藏。“你好像在發抖。”


    “是。小人有大事稟報。”


    “因此你才發抖?哈哈哈……好了好了,究竟是何事?說吧。”信康挪了挪火盆,朝對麵努努嘴,“大膽說吧。”


    “是。少主,城內有通敵的叛徒。”


    信康頓時變得表情嚴肅。“是這事?”他看了看左右,“是否和大賀彌四郎與母親有關?”


    “是……是。少主已經知道了?”


    “此事不許你再提。你心胸狹窄,嫉妒彌四郎出人頭地!”


    “您誤會了!少主,這件事千真萬確。小人假裝與他們一夥,和他詳細談過……”


    “住口!”信康怒喝道,“彌四郎真想謀反,你以為他會找你商量?渾蛋!是你自己太蠢,才被戲弄了。退下!”說完猛地起身,匆匆換衣服去了。


    八藏半晌無語,呆呆坐在那裏。彌四郎說事情定能成功,現在看來的確不假。信康竟如此信任彌四郎,八藏不禁佩服起他來。如果自己繼續說下去,信康可能將彌四郎叫來對質。


    八藏悄悄站起身。再有兩個月就開戰了,一旦交戰,這座城池……想著想著,他幾乎站立不穩。好,那我去告訴築山夫人,因夫人會首先受到威脅。


    八藏下定決心,向本城大門走去。


    “八藏,你怎麽了?臉色這麽難看!生病了嗎?”是近藤一岐,他剛剛進城,迎麵走來。


    八藏知道,近藤一岐雖是個下級武士,卻正直孤傲,即使是上司說的話有錯,他也會當場激烈反駁。據說他因此被視為怪人,終不能出入頭地。看到正直的一岐,八藏忽然心中一動。“近藤,我正想找你。”


    “哦?你找我?好稀罕。我可不喜歡你這樣的假豪傑。”


    “不要出口傷人。我不是真豪傑,但也不打算扮豪傑,不過胡須多了些而已。”


    “哈哈哈,你倒實話實說。不過你也過於小心謹慎了。說得過分點,你就是膽小鬼。既然你有話對我講,我也不會拒絕。你準備在哪裏告訴我?”


    “到持佛堂外吧。”


    “你很冷嗎?好。你臉色有異,好像有心事。好,走吧!”


    太陽出來了,結霜的枯樹枝頭不時傳來小鳥的叫聲。


    “是麻雀,可真耐寒。”


    “近藤,聽說年後就要和甲斐決戰,可有此事?”


    八藏試探著,他想知道這個和彌四郎性情迥異的男人,對彌四郎所說的事知道多少。


    “這次的決戰將會很激烈。”


    “不錯……”


    “我近期會去濱鬆,我有幸加入主公的主力。”


    “真羨慕你。實際上,我想和你商量的正和此事有關。”


    二人出了本城,向右轉,來到持佛堂石牆外。這裏處處是光禿禿的樹,陽光照到石牆上,十分溫暖。


    “和來年決戰相關的事?難道你也想成為主公的主力?若是那件事,免談了。我可不欣賞你的武勇。如果推薦無武勇之力的人去擔重任,就是對主人的不忠。”


    “你又開始挖苦人了。”但八藏卻在近藤一岐的挖苦中感到安全,他在樹樁上坐下,“近藤,我覺得在這座城裏,隻有你對主公忠誠,才對你講這件事,希望能聽到你的意見。”


    “你怎麽如此嚴肅?好了,我會耐心聽你講。”


    “多謝。城裏有人密謀背叛,和甲斐軍勾結。”


    “背叛?噢,山田,說這種話可要慎重。是誰?”


    一岐目光灼灼,八藏悄悄打量了一眼四周。“大賀彌四郎,他要在主公和少主前往長筱時,引勝賴入岡崎城。他已經作好了一切準備。”


    “什麽?”一岐突然用手按住八藏的肩膀,“你再說一遍。如有半句隱瞞,我殺了你!”


    八藏撥開一岐的手。“你……你的目光太短淺了,一岐。”


    “目光短淺?你經常出入大賀府邸,我早就看在眼裏,真想唾你一口。”說到這裏,一岐忽然轉念一想,覺得不能嚇壞八藏。這個膽小鬼雖無情義可言,卻相當精明。他時刻都在算計,若因為討厭他的心計而聽漏了最重要的事,確是目光短淺。“可惡。”一岐重又坐下,“山田,你本和大賀彌四郎狼狽為奸,如今又想背叛他。好,我不追究你。念在你尚知悔過的份上,我不再怪你。”


    “但願如此!”八藏順從地垂下頭,“我接近大賀大人由於多種考慮。”


    “理應如此。”


    “這……我曾和他商量這次陰謀。我很震驚,立刻告訴了少主,但少主根本不予理會。”


    “什麽,你告訴了少主?”


    “對。就在方才。但少主說我被大賀彌四郎愚弄了,他若真想謀反,不可能如此重大的事情告訴我。”


    近藤一岐緊緊盯住八藏:他沒撒謊!近藤也曾風聞彌四郎和築山夫人的關係,菖蒲和德姬的糾葛。但剛烈的性格決定了他不可能過問這些事,便一直假作不知。但今日之事,既然涉及謀反,他就不能袖手旁觀了。“哦,少主不相信你的話?”


    “近藤,少主定會將這事告訴大賀大人。他定會說是我胡言亂語。那樣一來,不但我的忠心無從體現,還會被大賀取走性命。”


    近藤一岐感到一陣厭惡,他真想在愚蠢的八藏臉上吐一口唾沫。這個男子前來找他,還是因為恐懼和心機。如果信康不相信彌四郎會謀反,八藏就會被彌四郎處死。


    “這很難辦。”一岐努力控製住內心深處的厭惡,伸手猛地拍了拍八藏的肩膀,“好,我信你。我肯定會讓你的忠心得以體現。你裝作若無其事,繼續跟彌四郎周旋。聽好,如果被彌四郎發覺,你的性命就沒了。讓背叛他的人蒙冤死去,這可是彌四郎善玩的把戲。”


    “這……我覺得得到了巨大的支持。”八藏眼睛濕潤了,他垂下頭。


    近藤一岐和山田八藏分手後,裝作漫不經心地進了岡崎城。這一天,他沒和任何人講一句話。新年將至,城內處處熱熱鬧鬧,但靜下心仔細感受,會發現岡崎上空的確漂浮著不吉的妖氣。這座城池在迎接當年的元康時,可不是這種氣息。一岐還清晰地記得那時的家康,是那麽朝氣蓬勃、謙虛隨和。


    那天,一岐去圃中除草。那時岡崎人還非常貧窮,除了戰備和公服,一切無不從簡。那時的一岐,甚至比老百姓還要寒酸。他的頭發是用草繩紮起來的。這時,巡視領地的家康正好經過他麵前。一岐沒有抬起頭,他不是為貧窮和寒酸而羞恥,而是不願意讓家康為家臣穿著如此寒酸而難堪。但家康卻向他打招呼,還故意停下腳步。一岐氣憤不已,家康本可以默默經過的……


    “明知我從此經過,卻故意扭過頭。難道心裏有何不滿?說來聽聽。”


    聽家康這樣說,一岐隻得從地裏走出來。


    “小人隻不過不忍讓您看到家臣如此貧困。”他抬起頭怨恨地看著家康。


    家康一愣。他屏住了呼吸。“好,好好幹。我記下了你說的話。”說完,已經淚光閃爍。


    第三年,他賞了一岐五十貫領地。那時,一岐相信岡崎上下同心。雖然很貧困,但互相信任使得城內充滿活力,人人笑容滿麵。但現在,卻不知為何總有一種腐朽之氣。難道是少主的任性造成了這一切?難道是因為部下與信康無法心心相通,而導致氣氛沉悶?


    一岐想,倘若我馬上去見少主,將山田八藏的話告訴他,他會聽嗎?不,恐隻能得到和八藏同樣的回複。


    此事對信康沒用,家康也可能暫時不會相信。因為大賀彌四郎依靠他的聰明才智死死抓住了德川全族的心。究竟該怎麽辦呢?近藤一岐苦悶起來。


    在戰爭快要來臨的正月十二,一岐動身前往濱鬆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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