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四郎的妻子阿鬆對於城中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用人者,必須能被人用。她經常這麽說,也一直身體力行,今日她照舊匆匆到井邊為孩子們洗衣。


    家中一共四名侍女,還有彌四郎的愛妾於安。女人們經常勸說阿鬆不要親自操勞,但當她們發現時,阿鬆已經在井邊勞作起來,而且她洗得比侍女們更幹淨。


    “夫人,這種事該由我們來做。”每當侍女們說她是三河奧郡二十餘村代官的夫人,不該做這些事時,阿鬆總是搖頭道:“我生在貧寒之家,不能忘本,否則會受懲罰。”


    阿鬆今日洗完了六七件內衣,正在擰幹時,一個下人前來稟報說,大久保七郎右衛門來訪。


    “啊,少主人。”年輕時曾經侍奉過大久保家的阿鬆,現在依然稱忠世為少主人。她激動地擦著手,向門口走去。“聽說少主人隨主公去了長筱城。”


    忠世不敢正視她,隻是淡淡問道:“孩子們還好嗎?”說完,他困惑起來。


    “托您的福,我和孩子們都很好。這都是主公的蔭庇。”


    “哦?有幾個孩子?”忠世內心雖很狼狽,還是盡量讓自己不那麽尷尬。他望著伏在地上的阿鬆。聽說她為人極好,從不忘本,至今仍然親操井臼。阿鬆的手指果然通紅,忠世內心一陣感動。她並非聰慧美麗的才女,身上卻有一種竹子般的堅韌和寒梅一樣的高潔氣息。


    “一共六個孩子。”阿鬆輕快地回答,“今日大賀當值去了,您先請進。”


    “我有話和你說。”忠世說完,阿鬆匆忙起身,拿來木屐。忠世穿上木屐,感到自己的雙手在微微顫抖。阿鬆卻什麽都不知道。她要是聽到一些風聲就好了,忠世一邊想,一邊向廳裏走去。


    “你有六個孩子?”來到廳裏,忠世不知該從何說起,又問了一遍。趕緊告訴她!忠世在心裏催促自己,但一看到阿鬆明朗的麵容,又把話咽了回去。


    阿鬆的一舉一動都表明,她感到幸福,並心懷感激。“是。”


    “你很愛他們嗎?”


    “是。奴婢一直細心照看他們。”


    “側室生下的孩子,你也愛嗎?”


    “嗯,她生了兩個……”阿鬆老實地回答,“我很愛他們……”


    “我明白,我明白。”雖然是自己發問,卻不忍聽對方的回答,忠世趕緊打斷阿鬆,“彌四郎現在的地位,確實可以擁有一兩個愛妾。”


    “是。這……這值得慶賀。”


    “我明白了……理當如此。”


    “是。”阿鬆臉上洋漾著笑容,“我們出身低微,主公卻這樣看重我們夫婦,真是感激不盡。為了不忘主公的恩情,我決定今生都親自喂馬、洗衣,絕不忘本。”


    “隻是為了不忘主公大恩嗎?”


    “是。主公在戰場上拚命廝殺,如果我們在後方還如此憊懶,會受懲罰的。”


    “阿鬆……你們夫婦確實很般配……但是,你們和主公、築山夫人夫婦一樣,都不得不麵臨悲劇的命運。”


    “您說什麽?”阿鬆的聲音單純清澈。


    忠世頓時無語,良久,歎道:“阿鬆。如果你的丈夫彌四郎企圖謀反,你怎麽辦?”


    “啊?”阿鬆反複咀嚼著忠世的話,“你說那種事,嗬嗬……”她笑了出來,“如果發生那種事,無需上天懲罰,我也不活了。”


    “阿鬆!”忠世再也忍耐不住,然後又壓低了聲音,“主公懷疑彌四郎有謀反企圖。”


    “啊?但是,彌四郎怎麽可能——”


    “所以主公隻是懷疑。在此之前,你和孩子們將被帶到三道城中禁足。你不要聲張,快去準備吧。”一口氣說完後,忠世別過了頭。


    阿鬆並不像忠世預料中那樣驚恐,她考慮了一會兒,平靜地問:“您是說主公懷疑彌四郎嗎?”


    “對。你還是早點準備吧。”


    阿鬆嘴唇動了動,像要說什麽,但忽然跪倒在地上:“遵命。”


    忠世側過臉去,點了點頭。阿鬆果然毫不知情,對彌四郎深信不疑。也許認為申辯隻會導致忠世更加懷疑,她靜靜施了一禮,徑直出了房間。


    忠世全神貫注聽著院子和房裏的響動。阿鬆此前即使毫不知情,現在也該有所預感了。因為院子已被士兵團團圍住,隨便問一個人,就可以非常清楚今天發生的事。她會因為丈夫的行為而自殺,忠世暗想,倘若阿鬆能幹淨利落地結束自己的生命,那就有辦法挽救孩子。但這一切不過是忠世的幻想。是因為阿鬆沒理解忠世所說的“謀反”一詞,還是因為她出生在足輕武士之家,不曉得亂世極刑的殘酷?在這種亂世,一旦謀反,就會誅滅九族。


    “奴婢準備好了,少主人,我們走吧。”


    阿鬆仍然表情輕鬆,帶著六個孩子來到廳裏。十三歲的長男站在最前麵,其他孩子按長幼排好,最小的女兒連路都還走不穩。


    “大人好。”


    當孩子們跪在忠世麵前問候時,忠世感到莫名的憤怒。彌四郎這個渾蛋!那群謀反的惡棍!忠世強忍住內心深處的憤怒,猛地站起身。“不要客套,轎子在等著呢,快點。”


    “是。”幾個稚嫩的聲音回答。


    “阿鬆!”忠世剛邁開步,不禁對阿鬆也不滿起來。六個孩子中有兩個是側室所生。如果阿鬆稍有點算計,就該將那兩個孩子連同親生母親一起趕走,讓他們躲起來。他們都是武士出身,眾人也不會認真搜查。“你真是個殘忍的女中豪傑。唉,你呀……”


    “少主人說什麽?”


    “好了,好了。上轎吧。”忠世厲聲斥責著,向門口走去。


    當阿鬆被監禁在三道城的侍女房間後,才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大久保忠世並未跟來,今村彥兵衛將孩子們拉走後,將阿鬆一人關進了暗室。


    “我想問您,我丈夫究竟做了什麽?”她戰戰兢兢地問彥兵衛。


    彥兵衛滿臉怒容,斥道:“不要明知故問,謀反者之妻。”


    “謀反?不,決沒有那種事。他一個人怎麽可能……”


    “住口!倉地平左衛門、小穀甚左衛門和山田八藏,他們和彌四郎密謀,在少主出征期間,將岡崎城獻給武田家。經由山田八藏的揭發,這一切不容置疑。”


    彥兵衛一邊說一邊轉身向外走去。阿鬆拚命叫喊:“請稍等。今村大人,這是真的?”


    “是,才被抓到這裏。”


    “他喝酒後經常說胡話,難道是那些言行讓主公不高興了?”


    但彥兵衛沒有回答,他朝院中吐了口唾沫,走了。


    “請問……”阿鬆漸漸不安起來,叫住看守自己的士卒。她終於從這個年輕士卒口中得知了全部真相。彌四郎謀反之事已天下大白,倉地平左衛門已被殺,小穀甚左衛門逃往甲州。


    “那麽,山田怎麽樣了?”


    “他是揭發者,不受懲罰。”士卒幹脆地說。


    阿鬆雖然驚恐不安,但還是問及了最關心的問題:“主公會如何處置我們?”


    “當然是極刑。但時辰還未定下來,你趕緊祈禱吧。”


    “極刑?連那些無知的孩子們也——”


    阿鬆果坐在房中,她仍不能相信丈夫會謀反,顯然是有人嫉妒他出人頭地,故意陷害。她日日提心吊膽地活著,沒想到還是……


    “彌四郎,對不起!”阿鬆猛地坐直了身子,在內心向丈夫道歉。她認為,責任大半在她。


    天已近晚,寒氣刺骨。大岡助右衛門待今村彥兵衛拿來燭台後,盡量平靜地在阿鬆麵前坐下。


    “好像起風了,彥兵衛。”


    大岡豎起耳朵聽著外麵的風聲,然後向阿鬆道:“阿鬆,本來大久保大人想親自來見你,但他實在不忍……”


    “是……是。”


    “所以我受命前來。但大賀彌四郎畢竟犯下了不可饒恕的大罪。”


    “我有話對大人說。”


    “何事?”


    “我丈夫確有惡習。他喝醉後,經常說胡話,什麽要成為一國一城的主人,要讓我做城主夫人等。是不是因為這些話被人告發……”


    “大久保大人正是因為不忍聽這些話,才讓我過來。你明白嗎?彌四郎不但全招了,還用不堪入耳的話咒罵主公。”


    “不會……怎麽會……”


    阿鬆臉色蒼白,想要說什麽,但被大岡助右衛門打斷了:“大久保大人希望彌四郎能寫一紙休書,以為你們求情,所以特意去找他。”


    “休書?”


    “但彌四郎非但不寫,還辱罵大久保大人愚蠢。”


    阿鬆睜大眼睛,半晌沒有回應。她無論如何不相信丈夫會做出這種事。


    “他不但大罵大久保大人,還說要用彌四郎一家的血去教訓主公,他認為自己比主公還要偉大。”


    “這……這是真的?太可怕了……請原諒。”


    “大久保大人震驚不已,無法和他談下去。但一無所知的你和孩子們太可憐。我雖然覺得大久保大人未必能夠說動主公,但他還是希望在主公麵前為你們母子求情,所以讓你寫一封書函。”


    今村彥兵衛不快地盯著阿鬆,大岡助右衛門趕緊命令他道:“準備紙筆!”


    彥兵衛氣呼呼站起來,也不知道從何處拿來紙筆,拋到阿鬆麵前。阿鬆的孩子們好像被囚禁在隔壁房間,那邊傳來幼女的哭泣聲和長男安撫的聲音。


    “你什麽都不知道。你若知情,早就自殺了。就這樣寫,簽上名。”


    “是……是。”阿鬆口中應著,卻並未伸手去碰紙筆。


    對於阿鬆,彌四郎是個好丈夫。他們夫婦發誓相濡以沫,齊心協力,一步步走到今日。其間,他們一起經過多少悲喜。


    “這一切都要歸功於你。你是個好妻子。”


    阿鬆現在還能清晰地回想起,彌四郎剛被升為三村代官時的喜悅之情。那時彌四郎抓住她的手不停撫摸。那樣本分認真的丈夫怎麽會如此膽大妄為?


    “好了,拿起筆。你如果不會寫,我念,你隻管寫下來就是。”


    “是……是。但是……”


    “怎麽了?這都是大久保大人對你們的一片情義。”


    “那是自然,難為他……”阿鬆邊說邊跪拜下去,“我實在說不出口,書函的事,能否等到明天早上?”


    “你現在寫不了?”


    “是。我想……先冷靜下來……好好考慮後再寫。”


    “哦?”大岡助右衛門歎了口氣,“大久保大人說過,你就是這樣的女子。但大人明日一早就要離開岡崎。為了向主公請示,必須立刻出發,恐怕來不及……也罷,我今日夜裏亥時四刻之前再來一次。你可仔細考慮考慮。我再說一遍,你要細細陳述,你對此事確實一無所知。”


    “好,亥時四刻。”一旁的今村彥兵衛不耐煩地撇著嘴,但大岡向他使了個眼神,站起身。


    “給您添麻煩了,抱歉。”


    大岡助右衛門離去後,阿鬆依然雙手伏地,一動不動。不知何時,孩子們的聲音已聽不見了,隻有風在屋簷上發出駭人的呼嘯。


    “彌四郎。”阿鬆輕輕抬起臉,顫抖著說,“你為何不為我寫封休書呢?”


    大久保忠世明日一早要去濱鬆請示主公,阿鬆已經明白,極刑處死彌四郎是不容置疑了。毫不知情的妻子是否應該和丈夫同被處死,現在的阿鬆已沒有心思去想這件事,她唯一考慮的,是自己是否應當和丈夫一同去死。她垂下頭,咬住嘴唇,嚶嚶哭泣起來。


    到了亥時四刻,前來阿鬆處的不是大岡助右衛門,而是大久保忠世。


    “阿鬆,夜深了,不好驚動大岡,我自己來了,畢竟我們自小就認識。”


    忠世一邊說,一邊低頭看著放在阿鬆麵前的紙筆,“還沒寫。”他長歎了一聲,麵對阿鬆坐下。


    阿鬆仍然定定坐著,但她的眼神更明澈了。“難為您親自前來,我隻……隻能再次感謝您。”她正了正衣襟,“少主人的恩情,奴婢永世不忘。但是……至於寫函,就罷了。”


    “你不願寫?”


    “是。奴婢雖然愧對少主人的一片心意,但我還是想和彌四郎死在一起。”


    “唉!”


    “少主人!如果他從未和我在一起,死後也不會感到寂寞。自己的丈夫做出那種大逆不道之事,歸根結底,還是我的罪過。”


    忠世屏住呼吸,盯著阿鬆。因為激動和亢奮,她臉色泛紅,眼角卻露出笑意。


    “你是認為彌四郎已經習慣與你在一起,你不忍讓他一個人到那個世界去,是嗎?”


    “是。在這個世上唯一能陪伴彌四郎的,也就是我。況且我對彌四郎的密謀並非一無所知。我不能讓彌四郎最後一刻那樣不堪,那更可憐。阿鬆已經顧不上孩子們,隻希望和丈夫共赴黃泉。”


    “這就是你苦參後達到的業果嗎?好吧,一切順應天意吧。”


    “是,我明白彌四郎為何在獄中還如此倔強。彌四郎要做的事,我從沒有反對過。就是這次,我也希望尊重他的選擇。請少主人原諒。”


    忠世不知該說什麽,他不知眼前的這個女人究竟是賢妻還是烈女。他不能明白這種不可思議的情,太複雜了。這樣做雖是夫婦情深,但身為人母……


    忠世本想說幾句,但轉念一想,又不想再提。“我明白了。你的話,還有彌四郎的話,我會原原本本告訴主公。”他好像是說給自己聽,點了點頭,轉身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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