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都稱澱屋常安為商人關白,讚他雖是一介商家,卻具不輸秀吉的器量。可就膽量而言,或許博多的島井宗室仍勝過澱屋。澱屋先前就和柚穀一族合作,除生意往來,更將手伸至挖掘礦山、冶煉、造船等,而成了巨賈,可他的生活甚是簡樸。他並非生來就能成此大器之人,而是長久磨煉出來的。蕉庵認為,如把澱屋比作豐臣秀吉,宗室就當是德川家康了。


    宗室出了蕉庵的別苑,隨身隻帶三個下人,就往大和橋的泊船處走去。


    他的船泊在堺港的岸邊,自己則在此搭澱屋的船去大阪。河岸兩側滿是開花的蘆葦,野鴨點點穿梭其間。澱屋的三十石船為了宗室的到來,鋪上紅地氈,船上還張著幔幕。等他一坐進來,就拉起幔幕,讓他細細觀賞四周的秋景。船上印有大紅的“澱”字,雇有四十多個水手守護。


    宗室仔細想想,覺得商家的存在實是不可思議,不由撇唇笑了。令武將去打仗,而由商人來賺錢,一方必須養活眾多武士,而另一方卻因花用不完而蓄積錢財。他就是不想讓秀吉對這種不相稱的情形有所不滿,才勸其致力於貿易和挖掘礦山,可反而引發了征朝之事。各地挖掘的金山,出了太多黃金。或許讓秀吉稍不如意比較好,武將不應太富有。讓他半饑半飽,他卻又會像豺狼那樣張牙舞爪……這著實很難處理。澱屋也正遭遇難題,因為秀吉要派大軍去朝鮮,向他征召糧食。如此一來他便入不敷出,實在麻煩。武將並不精於計算,即使能算出自己的俸祿,也無法估計巨商的財產究竟有多少,不免獅子大開口……宗室一麵想著,已到了渡口,有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正在等他。


    “啊,治部少輔大人。”宗室後退一步,自從在博多築城後,就因經常碰麵而熟識的石田三成,正跨過渡板向他走來。


    “宗室先生,辛苦了。”


    “不敢,這也是為關白辦事。”


    “在先生見關白之前,我有事相托。”


    宗室佯作不知:“咦!什麽事?高高在上的奉行大人,居然要托在下。”


    三成對守衛在船一隅的下人們道:“你們上岸去走走,我有話要對老先生說。”


    下人們鄭重地施過禮。宗室點點頭,示意他們下船,道:“河岸的秋景真是迷人啊!”


    “是啊!”三成略顯肥胖,比先前在博多時更顯得派頭十足。他麵帶笑容地拿過刀,慢慢坐在宗室斜對麵。“現在所能拜托的人,隻有先生了。”


    “要拜托老朽?”


    “主公失去了寶貝少主。”


    “在下知。”


    “他陷入極度悲傷中……可是這悲傷讓他改變了誌向。”


    “什麽誌向?”


    “要去征服大明國!起初我以為那是說笑,可是他一本正經,怎可能是說笑?這是他一生的大事啊!”


    “那又怎樣?”宗室清楚三成想說什麽,可依然裝傻。


    “一定要阻止他才是。天下初定,百姓疲憊不堪。若又發起戰事,國家恐憂。”


    “哦!這真是一件大事了。那麽,奉行大人您是反對了?”


    “先生也知關白脾性,他是不會聽我勸諫的,因此希望先生能告訴他:您此次看遍了朝鮮各地,若大人不放棄出兵,前途堪憂。”


    宗室諷刺地笑了,旋大力搖手,道:“抱歉,關白連奉行大人進諫都不聽,何況老朽?希望此事由奉行大人去做。”


    “島井先生!看來您是不願承此重托了?”


    “治部大人,”宗室壓低聲音,抬眼道,“這是治部大人一人的想法呢,還是小西大人吩咐老朽這麽做的?”


    “如果小西大人和我的意見一致,那又如何?”


    “哦……恕難接受。”


    “什麽?”


    “宗室已告訴小西大人善後之法。島井宗室乃是直接受關白之命,前去仔細查看,不會接受他人指示。”宗室斬釘截鐵說完後,又笑了。


    三成眼裏露出強烈的憎恨,“哦?那麽,先生是不聽三成的請托了?三成並未指示先生,而是低聲下氣相求。”


    “如果在下把這種請托理會成指示,大人又如何?”宗室也不服輸,他以揶揄的口氣道。


    刺骨的寒風,自川邊吹向二人。


    “嗬嗬,”三成臉色蒼白,笑道,“若我說,您縱然不聽,我也自有辦法……那倒像是無賴之輩在作口舌之爭了,故,石田三成除了默默退去,別無他法。”


    “治部大人,”宗室哧哧笑了,“您和小西大人都是隻管自家事啊!”


    “嗯?”


    “大人們如果說出自己的意見,關白震怒,或令你們切腹,或把你們殺了。因此,你們讓宗室去進諫。嘿,宗室惹怒了關白,卻也是性命攸關。若身為近臣,便是如此勤勉奉公,那做起武士來也忒容易了!”


    三成的臉更蒼白了,他未想到宗室會這麽說,更未料到宗室一語道破,自己乃是受小西行長所托而來,遂道:“那麽,我收回請托,就此告辭。”


    “小西大人要賭,就當去做先鋒……若無這種決心,老朽怎敢勸諫關白大人?”


    “小西大人做先鋒?”


    “治部大人,除此之外,別無他法。關白完全聽信了小西大人和宗義智之言,相信朝鮮會甘為我軍先鋒,欲親率大軍遠征大明國。可是,老朽所見並非如此。結果會如何,請大人仔細思量!”


    三成吃驚地探身出去,低聲道:“這麽說,先生已把此事告訴小西大人了?”


    “對!您應清楚。”


    “那麽……如果小西大人果真做了先鋒,先生便會接受我的請托?”


    宗室點頭笑了:“治部大人如也認為該派小西大人去打前鋒,探探情勢……宗室也是一介男兒,即使你不特意請托,在下也會不惜性命進諫。”


    “宗室先生,”三成這才知道宗室的真意,霍然將手白膝上放下,“如小西大人向三成發誓……”


    “哈哈,老朽就知奉行大人會這樣說。”宗室縱聲大笑。


    三成又不停致謝,方悻悻然下船。


    宗室目送著他的背影,又尋思:武士真是奇怪啊,聲稱因義理而活,但當主君出現破綻,就燃起比商家更狡猾的私念,不但不講義理,反而要害眾多手無寸鐵之人的性命。


    船輕輕滑過水麵,前進著。抵達澱屋橋邊,將近巳時。這裏已擠滿了備有轎子的商家。出來迎接宗室的澱屋,隻輕輕對他點點頭,道:“辛苦你了。”就一起坐進轎子,直接前往大阪城。


    秀吉從新築伏見城特意來大阪,已等得不耐煩了。他的兩側有宗室剛在渡口碰麵的石田三成,及增田長盛、前田玄以、織田有樂、長束正家、大穀吉繼等。正麵的秀吉則把腿伸到扶幾下,紫色的頭巾下,他的雙目散發著柔和的光芒。“宗室,有勞了!已曬黑了!”


    宗室依舊圓滑:“聽說大人失去了心愛的公子。”


    “不提了,宗室。我好不容易忘了此事。坐近些,坐近些。”


    “小人惶恐。”


    “朝鮮的情形如何?你看得可仔細?”


    “是。奉大人之命,小人先從釜山登陸,換裝,由慶尚道到江原道,再進京畿,沿著黃河、全羅,一路走了下來。”


    “辛苦了!那麽,你看了山川道路的情形嗎?”


    “回大人,看了。這是地形圖,在此圖上,詳詳細細寫著兵力配備、人情風俗、氣候物產等。請大人過日。”


    “好!長盛,把它拿過來。”


    “是。”增出長盛接過圖,在秀吉麵前攤了開來,秀吉微笑地看著,“軍隊還是在釜山登陸,然後進軍京畿?”


    “軍隊?”


    “哦,我還未對你說,加藤清正已被我派去九州了。”


    “加藤大人去了九州?”


    “對。去肥前的名護屋築城,我命他即刻去圈定地界。以此為據,大軍陸續渡到釜山。一旦進軍,我們可一舉攻進大明國的都城。明年的七月十五,我將在大明都中號令天下。辛苦了,來喝酒吧。”


    秀吉隻管滔滔不絕,宗室一言勸阻道:“大人不可如此!”


    這話一出口,舉座凜然。


    “不可如此?”秀吉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問道,“什麽不可如此?到明年七月十五……”


    “即使朝鮮王全力支持,小人也覺得,不可輕言進軍。”宗室語氣強硬。


    “宗室,你的話很是奇怪啊。”


    “不,小人是經過詳細勘查後,才向大人報告。”


    “你說,即使朝鮮王全力支持……”


    “是。不過,這從頭到尾都隻是假設——因朝鮮王並不會帶路。”


    “你……有何依據?去秋使者來時,我已清楚吩咐過了。”


    “請大人見諒。”宗室深吸一口氣,抬頭看著秀吉,雙目如星辰般閃光,“小人得知,李王長期和大明國親近,斷不會背叛大明國而成為我盟友,這是小人的看法。”


    秀吉輕聲笑了:“好好!你是商家,戰爭的事交給我。李王一定會聽我的命令。”


    “不可!”宗室搖頭,“大人大軍一入朝鮮,李王會馬上把明軍引進國內,這是他與大明國之間必須履行的義理。因此,若想進入大明國,不知會花費多少錢糧和時日!”


    “宗室!這麽說,你是指責我考慮不周?”


    “不敢。在下估計,投入日本國八成以上人力物力,恐還不夠……”


    “那麽,你認為不可出征?”


    “目前不宜出征。”


    “哈哈。”秀吉笑了,“是有人讓你來說這話吧?”


    “不,小人隻是實話實說。”


    “你認為豐臣秀吉的計劃有不當之處?”


    “這不是英明的大人應說的話,大人必須改變心意……小人認為,大人當仔細聽取小人的報告,再決定出征與否。可是,小人還未回來,大人就已行動起來,還說小人在指責大人的不是。”


    “閉嘴!”秀吉拍著扶幾,怒了,“豐臣秀吉難道要聽從你的命令?我已經決定出征。”聲音如雷貫耳。


    宗室猛然向前膝行一步,“這些話愈來愈不能讓人明白了。不管誰作了決定,宗室所見的實情也不能因此而改變。如果因為大人已決定,就以謊言欺人,那麽宗室死後會下地獄。作決斷的是大人,稟告實情的是宗室。宗室認為,此次戰事花費太巨,十之八九會以敗終。這是小人的看法。”


    “長……長……長盛!”秀吉全身發抖,指著侍從手中的刀,“把這廝給我拉出去斬了!把他的頭拿來血祭!”


    宗室一動也不動。他眼神無比平靜,靜靜地看著怒火中燒的秀一占,道:“該說的話都說了。關白大概也會答應小西和宗義智做先鋒的請求吧,如此一來,損失就會減少些。”


    “長盛,你在猶豫什麽?殺了他!”


    “大人息怒!”三成慌忙向前屈進一膝,“大人震怒乃是自然,可是不是想一想島井先生的提議……”


    “閉嘴!我命令他去探訪的是朝鮮的人情地理,他竟提出什麽暫緩出征。無禮!哼!殺!”


    “請等一等。”三成又道,“大人不想親自詢問,就由在下來問他好了。島井先生為何會這麽說,應先問清楚。請大人平靜下來。”


    增田長盛也道:“確如石田大人所說,萬一李王有不軌的意圖,我們必須有充分的對策才是。請大人息怒。”


    “你們一個鼻孔出氣?”


    “請大人息怒。”


    “好!那麽,我再問問宗室,大家仔細聽好了。”


    “謝大人。”


    “宗室,你說李王會圖謀不軌?”


    “小人認為,他會和大明軍聯合,把刀鋒指向大人的大軍。”


    “因此,我的軍隊即使登陸,也很難前進,是這個意思?”


    “軍隊並不是去無人的荒野,如在陌生的土地上行進,又陷入重圍,補給自會困難,而大明國的水軍也會在誨上截斷我們的後援……”


    “閉嘴!”秀吉又大聲喝止宗室。


    見宗室毫不因為自己大怒而退縮,秀吉知他確是下定了決心。看到所有人都對出征計劃冷淡以對,秀吉一時不禁怒發衝冠,像一隻獨自掘洞的螃蟹。他覺眾人不了解自己之誌,愈加認為出征乃必行之事。可是,宗室竟清楚地反對,如此一來,與其慢慢說服他,還不如大加斥責,先讓他噤了口舌。


    宗室沉默了,可他會不會變得像利休那樣頑同?若繼續斥責下去,會把他逼入利休那般進退維穀的窘境,到時又須對他加以嚴懲……秀吉對利休一事常生悔意。“宗室,我再告訴你一次:你隻是商家,我乃未有敗績的武將。”


    “小人清楚,正因為如此,才更要慎重……”


    “我叫你不要對朝政指手畫腳。你看出李王不軌就是,由豐臣秀吉來想對策,明白嗎?”


    宗室鬆了一口氣,無力地垂下肩膀:“如此一來,小人也算盡了心。”


    秀吉是如何強詞奪理啊!人在作這種決定時,定會背負重荷,像秀吉這麽聰明的人,竟忘了自省。


    “請大人見諒,”宗室又道,“朝鮮南北的氣候與風氣習俗,與國內完全不同。冬天一到,大河冰凍,到時大明國的補給可以自由出人,而我方卻必須忍受寒凍之苦。”


    “這種事我已算計過了!”秀吉嘲笑道,“豐臣秀吉一旦碰到敵人,就定要把他變成朋友。好了,叫小西攝津和宗義智來。我要確認是他們的看法對,還是宗室的看法正確。”


    “唉!”宗室咬牙歎息——為何石田三成此時不借口和他討論,讓他離席?若宗義智回話曖昧,他的苦心便成了泡影。


    “各位也仔細聽著,雙方各有說法,我們必須決定何方為是。這期間,宗室安靜些。”秀吉又道。


    宗室偷偷看了三成一眼。三成臉色蒼白,正襟危坐。


    “我的決定會錯嗎?一旦登陸,就可直指大明都城!”秀吉仍然豪氣衝天。


    小西行長和宗義智被叫來時,宗室悄悄閉起眼睛,沉耿無語。這個大廳門口的隔扇上,畫有兩隻栩栩如生的猛虎。小西辯才出眾,可是宗義智在秀吉的詢問下,很有可能露出馬腳。何況他看到秀吉怒氣當頭,恐會嚇得語無倫次。


    “小西攝津大人和宗對馬大人來了。”玄以法印話音未落,秀吉便道:“行長,你說李王很願為向導,可是宗室說他不會替我們帶路,究竟怎麽回事?”


    秀吉未直接問義智,太好了!宗室不由得暗中鬆了口氣。


    “大人,我沒有說他很是願意,他隻是說:‘我會遵命帶路。’”


    “未說很是願意?”


    “是。大人的威名也傳到了大明國。因此,如是大人的命令,李王隻好遵命而行。這是在下的看法。”


    秀吉頗不開心。願意帶路和遵命帶路,意思大大不同,而他又不記得當初他們是怎麽說的了,遂道:“這麽說,宗室說李王不會帶路,是撒謊?”


    “在下不能說別人的見解不對,隻能說與在下意見不同。”


    “你說什麽?意見不同,就應有對錯。對不對,對馬守?”


    “是。”


    “你認為如何?”宗室冷冷抬眼,不語。


    義智道:“在下……的看法,和小西大人一樣,可是……”


    “可是什麽?你們為何一碰到這個問題,就吞吞吐吐?你不是也說李王答應要帶路嗎?”


    “可是……島井先生是何意?”


    “他說:絕無此事!李王和大明國交情匪淺,處得甚好,因此,他會把刀鋒指向我們。”


    “這……”


    “怎麽了?說清楚!”


    “大人,”小西行長道,“宗室先生如真這麽說,在這裏爭辯也無益,不如趕快查探真偽。”


    “哼!你們對自己的主張,如此沒有自信?”


    “不是自信的問題。此事與大軍士氣有關,如有不同意見,自不能置之不理。”


    “這麽說,必要時,便可把宗室殺了血祭?”


    “這話真令人意外。宗室先生冒著生命危險,剛剛從異國歸來……因此,現在可由在下和對馬大人先行出發,到那裏去探查虛實。”


    小西行長真不愧辯才出眾,他沉穩地回答,仿佛這本是他自己的意見。


    對方如非秀吉,小西行長的話一定可以當場奏效。可惜秀吉對行長的回答稍稍有些懷疑,因為他早已命令宗家四次派出使者去朝鮮,試探對方有無降服之意。


    第一次是在義智的父親義調在世時,派家臣柚穀康廣前去。那時,義調對秀吉道:“不必特意去征伐朝鮮,我可憑三寸不爛之舌說服其前來歸降,讓其做我們去大明國的向導。”秀吉相信了他的話,好一陣子都按兵不動。他讚為好計策,還特意取下腰間的佩刀送給義調。可是,其後朝鮮卻一直沒有音訊傳來。


    第二次又去催李王來朝見秀吉,結果也無音訊,隻好派第三個使者去。這次帶回黃允古正使、金誠一副使一行。現在仔細想來,那個使者所帶文書上,隻有祝賀日本統一雲雲,並無要為導征伐大明國之語。


    但是那時,義智和行長都巧妙勸道:“李王應很願為向導,他未將這話寫在文書上,大概是防止泄露給大明國。”


    秀吉因此嚴命:“義智親自前去,說清要李王做征明大軍的向導。”於是義智親自去了釜山,與他同行的應有柳川調信與和尚玄蘇。可現在情況卻變得如此暖昧,秀吉不會不起疑心。


    “行長。”秀吉疑道,“你們敢蒙騙我?”


    “不敢。”行長堅決否認,“李王確實是答應了,是嗎,對馬守大人?”


    “是……”義智心虛了,全身發抖。秀吉突然“砰”的一拍扶幾:“對馬!”


    “在。”


    “我可不是叫你去向李王說什麽客套話!是吩咐你命令他做向導!”


    “是……是!”


    “他看起來是俯首聽命,還是置之不理,你這個使者看不出來嗎?”


    “是!這……”


    “吞吞吐吐什麽?”


    “看起來像是聽從,又似不聽從……”


    “閉嘴!可恨的東西!行長,這是你教他的?”


    “大人令在下意外。”


    “你臉上明明寫著。真是豈有此理!”一旦生起疑心,秀吉的腦筋就轉得極快,“你認為可以欺騙我,行長?”


    “大人,在下絕不會有這種罪該萬死之念。”


    “別說了!”秀吉拍著扶幾,探身出去,“你們第四次出使時,有未說,豐臣秀吉要出兵了,一旦出兵,貴國也難免刀兵之厄,因此要李王當向導?”


    “不,這……”行長再也說不下去了。這一切確是他教義智的。


    如果沒有鶴鬆之死這個意外,行長認為秀吉不會這般震怒,而宗家也不會失去交易之利。可是,如再說下去,等於招供是他教義智的,而現在義智隻知淒慘地發抖。


    “可惡!”秀吉極為生氣,卻也覺出自己推測之高明,直想發笑,“我先來猜猜看,你們直到第四次出使才驚慌起來,就把事實告訴李王,是這樣?”


    “……”


    “由於起初三次撒了謊,因此這一回李王不以為然。他認為要他與大明國斡旋,可能是一句空話,隻是威嚇他罷了。”


    這一回宗室大吃一驚。他得到的消息,竟和秀吉所說完全吻合,關白之眼力實在可怕!他內心感歎著,卻又不能說出口。現在除了靜觀事態,沒有別的法子。


    “如何,說中了吧,對馬?”


    “大人……”


    行長又執拗地插嘴:“我也對對馬守說,我們很難弄清李王在想什麽,因此迅速撤出釜山。”


    “撤出釜山?”


    “是。李王知道此事後,亦大為緊張。因此,由我們二人充當先鋒,借著大人的威名,何懼之有?”行長說得行雲流水。


    “等等!”宗室道。如果再讓行長胡謅下去,秀吉會更為震怒。到時切腹的必是宗義智。如此一來,宗室心中自會苦不堪言,因為義智的父親曾托他照顧兒子。“大人,教義智這麽說的,是宗室。”


    “你教他的?”秀吉吃驚地把視線轉向宗室,突然笑了起來,“哈哈,宗室,不要撒謊!秀吉豈會再受騙?”


    “這不是撒謊。宗室想到義調與在下的交情,就教他這麽說。”


    “義智,這是真的?”


    “是,是!”義智求救似的看看宗室,又看看行長。


    “好!我姑且聽之,是真是假,豐臣秀吉自可分辨。這麽說,是你對義智說,叫他不要命令李王做征明向導?”


    “是。”


    “嗯?你到膽子不小!”


    “在下不願大人打這勉強之仗,如此而已。”


    “勉強之仗?你又提朝政!”


    “唉!在下以為,大人遲早會發現這是勉強之仗,所以,我就教他那樣說了。”


    “宗室!如你所言不虛,就無人能救你性命了,你明白嗎?”


    “當然!宗室已知天命,隻望在下一死,對大人有所助益。”


    “你也和利休說同樣的話?”


    “在下認為,大人還對很多事情不甚清楚,輕易調兵遣將,遠征海外,絕無好處。”


    “你!”


    “大人,您認為誰會由衷讚成此次出征呢?眾人都懼怕大人的威嚴,無人敢出言反對,內心卻不以為然。”


    秀吉突然屏息。如果再讓宗室繼續講下去,事情會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已開始備戰,何況,也已派遣清正去九州的名護屋築城。如果就此中止這個計劃,自會成為天下笑柄,如今箭已離弦,豈可半途而廢?


    宗室淡淡地繼續道:“這種大事,最重要的是大家同心協力。若有外敵入侵,大家會拚命防禦來敵,神明也會相助。可這一回是我們出戰……大家若各懷異誌,必招致不合。希望先避免戰事,與他們往來交易……”


    “哼!”秀吉意外地以甚為平穩的聲音道,“三成,把這廝拉下去,他的瘋話似已說完。”


    三成猶豫一下,隻聽秀吉又笑道:“島井宗室真乃鐵漢啊,不顧性命,想來教訓秀吉!唉,把他關進牢裏!”


    宗室看了三成和義智一眼,站起身來,像是催三成帶他下去。


    宗室和三成離去後,一座鴉雀無聲。大廳內殺氣騰騰,最後,秀吉大聲笑了起來:“哈哈,攝津,想殺宗室嗎?”


    這一問可真讓小西行長驚惶失措。宗室為了解救行長和義智,撒了彌天大謊,結果招來大禍。


    “不能殺!”行長猶豫了一會兒,回答道。


    “好!我就是想聽這一言。我不忍見我的家臣讓宗室憐憫。”


    “……”


    “對馬,你當深受感動?”


    “是……是!”


    “好!你們二人在此替宗室求情吧。說得不好,我可饒不得你們!”


    “大人,”行長馬上伏倒在地,“為了彌補島井宗室的無禮,請由我們二人為先鋒……為了報大人大恩,在下願去朝鮮。”


    “你不像宗室那樣叫我停止進攻嗎?”


    “是。因為劍已出鞘。”


    “即使李王倒向大明國,你也不懼被殺?”


    “不這麽做,就對不起大人,也對不起宗室先生。”


    “哈哈……好!待三成回來,看他怎麽說。”秀吉鬆了一口氣。他也不想殺了宗室。他雖然生氣,卻對宗室心懷敬意。


    未久,三成慌慌張張回來了,道:“在下想請求大人……”


    “一丘之貉!要替宗室求情?”


    “是。他所言固然很可惡,可是請大人體諒他的苦心。”


    “他托你替他求情?”


    “不,沒有。”


    “我知他不是這種人。治部,你也托過宗室什麽言語?”


    “三成不敢。”


    “哈哈。那個不知好歹的家夥,倒也是條漢子……今日就放他出去吧。叫他不要再胡言亂語,影響士氣。”秀吉說著,猛然站起身,走上通往內庭的走廊。


    眾人很清楚秀吉是何等震怒。長盛、玄以和吉繼都屏息凝神,靜觀事態的變化。看來他們都看穿了宗室掩護小西行長和宗義智的苦心。


    “還好留有一命!”玄以嘟噥著,“在關白大人麵前,敢這麽說話的,天下隻有島井宗室一人。”


    “是啊!”三成附和著道,“讓島井做商家真是可惜,小西大人怕也嚇得要死呢。”


    水西行長看了三成一眼,沉默不語。三成在尖銳地諷刺他的謊言被拆穿一事。


    “如此一來,進攻大明國已無可避免,島井宗室最後勸諫的苦心也被大人壓製。”三成自嘲似的嘀咕,可是小西行長和宗義智覺得,這是在責備他們。


    “治部大人!”行長用袖口擦拭額上的汗水,“請把我的決心再向大人稟報一次。”


    “二位做先鋒之事?”


    “是,宗義智大人的交涉確有疏忽,我們須共同負起這個責任。”三成這一回真的不想說風涼話了。由行長的話可以看出其決心。


    “小西大人,有無更好的計策?”


    “大人是說……”


    “要當先鋒,不必等著下令,幹脆先到朝鮮,一舉取下李王的首級,如何?如此一來,就可以知對方的態度,你也有麵子了。”


    行長苦澀地搖頭:“治部大人恐是不了解朝鮮的王城。”


    “哦?”


    “朝鮮都城本身就是巨大的城池,我們怎能混進去呢?此事和進入大阪城去取關白首級一樣荒謬。”


    “哈哈……既然如此,就有辦法了。如你說關白已打消征明的念頭,他們會很高興地打開城門來迎接二位啊!”三成說完,才想到再繼續作弄小西,亦無什麽意思,遂笑道,“不,這隻是戲言。我會把你的要求告訴關白,安心吧。”


    今日之事,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可是每個人的心裏,都留有一抹無法釋然的陰鬱。


    出兵大明國一事,就這樣步上了誰也無法阻止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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