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完信息, 他抬手?轉過車內後視鏡照了下,側身解開安全帶, 倚在打低的靠背上閉了閉眼。


    微信界麵還沒暗下去, 他已經睡了過去。


    江城少有救護車和警車同時出動的大事件, 紅藍色的警報燈一前一後從七中公交車站台的拐角處轉過去, 流光照進凱迪拉克的光麵車窗,從駕駛員眼下倦怠的青影間一晃而過。


    薛均眼珠輕轉, 睜了睜眼皮,抬起手?機看時間。


    6點40了, 荀秋沒有回複他的消息。


    半小時歪斜的坐姿讓人有些不舒服, 薛均扶著座位慢慢直起身體, 瞅了眼後視鏡, 打開車門抬腳下車。


    今天的沿江路好像過於熱鬧了, 步履匆匆的路人臉上有難以掩飾的興奮之?色, 隻言片語從傍晚帶著熱浪的風吹進他的耳朵。


    “…死人了?”


    “不知?道啊, 我?聽那誰說, 橋上麵好大一灘血啊…110都?開到橋上麵去了。”


    “是老?師還是學生啊?”


    薛均揪住了關鍵詞,心髒忽然猛地跳了一下, 他轉身往七中的方向看過去,鬱鬱蔥蔥的景觀樹遮擋住視線,隻有紅藍色的警燈隱隱約約透露信息。


    旁邊不斷有路人往那邊趕過去。


    他立即摸出手?機解鎖,微信對話框依舊停留在他發?出的那一句,荀秋杳無音信。


    刺骨的冷意從天靈落下,他好像突然墜進寒潭深淵,積雪的水溺到鼻子,嗆進氣管,讓人呼吸停滯,手?也不自覺地顫抖。


    不會的,肯定不會有事的,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戳了好幾下,終於按中了荀秋的電話號碼。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占線了。


    那說明人大概率沒有事,薛均稍微鎮定了一下,打開車門,安全帶拉了兩次沒弄好,他再等不及,把手?機扔在中控台,轟的一聲,直接發?動了車子。


    七中橋麵上已經搭起了臨時問詢棚,警戒線外麵圍得人山人海,有黑色製服的警察在兩邊巡邏,以免發?生騷亂。


    薛均撥開人群往裏麵走,一手?仍然繼續撥打電話。


    “我?靠,有病啊!”被擠開的人沒好氣地瞪過去,又在看見來人的那一刻嚇得噤聲。


    麵容冷峻,眉眼陰鷙,說一句是在逃凶手?也不為過。


    電話終於打通,他也已經看到她。


    荀秋背對著人群,身影端正地坐在一張黑色椅子上,看起來一切正常。


    “喂,寶寶。”


    多好,她沒事。


    他心裏的空缺好像一點點開始填滿,陰冷退散鬆懈,手?也已經擱在了警戒線上。


    “嗯?”荀秋聲線平穩,沒等他再說話,她忽然站起來,快步向著對麵的方向走過去,“我?現在有點事,晚點再聯係你好嗎?”


    她好像忘記他在等她了。


    薛均順著她的目光,見到了一身血汙的趙競持,他眼裏帶著笑,向她小跑過去。


    “是要緊事嗎?”他垂了垂眼睛。


    “嗯,很要緊的事。”她想起他在等她了,補充了一句,“你先?回去吧,我?不一定回來吃的。”


    “回去休息,不用等我?了。”


    趙競持靠得近了些,荀秋的聲音便不自然地放得很低,她匆忙掛斷,聽趙競持說了幾句話,憂心忡忡地搖了搖頭。


    耳朵旁的手?機亮起了光,通話已經結束,幽藍的光照在他線條分明的側臉,薛均的眼睛卻變得黯淡下來,他艱難地放下了手?。


    趙競持和她站在路燈旁邊,眉梢染著得意又親昵的笑,抬起的手?上綁著那條他兒童節送給荀秋的絲巾。


    紮成一個漂亮的蝴蝶結,出於誰的手?筆,自然是不用說的。


    她曾將他的草稿紙放進塑封袋好好保存,也曾將那片落葉書簽隨身攜帶,可現在她把他送的禮物當?做止血帶綁在別的男人手?上。


    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隻看見趙競持俯在她耳邊輕語呢喃,而荀秋點了點頭。


    她背對人群,薛均看不到她的表情。


    趙競持笑容變得更加燦爛,伸手?喊了一個同僚,揚聲說道,“找輛車嘛,我?這個傷患要去醫院檢查一下。”


    那個同僚也點頭,快步走到薛均麵前,對巡??邏的警察說了一句,“這裏忙得也差不多了,快給經偵的趙隊和他媳婦找個車,去中心醫院。”


    旁邊有人在驚歎,“哇,找個特警當?老?公安全感太足了。”


    薛均突然笑了一下。


    她說他是“老?鼠人”,說他隻會躲在暗處觀察他人,隻讓他當?她見不得光的fwb。


    原來她所有的光明正大都?給了別人。


    他的手?止不住的顫抖,用盡所有力氣才阻止自己越過這條線。


    她不會願意他站到那盞路燈下。


    他也不能給她任何難堪。


    手?裏的電話突兀地震動起來,他抬到眼下,微微蹙眉,接通。


    聽了幾句,薛均的臉色變得更加沉鬱,他握著電話退後了幾步,深深看了警戒線裏麵的那個身影一眼,隨即冷硬轉身,垂首低低地說了一句,“我?馬上過來。”


    薛老?師退休之?後閑賦在老?家,時常看顧後院的幾塊菜地,後來又盤活了院中那棵大枇杷樹。


    好些年?沒動靜的樹在今春抽了新?芽,近來正是結果的時候。


    薛老?師對這些橘黃色的小果子愛不釋手?,常常要拿梯子爬上去看。


    這下從上麵摔下來,傷得不輕。


    繞過種滿茶花的圓形轉盤,再往前開兩百米就是江城中心醫院。藍白相間的七層建築燈火通明,門診樓前廣場上照得亮如白晝,閃爍著紅光的led告示牌上歪斜地顯示著“車位滿”三?個字,路邊臨停點滿是閃著前燈的車。


    凱迪拉克隨意地停在臨時車位,清瘦的身影匆忙往住院部趕過去。


    305病房的門大開著,隱隱有說話聲傳出來,薛均疾步走進去,又在見到裏麵的場景時突然猛地停住。


    他的眼睛微眯,神情也變得警惕。


    無論什麽時候看見薛荊,他都?是一副商業精英的模樣?,高定西裝,奢侈手?表,逞光發?亮的尖頭皮鞋,後邊跟著個拎包的助理,好像下一刻就要參加什麽跨國經濟會議。


    這一張與小城格格不入的冷漠麵孔,偏偏與他三?分相像。


    “見到我?就是這種表情?”


    薛均不知?道怎麽接他這句話,隻把目光落在麵有歉意的劉姚和薛武身上。


    劉姚走過來,拉住薛均往裏麵帶,“來都?來了,和你爸爸說幾句話,他是特意給你帶好消息過來的。”她拍拍他的手?臂,歎了一口氣,“是嬸嬸沒本事,讓你在江城蹉跎這麽多年?,現在總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


    她按著薛均坐在一旁的陪護椅上,低聲囑咐,“好好的,不要鬧脾氣啊。”


    薛均問道,“什麽時候摔的跤?”


    小桌上放著燒水壺、裝著水果的塑料袋、指甲剪、兩個疊放的水盆和拆開的精美?果藍,看這陣勢,薛老?師已經在這兒住了挺長時間。


    現在才打電話過來,大概隻是因為薛荊來了。


    薛老?師歎了一口氣,“上個月末吧,下梯子的時候踏空了一下,摔得也不高嘛,人沒什麽大事,就是腿腳上有點不便利,石膏都?脫了,再過兩個月就啥事兒也沒有。”


    劉姚瞪他,“還就腿腳不便利,腰都?差點斷了,說了多少次不要去爬、不要去爬,老?了就像個小孩一樣?,幾顆爛枇杷,有什麽看頭。”說著說著淚水也要落下來,“就這樣?送了命倒還幹淨,落個半死不活,還害我?幾十歲的人來給你端茶倒水。”


    薛老?師訕訕地笑了下,知?道是自己不對,隻得任由妻子繼續數落,不時接上幾句,等到差不多,又勸道,“哎呀好了好了,要人家看笑話。”


    “說正事要緊。”


    劉姚這才住了嘴。


    “嬸嬸一個人也不方便。”薛均說,“我?那邊有認識的護工,明早上我?問一下。”


    “哎,要那個幹嘛,浪費錢!”


    “我?出錢。”薛均拍了拍劉姚,“錢是小事,身體累垮了就是大事了。”


    劉姚“哎”了聲,有些欣慰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歎氣。


    等他們扯完了家裏長短,對麵的薛荊暼過來冷漠的一眼,哼聲問薛均,“研究所弄虛作假陷害你的事,為什麽不來找我??”


    “找你?”薛均聲線淡淡,“沒這個必要。”


    薛荊冷笑,“我?的兒子就這樣?灰溜溜地被趕走,一句怨言都?沒有,跑到這個鬼地方做個小科長?”他頓了下,又哼了聲,“哦,二十八了,還是個副科長,薛均,你的誌氣呢?”


    薛均很坦然,他因為拒絕冒名?頂替的事被歐陽立記恨,卻並?不後悔自己的決定。


    “我?有沒有誌氣都?與您無關,這樣?的地方很適合我?,我?也沒覺得哪裏不好,倒是您。”他抬眼瞅過去,目光淡到沒有波瀾,“跑到江城來管我?的事,時越的股東們沒有意見了?”


    薛荊雖然接管了公司,可時越的元老?中仍有傅家多年?的戰友,以他的能力想要做一言堂,隻怕還要熬上二十年?。


    “你還回不回去?”薛荊知?道這個兒子最不聽勸,也不想多說廢話,直言道,“你那件事已經真相大白,歐陽立被霧大除名?,為免責任,也願意幫你作證,隻要再通過一次考核,你依舊回研究所去,還從一助做起。”


    他想了下,又說,“現在研究所的話事人是你以前的師兄關解書,我?記得你和他關係也挺好的吧?”


    薛均沒有在意他的發?言,搖了搖頭,“不必了,離開這麽久,那些東西我?都?忘了。現在在江城也很好,我?不想再回去。”


    薛荊自然對他的行蹤了若指掌,他冷笑了一聲,聲音中帶著不屑和失望,“這裏很好?我?告訴你,男人沒有錢、沒有權,不會有那個女人會老?老?實實地跟著你,就你那個女老?師——”


    薛均猛地抬頭。


    薛荊不為所動,繼續道,“她在和趙廳長的兒子接觸,還能看得上你嗎?就憑你們一點高中時候的所謂‘感情’?”


    感情…


    薛均側開目光,緊緊地咬住了牙,“不關你的事。”


    “薛均,機會隻有一次,你別到時候後悔莫及。”


    劉姚臉上帶著急切,“薛董,你也別逼得太緊,這孩子的病…你讓他好好考慮考慮,自然知?道怎麽樣?對自己最好。”


    “行,我?再給你三?天。”薛荊下達最後通知?,“三?天後我?回蓉城,你可以和我?一起走。”


    薛老?師腰部受損,如今翻身也不易,薛均換了劉姚回去休息,再幫薛老?師處理完洗漱問題,安頓他睡下已經接近11點。


    由內而外的疲憊就快要擊垮他,薛均躺在沙發?上,思?緒開始潰散。


    他閉了閉眼,拿出了接近0電量的手?機。


    沒有荀秋的消息。


    隻有李熙發?來了幾條語音信息和一個莫名?其妙的視頻文件,可他沒有心思?點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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