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赦踏上木台,在玄度對麵坐下,看著他問道:“你還記得我嗎?”


    玄度當然記得,小時候他和娘親住在昆侖虛,神皇的五個孩子,就他和溫謹最不受待見,因為他們都不是神後所出。


    他還好,有親娘護著。溫謹身負魔族血脈,被視作神皇品行的汙點,孤身一人在昆侖虛,那簡直是人人喊打的存在。


    娘心軟,經常照拂被欺負的溫謹。溫謹不害怕他被靈體反噬的模樣,有時候兩人一起玩著玩著,他被靈體反噬了,溫謹還能抱著他去找他娘,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倆都像親兄弟一樣生活在一起,直到溫謹被送回魔族當質子。


    “你和小時候長得不一樣了。”玄度道。


    “容貌應當是沒有多大變化,是給人的感覺變了吧。”無赦笑了笑。


    玄度仔細打量他,發現好像真是這麽回事。


    小時候的他,個子小小的,麵黃肌瘦,因備受欺淩而惶惶不可終日,眉宇間總帶著深刻的卑微與愁苦。


    而現在他,高大英俊,雙眉舒展淩厲,目光堅定從容,整個人從內到外都透著一股無所畏懼的氣勢。


    看著他,玄度忽而有些釋然。


    天地之大,芸芸眾生,也不單是他備受自幼失怙的痛苦。生命總是在重壓下蓬勃,他們這樣的孩子,也總是會自己長大。


    “你來找我,是有何事?”玄度問道。


    “我知道你不會在魔族久留,如所料不錯,一旦你完全掌握了魔神傳承給你的力量,就會馬上離開幽都山吧。可魔族畢竟是你的父族,就算你要走,接受了魔神傳承的你,也有責任將魔族安排好再走。近千年來,魔族在繭珀蘭與龍千燁這兩個不稱職的上層統領下已然式微,他們需要一個勵精圖治的領袖將分散的人心凝聚起來。如今魔族子民都認為你是魔神奪舍重生,由你來指定下一任魔主人選是最合適的。”無赦道。


    玄度回答得不假思索:“好。”


    見他如此幹脆果決,無赦倒是微微愣了,問道:“莫非你心中早有打算?”


    玄度搖頭,“還沒有時間去想,但是你一提,我就有答案了。你說得對,我不會留在魔族,但是也不能不管魔族。在遇到魔神之前,我並不知道他就是我父親,除了你,我也不認識什麽魔族之人,所以這個魔主,就由你來做吧。一來,你本是魔族公主之子,有權繼位。二,你小時候過得那麽艱難,如今卻能如此泰然地走到我麵前,可見你心性能力手段都不缺。三,也是我認為最重要的,你沒有家。你做了魔主,幽都山以後就是你真正的家,魔族子民都是你的親人,我相信你會珍惜他們。”


    無赦怔忪片刻,似淒然又似自嘲地一笑,看著玄度道:“這就是被愛過,和從未被愛過的區別麽?”


    玄度露出疑惑的神情。


    無赦卻沒再說下去,收斂情緒道:“若是你心意已決,那我這便下去安排。”


    玄度點頭。


    兩日後,玄度借用魔神的身份,稱自己要去阻止長嬴晉神,無法顧及魔族,當眾宣布由無赦繼任新一代魔主。


    魔神宣令,眾魔無不臣服。


    ……


    神後回到昆侖虛,想起承幹的悖逆,還是怒意難消,恰擎瀾來拜見她,她便借考校他修為之名,與他“切磋”了一番。


    擎瀾受傷不輕不重,也不敢吱聲。姐姐已經被她殺了,大哥有碑山眾將士做靠山,也已與她當眾反目,隻有自己,一無所有,除了逆來順受,什麽都做不了。


    神後用神力治好他的傷。


    擎瀾忙道:“多謝母親。”


    “你的修為還是太弱了。古祭台之戰後,如無意外,我將晉升真神,屆時,也不會有空來親自管理神族。你大姐不在了,大哥不聽話,神族,終究還是要交給你來管理的。你過來。”


    擎瀾湊到神後跟前。


    神後伸出一隻手,將一套功法硬生生灌輸到他腦子裏,道:“這是一套可以速成的功法,十天之內,練成它。你要在古祭台之戰中有足夠出彩的表現,到時候,我才能名正言順地冊封你為神界之主。”


    擎瀾在腦子裏將那套功法過了一遍,發現了問題。


    這確實是一套十分強大又可以在短時間內練成的功法,可練成它的代價,卻是燃燒命力,也就是說以壽命為代價。


    “這功法……”


    他剛要質疑,神後便抬手打斷了他,道:“人族有一句話,叫‘富貴險中求’,你生而為神,連這點魄力都沒有?待我成了真神,還怕沒有法子將你損耗的命力補回來麽?”


    聽她這麽說,擎瀾隻得俯首,道:“一切聽從母親安排。”


    神後這才覺得心中舒坦了些,揮手讓他退下。


    ……


    洛洛端了一盤子為小獒因準備的小魚幹,匆匆來到關押清瑤的小屋前,當著神侍的麵對她道:“少主,神後與金烏在古祭台約戰,時間就定在十幾天之後,整個神族都在備戰了。”


    清瑤急忙問道:“那我爹娘呢?我爹娘要參戰嗎?”


    洛洛道:“不知道呀,要不我回瀛洲問問?”


    清瑤想了想,道:“不用了,不要讓爹娘知道我在擔心。這樣,你拿著觀世鏡去古祭台那邊,做個標記,到時候我就能直接通過觀世鏡看到戰況了。”


    “好吧。”洛洛讓神侍把小魚幹遞進去,將觀世鏡拿出來。


    神侍雖然冷臉,但神後吩咐過,不過分的要求可以盡量滿足清瑤她們,所以在確認相關物品沒有危險後,他還是幫著她們遞進遞出了。


    洛洛拿著觀世鏡離開,清瑤坐在小屋的門檻上,看著小獒因在那兒歡快地大嚼小魚幹,忍不住托著下頜愁眉苦臉地想:這時候還能這般無憂無慮的,恐怕也隻有這隻小獒因了吧。


    ……


    甘棗山,決雲醒了。


    他從巢中出來,看著周圍的族隼,還有些迷糊,問昏:“我怎麽回來的?”


    昏道:“是朝曦身邊那隻風靈把你從魔界送到了碑山,碑山主將承幹派人把你送回來的。”


    “那朝曦呢?”決雲忙問。


    昏道:“放心,她也回了金烏山。隻是,神後與她約戰三沮池畔古祭台,就在十日後。”


    決雲垂眸,少傾,對昏道:“姐,我出去一趟。”


    昏問:“這時候了,你要去哪兒?”


    “出去辦點事,幾日就回來。”


    決雲振翅飛上高空,自被溫謹奪舍之後,已好久不曾享受過這般自由自在,在風中翱翔的感覺了。


    時值初夏,神界一片盎然綠意。他徑直飛到大騩山,大騩山山頂依然長著白絨絨的不死草,也依然長著高大的雕棠樹,隻是不再有金雕看守這些不死草了。


    決雲落下去,薅了幾根,轉身向妖界飛去。


    命運無常,無人敢保證自己想做的事一定有機會去做,所以有時候想到了就去做,反而最不容易後悔。


    時間太緊,去人界已是來不及,好在妖界也有集市。


    決雲花了六天時間從妖界打了個轉回來,一回到甘棗山就叫來他最小的妹妹如風,問道:“兩年多以前,你是不是丟失過一件鬥篷?大紅色的。”


    如風看著這個向來不跟她親近的哥哥,一臉懵地點頭,問道:“三哥怎麽知道?”


    決雲一笑,道:“因為就是哥哥拿走的。”


    如風:“……”


    決雲拿出他用不死草從妖界換來的鬥篷,道:“現在哥哥還你一件,看看喜歡嗎?”


    如風接過那件雪白的絨毛豐厚光澤的鬥篷,開心道:“喜歡,冬天穿肯定很暖和,謝謝三哥哥!”


    決雲揉揉她的小腦袋,送走了她,又迎來了昏。


    “鴻宣已頒下鳳皇令,號召整個神鳥族為守護金烏,阻止神後晉神而戰,各族積極響應,我遊隼族亦是如此,你作何打算?”昏問。


    決雲道:“我準備去一趟金烏山看看朝曦,而後,回來與大家一起備戰。”


    第139章


    金烏山。


    在重光的幫助下,朝曦的傷勢很快痊愈了。


    她心裏還是記掛著被魔神奪舍的玄度,但是在神後約戰之期日漸逼近,整個神鳥族在鴻宣的號召下都準備與她共存亡的情況下,她也沒有太多的心思和精力可以一直記掛這件事。


    她和玄度從一開始就不該相遇。


    她的出現,讓他本就不幸的一生,變得更加悲慘。


    最痛苦的是,命運如此安排,讓她有心償還,卻也無力踐行。


    朝曦站在金烏山山巔,晚風浩浩蕩蕩地穿透她的身體,打著旋兒的不知奔往何處去了。


    身後有腳步聲靠近,她聽出是重光,遂也沒回身,隻看著因暮色降臨而昏茫一片的山下,道:“哥,你和決雲在凡人界停留時,看到過凡人表演那種用線提著木偶人的把戲嗎?”


    重光來到她身邊,與她一道看著遠處,道:“看到過。”


    “你覺不覺得,我們的一生,也好像那個木偶人,一直被命運用線捆綁著,操縱著,似乎從來就沒有什麽事情,是我們自己真正可以做決定的。”朝曦道。


    重光沉默,似是一時間找不到有什麽話可以用來妥帖地回答她這個問題。


    朝曦也不需要他回答,她在意的是另一個問題的答案。


    她轉過身,看著重光道:“哥,看在我們兄妹一場的份上,你不要騙我好不好?我再問你最後一遍,我們之間的契,真的沒有辦法解開嗎?”


    重光知道,一再強調沒辦法解開並不能讓她徹底相信和死心,否則她也不會這時候還來問他這個問題了。


    “有辦法解開。”他道。


    朝曦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等他下文。


    “不管是幼年期替你承受傷害,還是現在可以為你抵擋致命一擊,目的其實都是在你成年之前保護你。待到你成年之後,能發揮出太陽真火的最大威力,你就不再需要我了,我們之間的血契,自然也就可以解開。”


    朝曦失望地低下頭去。


    成年,她等不到成年。


    “對不起,因為我,你從來也沒有為自己活過,這麽多年一直在為我活著,為我犧牲那麽多,甚至……”甚至幾天之後,或許還要陪她去死。


    而她對這一切都無能為力。


    她這輩子虧欠的人,又何止玄度一個?


    “你錯了,小曦。其實這麽多年,我一直都在為我自己而活。”重光道。


    朝曦仰頭看他,眸中淚光閃爍。


    到了這一刻,他與她之間,到底是兄妹之情還是主仆之情抑或別的什麽,都沒必要去分辨了,甚至分辨對於這種感情來說都是一種褻瀆。


    他們的感情和命運一樣不可分割,這是自她從火塘中誕生那一刻就注定的事。


    “烏神,決雲來了。”刑秀在遠處稟報。


    朝曦眨去眼中的淚水,收拾一下情緒,道:“讓他過來。”


    決雲很快出現在朝曦與重光麵前,還是以前的模樣,少年輕狂神采飛揚,仿佛一天到晚都有使不完的調皮的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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