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熙神色一變。


    又聽見他說:“先是疲累,無力,渾身酸痛,藥效爆發時開始脫水,嘔血不止,最終昏睡在床,不複清醒,直至髒器盡數衰竭而死。”


    他一條條列舉出明熙向他描述出來的症狀,停頓了一會:“這是北朔一帶記載過的毒劑無定枯榮,殺人無形,最早是善蠱毒的家族研製出來,但已經銷聲匿跡了很久,沒多少人再見到過。”


    他抬眼,望向已經傻眼了的明熙:“此毒,無解的。”


    北朔?銷聲匿跡了很久?


    明熙麵色發白,那季飛紹是怎麽有的?


    前世他替李懷序出征過幾次,是在那時拿到的?可是他一個中原人,怎麽可能這麽簡單找到失傳很久的毒劑?


    又或是…


    明熙想到她前後活了這麽些年,一直都沒有摸清季飛紹的身世來曆。


    他沒有家人,沒有親戚,在十幾歲到汴京參加科舉一戰成名前,他的人生簡直就像是一片空白。


    難不成,明熙甚至荒誕地想,難不成季飛紹是北朔派來大政的臥底,所以才要一門心思將朝廷內外攪成一團渾水?


    還沒等她想明白,已經到了宮內。


    明熙握著晉修的手,甚至有些哀求:“若是,若是你一旦查出李懷序有中毒的症狀,一定要告訴我好嗎?”


    她明晃晃的眼睛裏,害怕和惶恐幾乎要衝出來,晉修什麽也沒說,隻是貪戀地握著她的手,輕輕點了點頭。


    他們外麵越是探討,明熙心中越是不安,結果進了乾清宮的門,望見李懷序正抱著葉明芷紅著眼撒嬌。


    “我不要,我是你一個人的丈夫,你怎麽可以給我選妃呢?”


    葉明芷麵無表情:“陛下,皇嗣問題刻不容緩,你應該廣開後宮才是。”


    “既然知道刻不容緩,今晚可就別趕我去偏殿了吧?”


    明熙:……


    她在外頭替他擔驚受怕,他在這跟她姐姐打情罵俏!


    見到二人來,葉明芷飛快掙脫了李懷序的手,走到跟前摸了把明熙的頭:“你怎麽來了?”


    明熙掃視了二人,悶著臉沒說話,看到一旁打開的木箱,皺眉問了句:“季大人方才來了嗎?”


    這麽一句話,全殿的人都望了過來,晉修更是飛快地掃了眼那箱中的東西,抿緊了唇。


    “怎麽這麽問?”


    明熙頓了頓,又若無所屬地說:“沒什麽,隻是隨口問問,他今日若在宮中我一會就走。”


    “他不在,你陪你姐姐在宮裏待一陣吧。”李懷序一邊將手腕上翻方便晉修動作,一邊回答她,“後花園近幾日栽培了一種新品種的海棠,你姐姐說你喜歡,一會去看看。”


    明熙心不在焉應了一聲,又指著那箱子問:“這是什麽?”


    不怪乎她方才的反應,因為這一廂東西,明熙從前是見過的,並且印象深刻。


    也是在前世李懷序登基之後,因為季飛紹不同意她常去宮裏見她姐姐,那時明熙和他生了很久的氣,冷戰了好一會兒。


    後來有一日,聞冬跑來跟她說,大人今日回來抱著一箱不知道什麽東西,心情看著很不好。


    她那時還是對季飛紹有很深的感情,聞言有些擔心,便去書房找他。


    那時他就像丟了魂一樣,站在書房中央,對著那個箱子怔怔出神。


    那是個華美陳舊的紫檀木箱,裏麵放得不外乎是一些書畫古籍之類的東西,當時他手中還拿著一塊暗紅色的庚帖,明熙以為又是誰家的宴會讓他煩心。


    她上前,雖還在氣頭上,但也遮掩不住擔憂:“怎麽了?”


    季飛紹聞言抬起頭,明熙望見他的模樣,嚇了一跳。


    雙眼被灼燒得赤紅,遍布可怖的血絲,眼底幽暗又陰鷙的暗光就像是無邊的煉獄,承載了太多複雜看不真切的情緒。


    他喘著粗氣,發出痛苦又絕望地呻/吟,整個人就像是被一座看不見的沉重的山脈壓下,下一秒就要被撕裂的崩潰。


    “怎麽了?”明熙嚇壞了,趕忙上前摸摸他的臉,“哪裏不舒服?還是受傷了?”


    被她微涼的雙手觸摸,季飛紹在她的掌心閉上眼,落下清晰的兩道眼淚。


    當夜,她被季飛紹翻來覆去地折磨,那時窗外正淅淅瀝瀝地下雨,明熙隻覺屋內也進了雨。


    冷雨落在她臉上,是滾燙的眼淚,是反反複複的情/潮和浪花,更是後來遮掩不住的細密水聲。


    直到最後季飛紹用了死力抱著她,恨不得將她揉進身體裏,整個人都在輕微的顫抖。


    明熙哭啞了嗓子,還能分心關懷他:“今日到底怎麽了?”


    季飛紹的聲音比她還啞,就像幼時的她因為養在身邊的貓奴死去後,痛哭了幾日的哀痛和脆弱。


    “……別離開我。”


    明熙當時隻以為是多日的吵架讓他心生悔意,於是她笑了笑:“我怎麽舍得。”


    季飛紹仍在顫抖,不住地在她耳旁重複著:“無論發生什麽,都不要離開我。”


    “這是文壽侯的遺物,今日有位大臣偶然所得,不敢私藏上交來的。”


    明熙站在乾清宮的大殿之內,記憶與現實的兩道聲音好像交纏在了一起,在她腦中轟鳴炸裂。


    她突然有些茫然,她以為這箱東西,再怎麽也是季飛紹送來的,怎麽好端端又扯出那個文壽侯。


    “文壽侯的東西?”


    葉明芷聽聞,也上前去看。


    見她感興趣,李懷序坐直了身子回憶:“好像是文壽侯生前的好友,一直保留著這箱文物,但因為父親生前最是忌諱文壽侯一事,他一直沒敢說,後來被人發現了,生怕惹出什麽禍端,便送來汴京了。”


    “我記得文壽侯生前最愛收集字畫古籍,我看挺有價值的,便想著留下了。”


    明熙還在震驚和疑惑之中,卻見葉明芷左翻右找,終於找到想要的東西一般,從箱子中撚出了一張暗紅色的東西。


    她看了兩眼,像是回憶起了什麽,歎了口氣。


    “說起來,年幼時我還聽母親說過,她與文壽侯家的世子夫人是閨中密友,關係頗深。”


    她將那張拜帖一樣的東西拿到明熙麵前。


    “她當時剛有了身孕,便與世子夫人交換了庚帖,說如果生的是女兒,便要訂場娃娃親呢。”


    明熙被驚得一身冷汗,手抖的不行,拿不住那張薄薄的紙,隻白著臉偏頭去看。


    她和一個陌生的名字,雙方的籍貫都寫在上麵,並不正式,說是定親用的生辰帖,更像是密友間扮家家酒的小玩具。


    葉明芷還在說著什麽:“不過後來你還沒出生,文壽侯府就出了那檔子事,爹他嫌晦氣,便將那小世子的庚帖燒了。”


    “後來母親還特地去找過你的,不過再也沒找到,沒想到兜兜轉轉十幾年,居然又回來了。”


    姐姐的聲音像是籠在霧中讓她聽不真切,卻還是努力地將每一個字都辨別了出來。


    明熙的聲音晦澀無比,說話都十分艱難:“那個小世子,叫什麽?”


    葉明芷皺眉,似在回憶,不過已經十幾年過去,她也早就沒了印象:“是文壽侯大人王吉的嫡長孫,叫……


    她望向手中的庚帖。


    “王琤。”


    晉修收回把脈的手,眉眼不抬,聲音淡淡:“文壽侯小世子,王琤,事發時不過六歲,連字都未取。”


    葉明芷望著手中書寫的名字,點了點頭:“說起來也是可憐,文壽侯簪纓之族,世代鼎盛,若……沒出那檔子事,你興許會喜歡那個小世子呢。”


    腦子裏就像被雷劈過一般發麻,姐姐說的什麽話都再也聽不進去了,過往種種細枝末節的每一幀畫麵,一一在她眼前滑過,好像將一切都串了起來。


    為什麽季飛紹會在那日得到箱子後情緒失控。


    為什麽一定要禍亂大政上下,為什麽那麽恨李家的人,要他們各個都不得善終,就連最小的小侄子他也不肯放過。


    她想了十幾年的秘密,終於在見到這箱被胡亂保管,文書字畫都有些殘破的遺物時揭開。


    明熙接過姐姐手中那張可笑的,陳舊的,不知沾染上了什麽汙漬的生辰貼,上麵整整齊齊寫著自己的名字。


    葉明芷說過,梅息苒還沒有身孕時,便將名字起好了,因為這個名字,無論男孩女孩都能用。


    【漁陽安陽侯府葉明熙x汴京文壽侯府王琤


    芝蘭百世 白首成約】


    明熙倏地笑了,滿眼的荒唐和不可置信。


    她沒想到,自己竟然還有這麽一樁幼稚且可笑的婚約,更可笑的是,在某種意義上,這份庚帖最終真的發揮了作用,在她與季飛紹兜兜轉轉的那幾年,他們成親,拜堂,就像兩位夫人曾經約定和想象中的那樣,隻是她們都沒有見到。


    這一切都讓明熙心情複雜,又幾欲作嘔。


    第91章 獄所


    曾經的過往都沉甸甸壓在明熙心中, 導致陪姐姐散步時,她都是一副心思沉沉的模樣。


    知道她愛海棠,葉明芷特地讓李懷序在後花園種了不少尋常人家弄不來的珍惜品種, 正想著帶她看一看。


    沒想到沉默一路的妹妹抬頭,張嘴第一句話就是:“姐姐你覺得文壽侯一事還有辦法調查清楚嗎?”


    葉明芷:……


    明熙沒察覺她的無奈,還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為文壽侯翻案,其實不僅僅是為了季飛紹,慕箴的兄長也牽涉其中,她更想換慕蔭一個公道, 能讓楊夫人睡個安穩覺。


    葉明芷抬手去撥弄那些花種:“我前些日子也問過, 不過那件事牽涉時間太久遠了, 無論是人或事都已經無從考證。”


    李闋的父親仁宗皇帝在漁陽遇刺後,又過了十幾年李闋在文壽侯府中查出一批與當年刺客相同形製的暗器, 以此為由抄了王家上下滿門。


    後來這件事更是成了李闋的禁忌, 誰也不準提起, 相關人員死了個幹淨, 又過了這麽久,從何查起, 如何能翻案?


    明熙歎了一口氣,眉頭狠皺著, 又不說話了。


    葉明芷見她這般, 知道今日是沒心思看花了。


    “孫國公府及一幹太子黨羽這幾日都下了獄, ”她望著明熙, 囑咐道,“若是累了, 就早些回去休息,別總往外麵跑了, 這段時間不安穩,知道了嗎?”


    明熙皺眉:“太子黨羽?不是沒有多少?”


    葉明芷的神情有些冷:“還不是那位季大人,說什麽整肅朝堂,隻要不服從他及陛下旨意的,統統以太子餘黨的身份拖了下去。”


    “陛下那個傻子還真的以為是為他好,若不是我日日督促,早都不知被季飛紹哄騙成什麽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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