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他也看到了殿中的那個紫檀木箱,聯想到了自己出宮時的那句話,才急急忙忙跑來質問。


    明熙望著他再次歇斯底裏,脆弱地仿佛一捅就破的神情,隻是這一次,她沒有再站在他那邊。


    昔日的安慰,心疼和憐惜,眼前人不懂得珍惜,所以明熙站在了他對麵,麵無表情,眼底滿滿的疏離和淡漠:“先前是不確定的。”


    在季飛紹目眥欲裂,隨著她字字落下的話語愈發潰敗的神情,明熙挽起一個若有若無地笑。


    “不過現在見到季大人這般,民女確實知道了。”


    “如何?大人要滅口嗎?”


    第92章 哄睡


    季飛紹的神情在她這句話下逐漸變得破碎。


    承受了千鈞之重般, 整個人都開始搖搖晃晃起來。


    “誰告訴你……是怎麽知道……這個問題此刻沒有任何意義,季飛紹想要繼續擺出以往決絕的神情,但唇角的笑容終究還是變得張皇又無助。


    他大步湊近, 品秋和身後的小麥都緊張地更加靠近明熙,她卻麵無表情,眼底的平淡都沒有淩亂一分,矗立在原地。


    季飛紹湊得近了,抬起瘋狂痙攣的手指,觸到明熙的脖頸, 額角跳動的青筋似乎在預告著, 他應該會在下一秒就動手掐死她。


    終究還是在碰到明熙皮膚時, 手指神經質地往回縮。


    季飛紹喃喃:“你明知道我不會的。”


    “為什麽?”明熙反倒有些疑惑地歪頭,她想起前世死在他懷中的自己, 納悶道, “難不成在你季飛紹心中, 還有比權勢更重要的?”


    這麽一句簡單的反問, 像是當頭潑得一盆冷水,讓他瞬間冷靜了下來。


    大手張開, 卻沒有扼住明熙的喉嚨,死死扼住的, 是自己的下半張臉, 和不斷顫抖的唇瓣。


    他將自己下顎掐出幾道深重的血痕, 逼得自己冷靜下來, 他望著明熙身後的女孩,隻這一瞬間便明白了她來這裏的用意。


    “幾歲了?”


    季飛紹的神情太嚇人, 將小麥嚇得整個人縮在明熙背後。


    她奇怪地瞥了眼眼前的人,回答了他:“六歲。”


    季飛紹喉中翻滾一般, 混著一團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發出古怪又駭人的笑聲。


    “明熙,”他啞著嗓子喊,“當年那個孩子,也是六歲。”


    “當年可沒有像你這樣的好心人,願意幫一幫他。”


    季飛紹聲聲質問,步步逼近,像要走到這個人的心眼裏,去看一看她內心究竟裝著什麽徹骨的霜雪,才能在看向他的每一個眼神裏,都帶著冷意。


    “為什麽要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


    為什麽永遠對他這般恐懼,薄涼又滿含恨意。


    季飛紹又按住了她的胳膊:“為什麽要這麽恨我?為什麽知道了這些,還要用那樣罪無可恕眼神望著我?”


    他的表情癲狂又悲哀,想要搖醒麵前這個冷心冷情的姑娘,為什麽在明白一切後……


    不能可憐可憐他呢?


    “我做錯什麽了?”


    季飛紹的語氣那般破碎,即便是明熙聽了,也不免得輕皺起眉。


    她沉默了許久,指著身後那座獄所,裏麵無數癡傻與絕望的女人:“那我身後這些女人們,這些淪為你們政鬥的犧牲品,她們又做錯什麽了?”


    “這世上,可不是隻有對錯。”


    被她這句話震到一般,季飛紹陰沉著臉,許久後才自嘲地笑了出來。


    “是,不止是隻有對錯……”他笑得癲狂,不斷重複著這句話,他踉蹌著倒退,退回自己騎來的那匹馬上。


    翻身上馬時,他又霎時麵無表情,笑意和眼淚都僵硬在他臉頰旁,顯得滑稽又可怖。


    他又深深望了明熙一眼,季飛紹這一趟,什麽都沒有從明熙口中問出來,他來這接收到的,隻有明熙一如既往的冰冷和疏離。


    每一個淡漠又厭惡的眼神,都像是刺入他心中的根根寒針,痛得並不真切,卻紮進肺腑五髒,讓他體會難以忽視的,絲絲縷縷的隱約酸痛,亙古綿長。


    慕箴出來時,覺得氣氛有些不對勁,他摘下麵具,望向瑟瑟發抖的女孩和不說話的明熙。


    “被嚇到了?”


    明熙抬頭,望見他,扯出一個勉強的笑來:“回去吧。”


    小麥受了這麽大的驚嚇,應該好好休息。


    將一大一小目送進了慕府,明熙回了自己的院子,腦中仍舊回蕩著季飛紹斑駁的麵容和嘶啞的質問。


    “當年那個孩子,沒有人幫他。”


    “我做錯什麽了?”


    明熙痛苦閉上眼,一會兒是姐姐說的文壽侯一家慘案的回憶,一會兒又是自己前世鬱結在心,死去時那場暴雨淋在臉上的寒意。


    她蹲在石桌下,下意識又回到年幼被欺負時,一個人害怕無措的反應,她想將自己藏起來。


    腦中的聲音不斷響徹,明熙呻/吟一聲,雙手死死捂住耳朵。


    質問聲逐漸變成了咆哮,姐姐描述的血腥場麵似乎也在她眼前重現,明熙幾乎都能看見六歲時的季飛紹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一身泥濘朝自己走來。


    她的神情愈發痛苦。


    也就在這是,一雙微暖的手握住了自己,輕輕將她捂耳朵的手拿下,代替她輕輕揉按在額側。


    一瞬間,腦中的聲音沒了,眼前的畫麵也消失了。


    明熙睜開朦朧的雙眼,望見慕箴也蹲在小小的石桌下,蹲在自己麵前,正認真地盯著自己,為自己按摩著。


    見她呆愣愣望著自己,慕箴溫柔笑了:“怎麽又躲起來了?”


    明熙沒說話,隻是撲進他懷中,死死地抱著他。


    嗅著他身上的香氣,感受著身下他昂揚的心跳。


    隻這麽簡單的觸碰,就能讓明熙感覺自己好像再次活了過來。


    “小麥睡不安穩,正鬧呢,想要你陪著。”


    慕箴像抱著孩子一般,將她整個人圈在懷裏,給她最大程度的安全感,在她耳邊輕聲說著話,聲調溫柔地都像在哼鳴安撫的曲調:“你要不要去我那邊?”


    明熙閉著眼,點了點頭。


    慕箴拉小朋友一樣,將人從陰暗的石桌下拉出來,重新走到陽光之下。


    他抱著明熙,翻越院牆,跳到自己房中,見小麥正蜷縮在榻上,一直在發抖。


    “我娘幫她洗了個澡,但一直在哭,怎麽哄也停不下來,我便想說來找你。”


    畢竟她跟在明熙身邊,還是很平和的。


    明熙愛憐地摸了摸小麥的頭發,畢竟也是正兒八經官家嬌養大的姑娘,她的頭發在獄中磋磨過,楊夫人好好給她洗了後,仍舊是像綢緞一樣順滑漂亮。


    慕箴將人安置在偏房的軟榻上,這兒沒人睡過,床榻卻都是溫暖幹淨的。


    明熙也想睡一覺,當即便踩了鞋子爬上床,將小姑娘拉進懷裏。


    小麥見了她,果真不再害怕了,黑亮亮的眼睛盯著她,明熙見慕箴要走,趕忙拉住他的袖子。


    見人回頭,便可憐巴巴地說:“我也睡不好,要你在這兒才行。”


    小麥要她,她要慕箴。


    慕箴紅了臉,以為是要他也上床一起睡,剛要拒絕,望見明熙濕漉漉的眼睛,和懨懨傷神的神情,拒絕的話在口中滾了滾,居然半天說不出來。


    明熙扯著衣袖的手都酸疼了,見他仍不答應,委屈道:“讓你在榻邊陪我們一會兒都不行?這麽小氣的?”


    慕箴:……


    慕箴:?


    原來隻是要他坐在旁邊嗎?


    慕箴當即應了,真坐在床榻邊上,望著頭快挨著自己腿的明熙,心裏又一陣一陣的失落。


    見一大一小都閉上了眼睛,慕箴哼了首楊天音最擅長的童謠,拍著明熙的脊背,一哄哄兩個。


    明熙這幾日精神一直不好,隻一閉眼就有許多繁雜的人事充盈著大腦,但聽著慕箴的哼唱,和他時不時拍在自己背上的溫柔力道,將她那些煩惱和憂愁全都拍出去了一般,安詳平和的黑暗中,隻剩下他身上傳來的,若有若無的淡香。


    在這樣一個極具安全感的環境下,她很快就睡著了,蹙著的雙眉舒展開來,睡得恬然。


    小麥卻沒有睡意,她從明熙懷中昂起頭,見慕箴仍舊沒停,望著明熙睡顏的眼神繾綣就快要彌漫出來,眼底像是夏日午後折射著粼粼波光的湖。


    見慕箴疑惑的眼神看過來,似乎在問她怎麽還沒睡。


    小麥傻乎乎的,小聲說了一句:“哥哥姐姐,就像我阿爹阿娘一樣。”


    在沒出事前,她阿爹也總是這麽哄她阿娘睡覺。


    又是哼歌又是拍背,哄她都沒有這麽耐心過。


    慕箴聽到了她的話,飛速地臉紅了下,又垂下眼睫,修長的食指豎在唇瓣間,哄了她一句:“好孩子,睡吧。”


    隻這麽一句溫柔的話,便讓小麥的睡意沉沉喚來,她放鬆了打架的眼皮,在明熙溫暖甜香的懷中,睡得安穩。


    許是有慕箴一直陪在她身邊,一覺好眠,連個夢都沒有做。


    迷糊醒來之前,他聽到慕箴在隔壁與什麽人交談的聲音。


    “都布置好了嗎?那你什麽時候啟程?”


    “我不會告訴她。”


    “這些事情,幹嘛把她扯進來?”


    “你要沒事就快走吧。”


    等到有人摔了門離開,明熙才緘默著從床上爬起,發出細碎動靜。


    慕箴察覺,紳士地敲了敲側房的房,沒有進來:“醒了嗎?餓不餓,我去給你端點吃的來?”


    明熙一邊思索著他最近又在跟誰幹什麽壞事,一邊將自己收拾好了。


    小麥可能是早就醒了,已經沒了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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