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長五年七月十四,毛利輝元在廣島收到一封邀請書函,信函由石田三成、大穀吉繼、安國寺惠瓊等人秘密商議後書寫,有三位奉行的聯合署名。


    “大阪一事,現已得到上意,請及早進城。本想派惠瓊大師前去迎接並細說原委,但事出突然,終未成行。還請火速起程……”


    單看內容,仿佛是發生了十萬火急之事,發信人是長束正家、增田長盛、前田玄以三奉行。當然,書中刻意略去了三成和吉繼,但由於惠瓊早就另外修書給毛利輝元,他一看便知其意。


    十五日一早,輝元帶著年僅六歲的兒子秀就從廣島出發,十六日晚抵達大阪。


    輝元一到,三成與吉繼、惠瓊立刻照計行事。首先,逼迫西苑守將佐野肥後守綱正交出西苑。綱正表麵猶豫不決,暗地裏卻悄悄帶著家康妻小出了城。他知,如在此抵抗,定會給阿茶局、阿勝夫人、阿龜夫人等帶來性命之憂,思前想後,他主動棄了西苑。


    毛利輝元取代家康駐人西苑,令兒子秀就去秀賴身邊侍奉,並於十七日召眾議事,決定發表討伐德川家康的檄文。三成等人早就準備好,所謂商議隻是走走過場。


    檄文共列舉德川家康罪狀十三條。


    一、獨斷專行,逼迫二奉行隱退。


    二、為攻打五大老之一上杉景勝,逼迫前田利長寫下誓書,索取人質。


    三、景勝並未觸犯太閣法令。不聽諸值奉行諫言,強行出兵征討。


    四、恃權任意加封土地(指賜細川忠興杵築之六萬石領地一事)。


    五、逐太閣伏見城留守諸將,私自駐兵。


    六、占高台院西苑為居所。


    此外,在西苑築天守閣,隨意讓諸將妻小回歸本領,由於阿龜夫人的緣故,擅向將八幡土地賞賜給石清水神官等。檄文聲稱,這些都是家康企圖盜取豐臣氏天下的有力證據。


    十三條罪狀之後,方是正文:“此次德川家康棄少君於不顧,討伐景勝之舉,有違自家誓言、太閣法度,眾議之後,決定舉義兵伐之。凡領太閣之恩者,自當奮起,為少君盡忠。”署名為長束正家、增田長盛和前田玄以三人。


    大老毛利輝元和宇喜多秀家聯署檄文另附,內容如次:“自去歲始,家康屢屢違背法度,背叛誓言。如此,奉行及眾長老危矣,屆時少君將如何處之?鑒於此,此次經各方協商,最終決定舉兵伐之。吾等深讚眾奉行忠心。值此危亡之際,是否擁戴少君,望天下人思之。”


    棄秀賴於不顧,東去討伐上杉景勝,乃家康企圖逐一消滅受豐臣重恩諸將的陰謀雲雲,是三成苦心尋找的借口,也是說服毛利輝元起兵的理由。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先發製人——惠瓊就這樣不斷遊說輝元,若上杉景勝拚命抵擋家康,這場戰事有勝無敗。


    檄文於慶長五年七月十五公布天下,西邊如臨大敵。


    在石田三成之子正隆的阻攔下,本欲在家康手下效力的鍋島勝茂、脅阪安元、前田玄以之子茂勝等人,盡管已開赴近江愛知川一帶,最終還是率領各部返回了大阪。


    隨家康東去的諸將家眷自然嚴禁歸領,在增田長盛的命令下,使者為人質之事飛馳向四麵八方:大津京極高次處、朽木穀朽木元綱處、藤堂高虎赴、伊達政宗處……


    盡管京極高次乃秀吉側室鬆丸夫人之弟,但家康東去之際,他特意盛情款待過,故拒絕了送交人質的要求。但朽木元綱卻把長子熊若送到大阪,伊達政宗也把長子秀宗送到宇喜多秀家處。本要求以高虎之弟高清為人質,卻被高虎家臣嚴厲拒絕。


    在此同時,也有使者飛馬馳向伏見城,要求元忠即刻獻出城池……


    增田長盛的使者最初造訪伏見城乃是十八日晨。此時鳥居元忠剛見畢佐野肥後守綱正,把他嚴厲斥責了一頓:“時局如此動蕩不安,你怎能丟下西苑逃命?”在元忠的嚴厲詰責下,綱正低頭不語。


    “有人逼你嗎?”元忠以為綱正是擔心家康家小的安危,才特意把他們帶走。“內府讓你好生守衛西苑,你偷奸耍滑,全無骨氣。骨氣關係重大,絕非可有可無……”


    “鳥居大人,在下已然平安把內府家小安置於大和了。”


    “我不想聽。”元忠推測,綱正已把婦孺安排到男山八幡熟人家中,也鬆了一口氣,“身為武人,就當令行禁止。這與保護女人孩子的安危是兩碼事。難道就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


    “在下也認為不妥,故想請大人寬諒。”


    “你以為把西苑交了出去,致個歉就沒事了?”


    “在下明白。大人當然是決心死守城池,在下想在此盡綿薄之力。”


    “不行!”鳥居元忠一口拒絕,“大人親口令我守住伏見,但未說讓你幫我。我一定要給治部那幫烏合之眾狠狠一擊,讓他們嚐嚐三河武士的厲害。哼,你不能留在城內。”


    正說到這裏,增田長盛的使者伊藤長季來訪。元忠中斷了與佐野的談話,拄杖去見使者。


    伊藤長季盛氣淩人:“少君有令,要征用伏見城。你的人馬即刻撤出,此乃上意。”


    “恕老夫難以從命。”元忠當口便道,長季不禁愣住。元忠又厲聲道:“恕老夫難以從命。我本內府家臣,並非豐臣屬下。對老夫而言,所謂上意,隻能是內府命令,其他一概與本人無關。辛苦貴使了。請回吧。”


    伊藤長季一時竟沒反應過來,他盯了元忠許久,方道:“鳥居大人,你敢不遵上諭?”


    “恕我冒犯。”


    “即使是少君之令,你也不聽?”


    “這真是少君之令嗎?此事我早有預料。快快回去告訴你家主子,鳥居元忠絕不會交出城池。”


    “鳥居大人,你想清楚後果了?”


    “三河武士絕不會屈服於威逼利誘。”


    “據我所知,東西聯絡已被完全切斷。與其在此死守,不如率領人馬緊急東去與內府會合。大人以為如何?”


    “多謝關心。但我家大人早就料到西邊會發生騷亂,不會長期駐留東麵。我家大人會立即返回,剿滅叛軍。老夫的任務就是留在城中,靜待內府歸來。”


    “你是寧為玉碎?”伊藤依然不肯放棄,“大人氣節誠是可貴,卻有勇無謀。”


    “對貴使的關心,老夫感激不盡。”元忠十分幹脆地擺了擺手,“即使被百萬大軍包圍,老夫也不改初衷。請回吧!”


    見對方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裏,使者終於麵露慍色,站起身,“那麽,咱們隻好兵戎相見了。”


    “請便。到時讓你們嚐嚐三河武士的厲害。”


    使者回去後,元忠立刻把諸將召集到本城大廳。雖然他並不認為毛利的人馬會立刻前來攻打,但他明白,圍城隻在早晚。


    被召集到大廳的有內藤彌次右衛門家長、家長之子小市郎、鬆平主殿助家忠、鬆平五左衛門近正諸將,還有駒井伊之助、深尾清十郎、岩間兵庫頭、甲賀左衛門等人,聚齊之後,元忠將家臣濱島無手右衛門喚到眾人麵前。之前元忠已再三囑咐他,讓他去向家康報信。


    “無手右衛門,定要拿出當年長筱城鳥居強右衛門那樣的氣魄,無論如何也要逃出城去……”元忠用他蒼老的聲音說著,環視了眾人一圈。遇事愈是平靜,反而愈顯悲壯,元忠一切如常,反而給在場之人的心籠罩了一層陰影。


    “我們當以怎樣的決心來守衛此城,此前已告訴各位。絕不能簡單地以死來報答主公的知遇之恩,那隻能令三河武士蒙羞。我們當置之死地而後生。”


    “是。”內藤家長附和道,“我們死守伏見,乃是為了拖住更多的敵人,拖住的敵人愈多,內府的壓力就愈小。”


    元忠笑著點點頭:“彌次右衛門說得絲毫不錯。”言畢,他轉向濱島無手右衛門,道:“你仔細把這邊情形報告內府。待太陽落山,我們就掩護你出城。我們已在敵人監視之下,晚上也不例外。到了宇治山,莫要忘了放狼煙,給我們信號。”


    “遵命!”濱島無手右衛門施了一禮,放於膝上的拳頭不住打顫。


    “大家見狼煙一起,我們立刻各就各位。為掩護無手右衛門,本城由我親自把守,正門為鬆平主殿助與五左衛門,西苑由彌次右衛門與令郎小市郎負責,鬆苑為深尾清十郎和甲賀眾,名護屋由岩間兵庫頭與甲賀左衛門把守,治部少輔府邸交與駒井伊之助……我們要誓與伏見共存亡。”


    元忠話音剛落,不知何時悄悄來到廳內的佐野肥後守綱正開了口:“我有一事請求!”


    “佐野還沒走?”


    “無論如何,請大人一定讓卑職參加此次戰事。這是在下作為一名武士的請求。”


    元忠瞥了他一眼,並不斥責,轉道:“彌次右衛門,你意下如何?”


    “既然佐野大人如此誠懇……”


    “那就原諒你一次。”


    “多謝!”聽到元忠應承,佐野慷慨激昂起來,“既然大人答應了卑職的請求,請允許在下把西軍動態告訴前往關東的密使……”


    “我看算了。”元忠皺皺眉,阻止了他,“你本該固守西苑,現在卻陰差陽錯來守伏見城,真正豈有此理!”


    說到這裏,他又像是忽然想起什麽,笑道:“無手右衛門,你到關東,見了本多佐渡之後,不要把我們守城詳情告訴他。哈哈哈哈。”


    濱島無手右衛門悄悄潛出伏見城的同時,佐野綱正也率五百人進入城中。原本在城中的若狹小濱城城主木下勝俊卻出了城,直奔京城。


    木下勝俊領有八萬一千五百石,乃小早川秀秋親兄。雖然此前勝俊在伏見城內,但他和家康委派的城主鳥居元忠卻幾乎未說過話。他出城的原因並不在於二人不和,而是因為意見相左。他曾親口向家臣透露:“元忠冥頑不化,堅持守城,我難以苟同,故必須出城。”但勝俊並未說要讓元忠交出城池。


    先前,三成的笫二位使者再次前來逼迫元忠交城,傳達的乃是毛利輝元之令。這次當然同樣被嚴詞拒絕。使者出城之後,勝俊徑直來見元忠,要求屏退他人。在場人以為勝俊是來逼迫獻城,紛紛退了出去。


    大廳裏隻剩下元忠與勝俊二人後,勝俊點上一袋煙,慢悠悠抽了起來。


    “大人,您不來一口?”勝俊之舉與城內的緊張氣氛極不協調。


    “恭敬不如從命。”元忠沒有拒絕。於是,勝俊緩緩用袖口擦擦煙嘴,把煙袋遞給他。


    “鳥居大人,若我也要與您共守此城,您會答應嗎?”


    元忠悠悠吐著煙圈,“果然有眼光。但我想,除此之外,少將一定另有出路。”


    此際,勝俊為從四品右近衛少將。


    “看來因為我是高台院侄子,大人信我不過?”


    “不,正因為少將乃高台院至親,才不想讓你戰死沙場。”


    “即使太閣大人重生,鳥居大人也不改初衷?”


    “不錯。老夫跟定了我家大人。”


    “大人。”


    “再讓我抽一口。”


    “請便。若我去高台院身邊守護,而金吾中納言卻說要與您一起守城,您又當如何?”


    元忠幹枯的肩膀不禁一顫:“金吾中納言便是令弟吧?今年貴庚?”


    “不才癡長三十一年,舍弟今年二十四。”


    “我也會拒絕。”元忠斬釘截鐵回答,然後恭恭敬敬把煙鬥還給勝俊。


    勝俊眼中微微放光,嘴唇顫動,欲言又止,最終暖昧地笑了,“大人認為我和中納言都對您毫無用處?”


    “不,無論是誰,我都會斷然拒絕。”


    “島津義弘呢?聽說內府再三懇求義弘,萬一遇到不測,要請他相助啊。”


    “我照樣拒絕。”元忠冷笑道。


    “果然老辣。”


    “此次戰事的重要,老夫刻骨銘心。”說罷,元忠忽然壓低聲音,“少將剛才說要去保護高台院?”


    “是。我有我的忠心,高台院令人敬佩。”


    “少將真的認為金吾中納言會和內府合作?”元忠高聲道。


    勝俊忙避開他的視線,“這……這,大人自己當甚清楚。”


    “說的是。”


    “舍弟對治部少輔……”


    元忠眼睛一亮,目光幾乎要燃燒起來。他甚是清楚小早川秀秋為何怨恨三成。第二次出兵朝鮮時,秀秋手下有四十二員將領、十六萬三千大軍。他還曾衝鋒陷陣,在蔚山斬殺敵軍將領十三人,擊退了大明軍。對此壯舉,三成卻不屑一顧,甚至還向秀吉進讒言道:“秀秋身為大將,居然輕舉妄動,隻身深入敵陣,真是魯莽不堪輕率之極!”


    由於三成讒言,秀秋被沒收了五十餘萬石的領地,且險些轉封至越前十五萬石的地方,隻因秀吉故去和家康的百般維護,最終方未轉封。想及此,元忠點頭道:“少將,元忠拒絕中納言大人,並非信與不信。”


    “難道不是因為您信不過舍弟?”勝俊緊張起來。雙方仿佛在進行一場戰事。


    “不錯,正是出於對中納言的信任,我才不想讓他白白送命。”


    勝俊拍拍膝蓋站了起來,無需再往下聽了——見元忠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他不免歎道:“道不同不相為謀,在下隻好出城去了。”


    “請便。”元忠對著勝俊遠去的背影施了一禮。


    木下勝俊的離去,表明東西雙方徹底決裂。在此之前還有傳言稱,勝俊繼續待在伏見城,高台院則有可能進大阪城,以促進和談,自此之後,這傳言也銷聲匿跡了。


    據說木下勝俊尚未離開伏見城時,其弟小早川秀秋還造訪了高台院,討論過勝俊的問題。高台院的回答是:“真有這等事,我會親自趕赴大阪,從中調解。”勝俊既已出城,也就無此必要了。


    西軍陸續向伏見逼來,鳥居元忠親自巡視了城防,把附近妨礙作戰的建築燒個精光。不明真相之人還以為這是三成主動發起攻擊,實際上卻是德川西部勢力向三成決然發起挑戰。


    對此,西軍諸將並不認為這是鳥居元忠頑固不化,單是家康意誌使然。一旦產生這種想法,自然就會出現動搖者。


    正如勝俊暗示,島津義弘果然悄悄派人到元忠處,要求一起守城。元忠自然一口回絕。但義弘並不甘心,他或是認為元忠心存疑念,又派來新納旅庵,把伊集院謀反之事時,他如何得家康大力相助一事講來。但元忠不屑一顧。


    “定是敵人奸細。給我打!”元忠嘶啞地叫喊著,之後又添上一句,“記住,切不可擊中。”


    連使者都受到槍擊,不得已,島津義弘隻好加入西軍。小早川秀秋也向城內遣來使者,將自己對家康的感激之情告訴元忠,但同樣被回絕:“恕老夫不能答應。我軍不像治部,盡是烏合之眾。即使無人相助,也能戰勝叛軍,不信你們等著瞧。”


    這番話會對小早川秀秋產生多大影響,家康和元忠早就心中有數。


    包圍伏見城的人馬還在持續增加,從十九日傍晚時分起,槍聲就不斷響起。


    城內隻有一千八百人,而城外除了毛利、吉川、鍋島、長曾我部、小西各部,還有島津、小早川、宇喜多等,再加上大阪城七手組與增田、長束、石田等部的增援,人馬總數不下四萬。


    對於鳥居元忠,這一切早在他計算之中,他已然把眼前的敵人看成是為他送行的華麗隊列,心中欣喜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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