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尾山在關原西南,高近百丈,從鬆尾村向南走過八裏坡路就到了。山上還殘留著織田信長與淺井長政激戰時,讓不破河內守光治構築的工事的遺跡。


    山頂平地東西長十間,南北十二間,甚是狹小。山腰尚有幾處地勢平坦之處。


    登上山頂,展望四麵,關原與周邊一覽無餘。東為桃配山,北為天滿山。若想俯瞰從垂井向西麵的關原大道,以及從大道兩側延伸開去的平原,這裏便是最好的所在。


    小早川秀秋於九月十四抵大垣城,與三成等人議完事,完成軍事部署之後,率領八千士眾迅速上山安營紮寨。


    小早川秀秋乃高台院一手帶大的親侄子,血戰伏見城前,其兄木下勝俊亦在城內。勝俊向鳥居元忠提出共守城池,竟被元忠斷然拒絕。秀秋今年才二十四,卻已位居中納言,比同為中納言的宇喜多秀家——隻要毛利輝元不出馬,宇喜多秀家便是西軍主帥——還要年輕五歲。雖說年輕,但秀秋天生心高氣盛,絕不甘心宇喜多秀家在他麵前頤指氣使。不消說,他對三成當然甚是憎惡。在朝鮮之戰時,他英勇善戰,卻由於三成的一句讒言,而被沒收了領地。


    “無大將之器!”二十出頭的秀秋遭到秀吉如此痛斥,這種屈辱刻骨銘心,令他永遠也無法忘記。而讓他轉危為安的,則是家康的斡旋與秀吉的故去。此前,他曾教次向家康派遣密使,再三表明心意。但家康均似毫無反應。


    家康的冷淡讓這位莽直的年輕武將既不滿,又無奈,“內府定是對我心存疑慮。”


    高台院不支持家康,天下太平便無從談起,豐臣氏的存續也斷不可能。每次見到秀秋,高台院總是提醒他,為了繼承太閣遺誌,切切莫要中斷同家康的聯絡。但年輕的秀秋哪能領會其中真意?


    對秀秋來說,高台院簡直就如親生母親。他認為,給了高台院莫大恥辱的乃澱夫人,而三成則與澱夫人沆瀣一氣。出於這種理解,他對三成的憎惡愈深。如今,他認為家康對自己不信任,不滿和無奈也在日漸加深。


    宇喜多秀家出征伊勢時曾邀他同往,但他卻未聽從奉勸,而於八月十七進兵近江,駐紮於石部。隨著疑慮的加深,他甚至變得有些自暴自棄,想盡量不加入任何一方,在一旁坐山觀虎鬥。


    正在他彷徨不已之時,八月二十八,他的密友、德川一方的淺野幸長,和黑田長政聯名給他寫來書函。


    淺野幸長與黑田長政聯署的這封書函,最終讓秀秋內心徹底動搖。書函寫道:“……此前曾去書表明心意,今再次致書。如今正是大人表明忠節之關鍵時刻。內府將於二三日內抵陣,大人之去留,務痛下決斷。吾二人如此行事,隻為慰高台院夫人。懇請早日回複。務令使者口傳詳情……”


    這封書函乃是淺野、黑田二人從赤阪陣地寫給小早川秀秋的。秀秋謊稱有恙,需要療養,以遊獵為名經石部、鈴鹿、近江,最後停留於愛知川高宮。書函於是被送到此處。


    字裏行間不僅有淺野、黑田對秀秋的信任,還稱乃是為了高台院。這讓秀秋大為動搖。書函其實想說:他二人這樣做,乃是為了讓高台院安心,家康不日就會抵達前線,所以,在此之前,請秀秋一定明確心誌。


    故,一切的前提是:家康乃是奉高台院之命征討三成。高台院既與家康同途,已無異議,秀秋亦當向高台院盡忠才是。事情非秀秋是否支持家康,而是家康要為高台院而戰。


    因被家康輕視而產生的不滿,頓時煙消雲散,年輕的秀秋精神大振。雖如此,他此前一直裝作唯三成和宇喜多秀家馬首是瞻,當然不可堂而皇之投了東軍。一旦事情敗露,西軍定會傾盡全力,先滅了他。


    眼看兩軍決戰臨近,經過前思後想,秀秋把自己的陣地選在了鬆尾山,欲借此見機行事,通過淺野、黑田與東軍會師。萬一東軍失利敗退,他隻作壁上觀即可。


    見秀秋在鬆尾山上安營,流言蜚語頓時在西軍中散播開來。


    “金吾中納言果然不想參戰。”


    “不,說不定他已私通家康了。”


    於是,大垣城方麵立刻向秀秋派去了使者,請他立即進城議事雲雲。但秀秋根本不吃這一套,推道:“我病尚未痊愈,才來此靜養。世上流言甚多,我洗刷不清,故要先與東軍一戰,以消除猜忌。”


    秀秋要先與東軍一戰,然後再去大垣城議事,這個回複讓城裏之人心亂如麻,他們已不知當守城還是野戰。


    小早川秀秋率八千人,其戰鬥力絕不可小視。他若未開赴戰場、趕不上決戰,倒還罷了,但既已到了戰場,卻連他心思尚不知,就太可懼了。萬一在戰鬥最吃緊時,他臨陣倒戈,該如何是好?


    大穀吉繼對此憂心仲忡,自不敢對秀秋坐視不理。若家康抵陣的消息為虛,吉繼也不會下這樣的決斷。但家康已來到眼前,毛利輝元卻遲遲不出。


    不弄清小早川秀秋的真意,怎能輕言決戰?於是,他親自趕赴秀秋陣營,抵達鬆山尾時,已是十四日夜。


    沉默寡言的吉繼在三成麵前從不多說話,但他的決心已如磐石。盡管眼睛已看不見,他還是不斷鞭策自己,讓人把自己抬到鬆尾山。他已痛下決心,萬一察覺到秀秋真有反心,就血濺當場。幸虧由於生病,他臉上纏滿繃帶,無須擔心心思被人窺了去。


    吉繼已讓三成寫了一份誓書,並讓諸將署名,把它帶給了秀秋。誓書上列了如下四條:


    一、此次戰事如能盡忠,少君十五歲之前,關白一職由秀秋擔任。


    二、加封播州全境,並保築前、築後二地。


    三、賜近江十萬石,並賜家老稻葉內匠、平岡牛右衛門各十萬石。


    四、賜金三百錠,賜稻葉、平岡亦各三百錠。


    在誓書上署名的有宇喜多秀家、小西行長、長束正家、石田三成、安國寺惠瓊,以及大穀吉繼。這些條件怎麽看都是誘餌,仿佛在戲耍一介孩童。


    吉繼穿過新修的柵門,平安抵達秀秋大帳。但出來迎接的並非秀秋本人,而是稻葉、平岡二位重臣。


    “我要見金吾大人,當麵將誓書交與他。”


    稻葉內匠頭正成與平岡牛右衛門對視一眼,道:“這……我家大人剛剛狠狠斥責了我等一頓,現剛剛睡著。”


    稻葉言罷,平岡賴勝也添油加醋道:“近日,不知是否身體欠安的緣故,大人常常酗酒、脾氣暴躁,連話都不願多說。”


    大穀吉繼覺察到,他們根本不想讓自己見秀秋,可就此無功而返,他們的心就會離西軍越來越遠,遂忍道:“大人風寒尚未痊愈?”


    “是。大人對世間種種流言甚是在意,熱稍稍退了些,便去狩獵,結果病又複發了。反反複複,總不見好。”


    “這麽說,令旗由你們掌管了?”


    “不敢。這樣會影響士氣,總之,我等隻勸大人靜養。”


    “既如此,不用特意叫起他。議事結果想必已傳達了,可後來,增田大人又從大阪傳書。”


    “增田大人?”


    “說明日,毛利大人終要攜少君從大阪出發了。”這完全是大穀吉繼隨口撤的彌天大謊。他身在北國,怎知大阪詳情?


    不知是誰散布的謠言,如今大阪城內,正流傳此說,道增田長盛已與家康私通。這並非完全不可能,大穀吉繼想,因為增田長盛並不像三成那般,對家康抱有刻骨敵意,隻是在三成的逼迫下,他才不知不覺卷入其中。但這種事在大阪城內流傳,對西軍來說無異釜底抽薪。因為要毛利輝元無視傳言,毅然從大阪出發,簡直不可想象。在安國寺惠瓊的遊說下,好不容易才半推半就成了西軍總帥的毛利,如今又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


    若毛利攜秀賴前腳出了大阪域,增田長盛後腳就舉起叛旗,秀賴該怎生是好?待在大阪城,他尚是已故太閣遺孤,可一旦出了大阪,就成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兒。而且,一旦大阪城和佐和山城被攻陷,秀賴立刻就會淪為一個沒有居城的流浪兒。由此可以說,在把毛利輝元釘在大阪這一點上,增田長盛與家康私通的傳言起到了決定性作用。


    輝元已不可能出來,大穀吉繼明明清楚這一點,可他還是撒了謊。他是想借此試探小早川的老臣們是否真與輝元保持著聯絡。


    此時,吉繼緊張地等待著對方的反應。


    “哦,毛利中納言出師了?”二人甚是驚訝。


    “所以我才讓他們寫了這份誓書,金吾大人若不過目,成何體統?我看這樣吧,二位先閱,待金吾大人醒來之後再轉達他如何?”


    吉繼輕輕把綢布包放在稻葉正成麵前。對於稻葉、平岡二人,書中也曾許諾給他們十萬石,對於這個誘人的條件,他們究竟會表示出多大的興趣?


    “那麽,我們先拜讀了。”


    “請。”


    稻葉看後,似乎頗為驚愕。閱畢,他把誓書默默交到平岡賴勝手中,道:“說是要在少君十五歲之前,把關白一職讓與我家大人。”


    吉繼故意輕描淡寫道:“金吾大人乃少君兄弟,天下何人能對此懷有異議?”


    平岡賴勝臉上卻掠過一絲微笑:“這都是戰後之事。我們定會詳細稟告主公。”


    一聽這話,吉繼隻覺得胸口如被刺進一把尖刀。“這都是戰後之事”,看來,小早川的重臣們早對西軍的勝利不抱什麽希望,才在不知不覺間流露出不安。如此看來,隻要戰局沒有根本性的扭轉,小早川秀秋就會繼續待在此處,隔岸觀火。


    “鄙人先告辭。金吾大人到底年輕,希望二位提醒他,切不可輕舉妄動。”


    “我們心中有數。”


    “設若你們這些老臣誤導了大人,讓少君有憂,讓豐臣有難,金吾大人可就成了眾矢之的。總之,希望大人明日務必下山,參加決戰。”


    “是。明日乃我家主公雪恥的絕好機會,我家主公早就按捺不住,一戰定會讓公等刮目相看。”


    “如此我就放心了。告辭。”吉繼在下人的攙扶下,站了起來。盡管嘴上說著放心,他的心情卻正好相反:看來,關原乃埋骨之所了,三成哪裏有指揮大軍實戰的威望?


    吉繼上轎之後,兩位家老送客回來,同時大笑出聲:“把關白之位讓與大人,那毛利和石田怎麽辦?”二人一起到了秀秋麵前。


    秀秋還在吃酒。對他來說,今宵乃是難眠之夜。伏見未陷落時,鳥居元忠就讓他生了一肚子氣,於是,他咬牙加入了西軍,心中無比苦悶。高台院曾屢屢囑咐他,切切不要中斷與家康的聯絡。太閣宿願就是統一日本,實現太平,而繼承太閣遺誌的就是家康,隻有家康才是太閣托付大業之人。


    起初,秀秋對此深信不疑。但由於家康對他敬而遠之,他亦漸被三成、秀家等人迷惑,不知不覺陷入迷惘,一步步跌入深淵。


    高台院所言均出自真心?有時,秀秋甚至對太閣產生了深深的疑問:難道他的心願真像高台院所言,是為了天下太平?他果真那般偉大?不,未必,他或許隻是為了自己的榮耀和飛黃騰達。高台院隻是出於美化夫君的目的,把家康說成一個蓋世英雄。


    秀秋思量,德川家康和已故太閣有多大差別?表麵上,家康比已故太閣更謙虛,更能忍耐,更能吃苦,開口天下,閉口蒼生,可他除了想把天下大權攬入自己懷中,還有何心?而與此相比,自己一直襟懷坦蕩,但幫了家康又當如何?果真如高台院所言,人乃是為了追求高遠的大誌而生?


    有時,秀秋甚至對家康與高台院之間的情誼亦產生懷疑:正如澱夫人與大野修理亮私通那般,姑母高台院與家康之間,是不是也有齷齪醜事?但很快,他又責備自己純屬胡思亂想。


    秀秋正在甚是鬱悶時,平岡賴勝和稻葉正成帶著誓書來到他麵前。秀秋道:“刑部回去了?”


    “是。”


    接過誓書,臉色蒼白的秀秋笑了,“這才是人的真麵目呢。如此誘人的‘畫餅’,你們見過嗎?”


    “是啊。看來,他們越來越離譜了。”


    秀秋冷笑一聲,把誓書扔落在地:“三成糧秣吃緊,錢袋已底朝天,聽說他正逼增田長盛交錢呢。”


    “是啊,才產生了長盛與內府相通的謠言。”


    “這絕非隻是謠言。人一旦自己走投無路,就想把別人也逼入絕境。高台院也有這個毛病……”秀秋出了一會兒神,繼續道,“高台院不也是一無所有地出了大阪城嗎?她所說的話,全都空洞無物……”


    近日秀秋經常流露出對高台院的不滿,這已非什麽稀罕事了。稻葉正成和平岡賴勝都不安起來,事到如今,一旦秀秋的心誌出了問題,事情就難以收拾了。不管怎麽說,他們已向淺野、黑田二人回了函,以示好意。


    “不知刑部看破我的心思沒有?”


    二人舒了一口氣,同聲道:“這些我們早有準備。”


    “一旦被刑部看破,不定什麽時候他們就會向我們發難。大憂不在東軍,而在身後啊。”


    “大人!”稻葉正成警惕地掃了一圈周圍,方道,“大人說話之前可要三思!”


    “哈哈,你怕我說漏嘴?好好,我明白。這世間的確險惡:一邊向你拋出誘餌,逼你就範;一邊又磨刀霍霍,大顯威風。”


    “大人!”


    “嗬嗬……世事不過如此,無論誰得天下,無論誰坐天下,都一樣,世上依然肮髒如故,永遠不會變得清純如露。”


    “是不是可把酒撤下?”


    “撤酒?這酒難道就這般惹人生厭?唯有金樽知我懷,一醉同消萬古愁!”


    “大人請振奮起來,定會時來運轉……”


    “哈哈……讓我再喝一杯。小早川秀秋站的地方更高。”


    “大人說的是陣地?”


    “不隻是陣地。這反正是盜賊與土匪的爭鬥,誰勝我就跟誰。世人一定又要嘲笑我了,可是,我也要嘲笑一回世人。”說著,秀秋把酒杯塞給正成,親自斟滿,“你喝後,再給牛右衛門一杯。我說得不對嗎?既然誰坐天下都一樣,我為何要加入戰敗的一夥?在鈴鹿嶺狩獵時,我便已看穿了。”


    “大人高見。”


    幾杯之後,秀秋似乎更醉了,酒意讓他益發狂放。


    盡管這年輕主君對人生充滿憧憬,但在目睹了人間的種種肮髒和醜陋之後,終於失去了信心,眼前這個世界變成了令人懷疑的荒野。就是在這片荒野中,他疑慮重重地登上了鬆尾山。他不信家康,也不信三成,甚至對自己都不屬一顧。他一邊自嘲,一邊靜觀這場決定天下歸屬的大戰。見雙方廝殺正酣,他會仰天大笑:“真是人間的群魔亂舞!”他欲待到雙方兩敗俱傷、精疲力竭時,方才下山……


    “大人,酒就喝到這裏吧。說不定大垣城還會派人來。”


    說著,平岡賴勝將酒杯倒置於案上,秀秋聽話地點頭道:“好好,不喝了。那麽,我想問問二位:誓書上說,少君要在近江賜你們每人十萬石,你們難道就真的不動心?”


    “大人莫要說笑了。別說給我們每人十萬石,治部大人自己的領地都要不了。”


    “唉,莫要生氣,內匠,人的算盤真是可笑。近江哪有這麽多的餘地?把子虛烏有的俸祿送給我,他們與信口開河何異?哈哈哈……小人伎倆,居然也想拿來耍我?還在太閣麵前搬弄是非,說我非大將之器!”秀秋把酒壺置於高座漆盤中,站起身,“再去巡視一遍陣地方可歇息。你們且跟我來。”說著,他搖搖晃晃走出去。


    他非要帶著兩位老臣巡營,恐隻是為了表明白己的存在——秀秋內心深處潛藏著自卑。


    “巡營之事,我們二人足矣。”


    “不。要看那些賢明大將的笑話,愚蠢的大將就必須作好充足準備。”


    走出轅門,他又大聲斥責護衛:“這點篝火怎麽夠?使勁燒!要足以表明金吾中納言的鬥誌……今夜,我要讓火焰徹夜照亮長空!”他以手中的鞭子敲打著柵門,轉到東麵的山頭。


    “那是什麽?那邊有人在動!”


    一到東麵山頭,一片正沿著大道向北移動的火光赫然映入眼簾。“怎生有人正向那邊去?是敵是友?立刻派探馬前去。”剛剛吩咐,他又自嘲地笑了,道,“是敵是友?這話聽起來好生別扭。我何處有敵人,何處有友人?哈哈哈哈。”


    “大人,您小心些。”


    “好好好,隻確認是誰的人馬。那一帶也放不下多少人。”


    稻葉正成立刻派人前去察看。原來,下山而去的大穀吉繼一直在擔心秀秋,便讓他的部將脅阪、朽木、小川、赤座等人沿山麓安營紮寨,嚴密監視秀秋的動向。秀秋竟然對此一無所知。


    駐紮於鬆尾山的小早川秀秋的進退,竟成決戰的重要棋子,他卻坐山觀虎鬥。


    “算了,不去也罷。無論是誰,無論戰局如何,我這個蠢人隻默默看著就是,哈哈……回營吧。”


    方才還雲開霧散、漫天星光的天空,又陰暗了下來,不大工夫,細雨迷蒙,關原一帶又被沉沉霧靄籠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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