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把近侍都打發下去,獨自坐在食案前,忽然莫名地感到孤獨。他吃了一驚。食案上的五菜二湯已司空見慣,身邊的下人和阿龜夫人也如常靜坐。可為何會如此寂寞?盡管他反複詢問自己,但始終得不出確切的答案。


    在世人看來,家康此次進入大阪城,當是何其幸運,但事情遠無那般簡單。對手們不成熟,破綻百出,在經曆了一番浮沉之後,方才紛紛敗落。


    最可笑的乃是增田長盛。他雖也加入西軍,實際上幾乎未為三成出過一指之力。但“長盛內通三成”的謠言卻甚囂塵上,甚至綁住了毛利的手腳,讓他這個西軍主帥成為形同虛設的木偶。因此,家康未傷一卒,未發一彈,便輕輕鬆鬆重入大阪城。新的天下大勢已塵埃落定。他賞罰分明,無人對他的處理有非議,贈禮在他身邊堆成了山。


    盡管如此,家康還是莫名地寂寞。得知阿龜夫人即將臨盆,他本以為會高興片刻,可旋即便陷入苦悶。


    再生一個男兒,自又增加了負擔。看看秀吉就知道了。健康的兒子未必賢明,孱弱的兒子不一定愚鈍。生為人父,一切希望皆寄於兒女,一生為之勞力勞心。


    家康苦笑著嗅了嗅飯菜。米飯今夜也莫名地少了味道。難道人就是為了這一日三餐?


    無論是當初做人質時還是如今掌管了天下,家康飯食始終這般簡樸。無人命令他非這麽做不可,這無非是他自己的活法。想到此,他忽覺胸口發漲,胡亂扒了兩碗,就沒了食欲。


    家康令人在碗裏加了些熱水,慢慢喝下去,然後恭恭敬敬念了一句“南無阿彌陀佛”。就在這時,他心裏忽然咯噔一下。這究竟是為何?難道是他忽然感受到了人之力量的卑小?我已經累了……但作為天下人,怎可疲勞?


    家康哐啷放下碗,喊道:“來人,把片桐市正叫來。他應還在二道城。”吩咐完,他又在心裏念了一句佛,輕輕地提了一口氣。人生得意,莫忘警惕,疲勞時也要力戒消沉。


    在念佛中,家康發現了自己的疲勞。他一如既往地反省和自戒。縱然整個天下都對自己唯唯諾諾,也不可掉以輕心。信長公在本能寺的麻痹、秀吉公在文祿之役中的大意,無一不令人警醒。他們都被神佛選中,幸運操取天下權柄。但當神佛從他們身上發現了哪怕是一丁點的瑕疵,便立刻毫不留情地收回了一切。他們都是英豪,終未能成為太平盛世的締造人。自己絕不可重蹈覆轍。否則,便是對二公友情的背叛,也是不尊他們的遺誌。這是一個天下人的責任。


    負擔愈重,愈苦痛,有時甚至要忍常人所不能忍。家康自以為已經清醒地認識到了這些,不料竟由於疲勞而萬念俱灰,這究竟是為何?


    晚膳撤去不久,住於本城的片桐且元被傳了來,城織部正、永井直勝和本多正純亦陪同前來。


    看到家康的臉色,且元頓時臉色蒼白。深夜相傳,究竟有何急事?比起這些疑問,他更擔心的是,自己也參與了此次亂事,有待處置的問題堆積如山。他能不畏懼?


    “今夜我隻想和市正談談關於輔佐少君之人的事,你們退下吧。”家康把其他人打發了下去,方對且元笑道:“怎樣,喝點酒?”


    “不了,在下住在城中,故……”


    “你太剛直了。唉,我也累了,本想歇息,可又一想,現在怎能歇息?天下刀兵未息啊……”


    “大人所言極是。”


    “今夜就你我二人,咱們不妨暢所欲言。”


    “遵命!”


    “加賀大納言已經不在了,我又太忙,毛利和上杉指望不上,小早川又太年輕,因此,輔佐少君之人……”家康忽然壓低聲音,“依你看,少君器宇如何?”


    “器字?”


    “是鳶、鷹、鶴、伯勞鳥,抑或麻雀?”


    且元猛挺起身子,一時答不上來。良久,方道:“必選其一否?”看來,此問令他頗為難。


    “片桐,家康明白你的心思。既是主君,自當不問其賢愚。即使有些欠缺,亦當豁出性命去盡力輔佐,才是大丈夫所為。但家康明知這些,卻還是要點破。因為,我必須根據少君秉性德才,來為他選擇輔佐之人。這不僅僅是為了眼前之需。”


    “大人真是深思熟慮。”


    “讓他繼承十五萬或二十萬石領地倒也罷了。畢竟是太閣遺孤,大阪城之主,不為他思量,罪莫大焉。信長公把天下交給了太閣,太閣又將其權柄交與了家康,我們三人好不容易讓天下平定,我不想讓它在一朝之內化為烏有。”


    “恕在下多言……”且元小心翼翼道,“若少君非鷹,大人就要取消他與千姬小姐的婚約嗎?”


    “你似乎誤會了家康的意思。”


    “在下隻是擔心兩家不和。”


    “阿千與秀賴的婚約,非由你我二人決定,此乃太閣遺命。無論少君是麻雀還是伯勞鳥,二人的婚約都不會因此改變。少君即使無德無才,依然是太閣之子。況且,我也不信太閣之後會是麻雀。人要信守約定,這約定背後有著美好的祝福。難道不是?”


    且元長長舒了一口氣,他往常的每一言都局限於豐臣氏的命運,回想起來,不禁羞愧難當,遂道:“內府大人,恕在下冒昧,能不能聽且元說兩句。”


    “剛才我已說了,但言無妨。”


    “少君年十六歲交還天下的約定,內府大人究竟如何思量?”


    家康長歎一聲:“我當然不能忘記。正因為不能忘記,才問你秀賴的前途和器量。”


    “大人的意思是,隻要他有器量,就把天下交還與他?”


    “片桐,他若器量超群,即使有人不想交,他也必然會取得天下大權。相反,若他器量不夠,家康剛把權柄交給他,恐怕立刻便會天下大亂。倘若明知會招致天下大亂,還把天下交與他,自是違背了與太閣的約定。”家康歎一口氣,續道,“太閣臨終時,有正念,亦有妄念。當太閣頭腦清醒、心存正念時,就把家康叫到枕邊,淚流滿麵讓家康好生守護秀賴,依秀賴器量采取應對之法……”


    片桐且元如被鞭笞一般。是啊,太閣臨終之言,其實並非都是他真正的想法。且元自己也一樣,昨日與今天的話,竟有天壤之別,自己甚至都為之震驚。內府從一開始便是這般考慮的……理智地看待眼下的時勢,或許應這般去想,但感情上卻不容許。


    “片桐。”家康又道,“這個塵世,究竟能否遂人願,你我都很是清楚。現在,我們就坦誠地聊聊。”


    “是。”


    “當初犬子信康切腹時,我也不堪忍受,幾次想拚一場。但我還是忍了。為何?我明白,若不支持信長公,相同的悲劇就會在天下反複。應仁以來的戰亂,帶給天下蒼生幾多災難!這種災難就連少君都無法幸免。對這些情形,太閣清醒時,比家康還清楚。故,遵照太閣正念,才是家康的職責。”


    “那麽在下有話直說。”片桐且元認為,除了向家康吐露真情,以把秀賴置於家康保護之下,已別無選擇,“在不才眼中,少君既非鷹,亦非鶴,他充其量,隻是一隻……麻雀。”


    “哦,那麽,能不能把他培育成一隻雄鷹?”


    “這……”且元忽然伏下身子。


    “你怎的了?”


    “即使內府為少君選擇了輔佐之人,可澱夫人……澱夫人卻不一定會答應。”


    聽了這話,家康把剩下的話咽到肚裏,許久沉默不語。他早有預料。信康被信長賜了切腹,大半原因乃是來自其母築山夫人的罪過。無論平岩親吉多麽嚴格地培養他,也還是功虧一簣。


    “澱夫人會多言?”


    “多言倒無妨,凡事恐怕都會橫加幹涉。”


    “這也不足為怪。誰讓他們孤兒寡母相依為命呢?”


    “是啊。由於鶴鬆丸公子夭折,夫人心中悲苦難對人言。”片桐且元發現自己臉頰已被淚水濡濕。他時時擔心的正是這些。雖說秀賴並非天生雄鷹,但也絕非愚鈍蠢材。但他的成長之途卻大為不利。身處老父的溺愛、母親的心疼中,即使他天資聰穎,也很難長成一隻雄鷹。


    幸與不幸常常集於人一身。就如澱夫人,在且元眼裏,她爭強好勝,美貌絕倫,才氣煥發,可說乃少見的才女。她若不生妄念,隻知專心侍奉夫君,即使不能勝過高台院,起碼也是不次於高台院的賢內助。可她太清楚自己的才智,太明白自己的美貌了,不止如此,她對淺井氏的高貴和太閣權力的威嚴,也都念念不忘。因此,她全然感覺不到自己身上燃起的對男人的思慕,她認為世上的男兒都是為傾慕她而生。人之福,不僅在被人關愛,也在關愛於人。澱夫人恐怕終體味不出此種真意。


    澱夫人便是這樣一人,她怎會把秀賴交到別人手裏?即使交與人,她也會對所有事情橫加幹涉,把心中的不滿變成怒氣滔滔傾瀉。秀賴天資聰穎,但身負大阪城城主之重責,卻在如此一位母親羽翼下成長,如此下去,他怎會衝天而飛?


    “這麽說,是家康多事?”


    “大人的意思……”


    “今晚開誠布公與你言談,本想舉薦你為秀賴的輔佐之人。”


    “這……”


    “這樣的話,起碼可以秉承太閣遺誌,順其自然好生培養。人一到了十六歲,就會逐漸認識到自己的力量。到時他有多大器量,我就會給他多大權力。你以為如何?”


    且元忙道:“在下絕非不想接受。隻是……”


    “隻是澱夫人不會全由著你?”


    “這……此事請容且元好生考慮。”現在且元已完全明白家康的心思了。


    確如家康所言,天下乃蒼生之天下,絕非一家一姓之天下。所謂“天下人”,今日是我,明夕是他,如此而已。無論服與不服,無能者必然下場淒涼,史上如是,現今如是,未來亦如是。但話雖如此,若當場拒絕做秀賴輔佐之人,秀賴將如何自處?澱夫人又會說些什麽?


    “也好,此事先放一放。”家康改變了話題,“另有一事,便是城中的黃金……”


    一聽“黃金”二字,且元忙低下頭。終於還是談到了這個話題,隻是他萬萬沒想到來得這麽快。隻聽得家康道:“畢竟是豐臣私產,我並不欲知具體數目。”


    “內府承認是豐臣私產?”


    “是。而且,我也說過,此次戰事與少君和澱夫人無關,我亦不會追究黃金之事,但我清楚,那絕非小數目。”


    “大人所言極是。”


    “黃金為貴物,一旦使用不當,便極有可能變成天下紛亂的根源,不知你可思量過?”


    “是,在下也……”


    “至於使用不當會有何後果,我就不言了。我想知的是,澱夫人究竟有未意識到這些?”


    “這……”


    “她早晚會想到。聰穎如她,怎會想不到?但作為澱夫人身邊的人,若不良言規勸,必出大事。”


    “大事?”且元明知故問。正因為他已與澱夫人探討過這個問題,便不得不裝聾作啞。


    “此次戰事後,天下不知又多了幾多浪人。”


    “大人明鑒。”


    “那些有器量之人,自然會被諸位大名收容,但仍有許多人會四處流浪。”家康聲音越來越溫和,“這些人大體可分三類。其一,有大才,卻心胸狹窄。其二,無能之輩。其三,才能平平,心性正直,然不善處世。”


    且元目不轉睛盯著家康。雖然他從未考慮過這些事情,但一旦浪人增多,就極有可能出亂子。


    “他們一向憑手中刀劍說話,一如在亂世。但如今不一樣了,天下已大定。”


    “大人明鑒。”


    “若用金錢收買他們,後果將會如何?他們心存不滿,除了打仗之外一無是處。片桐大人,我擔心的是這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且元隻能默默點頭。


    “縱然……”家康繼續道,“縱然澱夫人乃女流之輩。但聰明女人很容易固執己念。一旦有誤會,與我產生摩擦,她便可能拿黃金去招募浪人。我當然不能坐視不理,才想與你商議,看看你有何良策。”


    家康語氣平靜柔和,卻讓且元感到了萬千壓迫,仿佛有磨得鋒利無比的刀,輕輕壓在了他喉嚨上。且元道:“在下明白。”


    “為了避免這些事,你有無良策?”


    “在下當然要把內府憂慮告訴夫人……”


    “對,此乃第一步。但僅僅這樣就足夠了?”


    且元汗流浹背。家康究竟想讓他做什麽?家康眯眼注視著且元,目光像針一樣刺得且元肌膚發痛。


    “片桐大人,我想你也有此體會吧。強自生亂,自古皆然。”


    “在下深有體會。”


    “黃金如利器。善用者帶來太平盛世,不善用者給天下蒼生帶來無窮禍患。”


    “是。”


    “黃金在手,澱夫人也當善用。建議夫人把那些太閣所建神社佛閣之類,多加修繕,你以為如何?”


    且元禁不住拍拍大腿,“對啊,這個主意……”但後邊的話,他咽到了肚子裏。


    “既然我現在代管天下,有幾事不敢怠慢。一是興教倡學。今日我特意從京城請來藤原惺窩,其對朱子理學頗有研究。自南北朝以來,天下之所以無一日安寧,便是因為足利幕府不重學術,不辨黑白。關於此事,圓光寺元佶再三論及。在普及學問同時,我還要推動尊崇神佛之風,端正禮儀。如此,既可告慰太閣在天之靈,也能教化世人,祈禱豐臣氏安泰。你意下如何?”


    片桐且元隻覺自己仿佛眼睜睜被一張大蛛網粘住,被牢牢束縛。此乃聖人之心啊!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澱夫人拿了那黃金招募浪人。對於這些,且元心裏也頗明白,才戰戰兢兢傾聽家康究竟有何打算。讓澱夫人用黃金修繕神社佛閣,既是行善積德的善舉,還避免了玩火自焚,真是良苦用心!家康究竟是如何想到這一步的?驚歎之餘,且元又有一種莫名的恐懼:說不定,眼前的家康便是一個古往今來絕無僅有的奸猾梟雄。


    如今,天下大名未必都是豐臣盟友了。豐臣真正的盟友,恐怕隻有這筆數額不菲的黃金了。若家康讓豐臣氏把這筆黃金全部花掉,緊接著便聲稱秀賴器量差於常人,那當如何是好?想到這個,且元勉強道:“大人深思熟慮,在下心悅誠服。”


    “哦。”


    “內府大人,千姬小姐的婚事,不知大人……”


    這是且元對德川的唯一念想。千姬乃德川嗣子之女,乃家康掌上明珠。


    事到如今,家康願不願意把千姬交給秀賴母子,他隻能試探。若家康含糊其辭,且元便也打算,暫不將剛才的話題對澱夫人提起。家康卻微微笑了,他是察覺了且元的心思,還是不由想起了千姬可愛的模樣?


    “好,好。”家康很是痛快地一口答應,“我想請澱夫人把太閣遺產拿出來,為興教倡學助一臂之力,這可是事關國家前途命運的大事。我不想讓澱夫人產生不必要的懷疑,自會盡快把阿千送到少君身邊。”


    “這麽說,在此之前,先不要告訴夫人。”


    “對。此事先莫要聲張,好讓一切順利進行。關於少君輔佐之人一事,我就不多嘴了。有勞你與澱夫人好生商議。”


    “是。”


    “另,請你順便告訴澱夫人,大藏局之子大野修理亮,我會馬上送到她身邊,令其與大藏局一起好生侍奉豐臣氏。”


    且元頓時張口結舌,呆住。麵前之人,究竟是惡魔,還是神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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